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世上本没有什么物事,从来便存在着的。纵然这药方只是传闻,我也一定、必须要你配出它来。”她的声音变得轻如鸿羽,与先前那般英姿果决的模样迥乎不同,目光中透出几分痴怨凄惘:“不论你提出怎样的要求,需要什么奇珍异草,我皆能为你找出来,只要配出这道药方。”
乌墨玄自她的神情中仿佛瞧见了熟悉的影子,心弦微微一颤,眼中不由得泛起水光,声音干涩地道:“即便尝试多少次,都一定会失败。那药方原本只是个空想,没有人能配出来。乌伯阳不能,我也不能。”
“纵然千次万次失败,都由我承受下来,你只管替我去配这一道药方。”
乌墨玄轻轻一叹,问道:“为什么?”
穆禾迷蒙地笑道:“既然这药方只是传闻,为什么乌姑娘为之尝试了这样多年?我与乌姑娘的目的,原是一样的。”
乌墨玄颓然道:“可是那药方终究不存在,她仍旧自梦里醒了来,仍旧记着往事,仍旧……死了。”
穆禾眸光渐渐清明,甚至明亮得有些令人无以直视,她的声音低沉,断然道:“所以我要你必须成功……”
第 33 章
乌墨玄轻笑道:“既然穆姑娘舍得下这样的血本,我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穆禾欣然道:“既然乌姑娘应许下来,那么岳离宫诸位女侠,在下必会遣人去救。此处环境幽暗,不利休养,请随我来。”她站起身,往石室一端走着。
乌墨玄当先迈了步,第一步还不曾踏落,便听见沈雁安忙不迭地叫喊:“女侠,女侠,别丢下我啊,这姑娘太重,不对,我不是嫌她重,但是小的摔了这一跤,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她絮絮叨叨,好似念咒般聒噪,离清思狭了眼眸,三两步跨到她跟前,扶起那少女,大步往石室中去,单将她一人独自留在甬道里。
沈雁安这一回可不敢叫住她,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行动间不免触到痛处,一时间整个石室都回荡着她“哎哟”“哎哟”的叫唤。
待得沈雁安走出甬道,穆禾已经在一面墙边站定,见得她走出,伸