兵刃交击的声音渐渐疏落,到后来尽皆停下来。众江湖人横着各式兵刃,谨慎地提防着那几个怪人。那几人周身几步开外,一片空白。乌墨玄轻声笑道:“杀鸡儆猴的确是极好的法子。”
离清思正自思量,忽的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直往她掌心钻来,继而听得乌墨玄语调轻柔地道:“松开手。”离清思不知她究竟作何用意,却也渐渐地展开拳头。乌墨玄的手掌游鱼一般顺势滑进来,两只手掌紧紧相贴,中心夹着一颗滚圆的硬物。
离清思蹙着眉头望向乌墨玄,却见得她明眸流盼,盈盈地泛着星光。她踮起脚尖凑上离清思耳畔,声音又轻又软,娇滴滴勾人心魂:“你将这药丸服下……倘若非得与他们相斗不可的时候,切记屏气敛息,仔细着万不可靠近他们三步以内。若伤着他们,切莫追进,见着划破了皮立时撤开……如能寻着趁手的暗器远远地去打他们,那就再好不过。切勿逞一时之勇……我可不愿见着你满面乌黑的难看模样。”裹着离清思的手掌将那药丸握住,指尖却摸过来,在离清思的指缝间摩挲。
离清思的指节修长,因着常年习武,指缝间积有厚茧,与乌墨玄截然不同。发硬的厚茧磨着指腹,一股痒意便顺着指尖直贯入心里。乌墨玄只觉得自己大抵要分而为二,一个人从容自持,一个人又情不自禁。
许是顾念着乌墨玄多番相救的恩情,离清思侧过脸望向别处,却并未挣开。在烛火映照下,她的面目透着昏昧的霞红,宛若黄昏笼罩下的晶莹雪景,寒凉与温柔尽皆聚在一处,令人流连。
可眼下并非缱绻之机,她们更非相偎之人。乌墨玄松开手掌,径直朝向那一圈人围走去。她站在人群最后头,向任洪义道:“任庄主,落梅庄神通广大,竟能养出这样多的毒人,我实在佩服啦。眼下我要投诚,可还来得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要知方才任洪义与乌墨玄尚且视若仇敌,不论是乌墨玄的受辱之耻、抑或任洪义的丧子之痛,任谁瞧来都非一言一语化解得开的。然而乌墨玄变节之快,直令人猝不及防。但见她满面笑意和煦,眸光却淡然清冷,左手的手掌仍严严实实地覆在右臂之上,可见先前那一番折辱,却也并非没有放在心上。
任洪义面色亦是沉的,只是目光狠狠地瞪着她,却也还咬了牙道:“乌姑娘弃暗投明,老夫欢迎不尽。”
乌墨玄却摇着头道:“我实在迹混不下去了,只得落草为寇,幸得任庄主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分明当先低头,却还要出言顶撞,乌墨玄的臭脾气许多人从前只是耳闻,眼下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任洪义冷笑道:“不妨,成王败寇,向来自有人说。”
乌墨玄道:“的确如此,可任庄主既有毒人这样的神物,却做什么仍要这样战战兢兢?倘若将这堂中诸位尽皆杀了,武林自会大乱,任庄主岂不可趁势崛起?却做什么要一面镇压,一面又要小心翼翼地留着各派掌势之人?”她勾起笑容道:“我斗胆擦测,倘若这几个毒人并非任庄主所有,而是有人出借,任庄主虽能请出毒人制服诸位,却又要战战兢兢地担忧着,不敢令毒人遭受损伤……任庄主纵然想一鼓作气将众位一同灭了,身后那人却忧着武林一乱,不知何时归于平静,江湖中的势力大减,于那人便再无多大裨益了……”
任洪义断然道:“信口雌黄!”
乌墨玄余光瞥见离清思身影已然上前,身形拔直地站在不远处,许是觉察到乌墨玄的探寻,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抬起,拳头略略松开来,拇指与余下四指扣结成环,露出空无一物的手心。
乌墨玄神情微松,嘴角笑意不由增添几分,说话的气势便也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又复了平素间的清雅,喟然叹道:“我多番冒犯任庄主,任庄主皆不予追究。眼下我将话挑得这样明了,任庄主仍不动手,我且再猜测一句……莫不是您那位靠山的免死名单里头,得幸恰有乌墨玄三字?任庄主从前是武林盟主,在江湖中谁人不恭谨相待,为着那空口相许的虚名,竟落得这样畏首畏尾,也不知幸也不幸?”
任洪义沉了脸,他究竟在江湖中多年,骨性里的傲气不曾消磨,遭乌墨玄连番嘲讽,心中已然撩起火气。当下提身一纵,宛如苍鹰翅展拔身而起,向着乌墨玄的方向激射而来。乌墨玄退后一步,忽觉凉风自身侧拂过,视野中充盈了那白衣身影,宛似无双坚盾,拦在她身前。
任洪义骤见得离清思蹿出,猝然一惊,可身在空中,已然不及变招,只得运转内力,将蓄着的掌力一气探出。离清思剑身向下,手掌裹着剑柄,悍然不让地迎上任洪义掌心。拳掌相交,带起的劲风吹得二人鬓发飞扬,可离清思的目光毫无波澜,冷冷地凝睇着身前的敌人。
任洪义究竟身处空中,无处借力,给离清思这般一击,倒飞而出。身形落在地上后,接连又退过好些步,方才堪堪立稳。面上一阵青红,哇地吐出一口血,神情亦萎靡不少:“不愧为青年第一人,后生可畏,当真后生可畏。”他顿了顿,渐渐歇过气来,又道:“落梅庄与岳离宫素无仇隙,离少掌当真要着护乌断肠,却与落梅庄为敌?”
离清思凛然如剑,肃着神色,漠然道:“现下有了。”
第 22 章
任洪义毕竟年事已高,受伤过后仿佛尽泄了胸臆之气,再无力争斗。眼见四下的武林人士也俱都在他身上聚起目光,显然许多人打起擒贼擒王的念头,盘算着怎样能趁虚而入,擒住任洪义,使得自己脱身。
江湖中人哪个不曾在刀口刃尖下走过?怎会因着任洪义三两句威逼便甘心臣服?
任洪义在江湖中混迹多年,左右一扫,便将众人心中的盘算看透七八分。他纵然心中气恼,也自知轻重,退后几步,不再与离清思硬撼,唤起甲士将自身团团护住,又命令其余甲士伴着毒人,将一众江湖人士尽皆捉拿。
有着毒人在侧,江湖中人武艺不论如何高强,也难以施展开来。那毒人走近几步,通身散着的诡异毒息弥漫开,令人手脚发软,挥出去的招式软绵绵浑无气力,即便落在甲士身上,却连他们通身的铁甲也刺不破。
乌墨玄见得这样的情形,含笑摇头,轻声道:“其实任庄主要聚合江湖势力,实是有益的,你瞧这许多江湖中人,各自为营,俱都给那些毒人甲士逐个击破。倘若有人统一驱使,擅近攻者在前头抵御,善暗器者在后头出手,先聚力将毒人击杀,再与甲士比斗,未必不可一拼。”
“乌神医说得在理,却又俱是废话。”清朗的声音接话进来,正是先前处处与任洪义作对的穆禾。他先前在任洪义跟前插科打诨,浑似一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小子,这一转眼,他举止虽然无异,语气却显出沉稳气度来:“便似有人喟叹,倘若朝廷文臣武将俱都一心为国,盛世太平便也应当来临了……可这世上并无太平之乡,也并无大同之国。”
“穆……少侠?”乌墨玄左右打量,却见得穆禾身侧随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这男子颔下生须,贼眉鼠目,模样猥琐。但目中光华如炬,气度内荏,分明是个高手。男子手中提着一把短刀,刀身宽厚,刃尖尖锐锋利,刀柄粗实得紧。手掌握上,指尖竟不能扣拢。他手持短刀紧随着穆禾,直如护卫一般。乌墨玄心中暗生几分计较,迟疑片刻,放低声音又道:“抑或,我当唤你……穆女侠?”
穆禾眸光乌邃,凝视着乌墨玄道:“不愧是神医……闲话过后再叙,眼下我想与乌神医做个交易。”
乌墨玄原存着几分迟疑,听得她这般开诚布公地言明目的,不由轻松几分,笑道:“穆女侠要做交易,想来也知道我的价钱。”
穆禾向着离清思一望,意味深长地道:“未必是我们开价。”
乌墨玄一见穆禾目光朝着的方向,便知道她说的是谁,可仍忍不住扭头再看过一眼离清思,便似瘾者服过药,才觉得安心宁和:“穆女侠要向我……兜售些什么呢?”
穆禾扬起嘴角,却并不显得亲善,反倒令人有些心中发寒。仿佛她这笑容里头,藏着许多算计与杀机:“我能将岳离宫的人带出去。”她此言一出,便是离清思,也不由得望过来。眼下这堂中情形乱作一团,江湖人士与落梅庄一方缠斗不休。江湖中人胜在招数精妙、武艺高强,一众甲士却强在配合默契、进退有据,武林中人给团团围在中心,那些甲士并不急着靠近,仗着毒人的毒性严防死守,逐渐消磨困兽的气力。
这边角落里几个人远远地作壁上观,任洪义也都瞧见了,但这几人一来人少,难成气候,众甲士堵在门口,她们也无处可逃。二来倘若乌墨玄搀和进来,谁也不晓得她究竟还有什么稀奇的手段,因而一时便也不予理会。待得收拾过眼下的麻烦后,再来捉拿不迟。
乌墨玄道:“这样的条件的确无以抗拒,穆姑娘想要以此置换出什么?”
穆禾道:“我要乌神医一句承诺,倘若有一日乌神医逃出落梅庄,需得为我配一副药方。”
离清思蹙眉:“此事不必她来应承。”
穆禾笑道:“可我单要她来应,旁的条件再值不起这价钱了。”
离清思神情冷肃:“那便作罢。”
穆禾道:“我与乌神医做交易,原无需岳离宫费心。我们将条件谈妥,你们走也好,不走也罢,我也不曾强逼着谁,凭君抉择。”
这时候双方虽然胶着,可江湖中人的气势已然渐趋衰落,待得内力告罄,便得束手就擒。任洪义虽然皱着眉头,神情目光颇有些不悦,却并不显得慌乱为难。他所不悦的仅仅是此事的变故,却似乎并不担心会给江湖中人逃出去,只怕仍有后手。
乌墨玄点头道:“眼下情势要紧,一切从权,我承诺下来,万望穆女侠不要食言的好。”
穆禾若有所指地笑道:“这话原当由我来说的。”转而向离清思道:“叫上你的人,往外头突围。”
离清思眉峰一挑,轻重衡量,却也当机立断,抬手招过几位弟子聚拢来。
穆禾身旁那男子将长刀递与穆禾,自身两手空空,不见武器。穆禾在刀柄处一拧,刀柄前段竟突的旋出一截,几番旋动,那刀柄延出好长一截,最末梢已然不足拇指粗细。却原来是这刀柄之中俱是中空的,层层旋入,将长柄收在里头。眼下尽皆旋出,便显出原本的长刀模样。穆禾双手在长柄两头一握,低声道:“走!”
乌墨玄悄悄地自袖笼中取出一样物事,塞进离清思手里,柔声道:“这一柄顺手些……出去后将它丢回天工阁罢,算我退还的诊金。”她所给的,自然是“坑蒙拐骗”得来的那一柄软剑。那软剑先前一直缠在她左手臂上,她手臂细瘦,长袖又宽大,掩在上头绝难给人发觉。
离清思冷眸一转,落在乌墨玄鲜血淋漓的右臂上,神情中露出几分复杂。显是猜想到,方才乌墨玄将右臂凑上任承志剑下那番行为,状似自讨苦吃,只怕正是为了护着左臂藏的物事。
也就这当口,只见穆禾脚跟一踏,双□□迭,脚步如风。她身后的男子却更加快,转眼越过她,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这男子步法虽快,却并非轻身功夫的飘逸轻巧,反倒沉重得似铁骑横扫,每过一步便在身后踏出极重的脚印。他一落入人群,便如同猛兽横冲,将周遭的人撞得东倒西歪,扫出一条窄小的路来。穆禾紧随他身后,长刀斜指在身前,刀刃开道,长柄招架袭来的兵刃。离清思紧紧跟上,剑光如织,将这一条小道拓得更平整些。
前头有这几位开路,后头的岳离宫弟子便都轻巧许多。她们先前并未参与打斗,内力充盈,眼下尽皆在经脉中肆意运转,将自身的轻功施展开,半步不停地往门口走。
眼下堂中人挤人挨,近前的人给一行人杀的杀伤的伤,一时又退不开去,后面的人纵想换下伤者,仓促间也无以成行。只得见着这一行人如长蛇一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行云流水,竟无阻碍。
大门厚实沉重,起头那位男子硬功虽然惊人,却始终也只是肉体凡胎,人力有尽,倘若硬行冲撞,一次也难成功。因而守护的甲士渐渐往门前聚拢,几个毒人也往门口挪动。
只要那男子一次失败,一行队伍摧枯拉朽的势头便能给遏制住,他们此番突围的一口气也泄了。一鼓作气,再而衰,倘若再聚起力道,也绝难逃过堂中许多甲士一拥而上的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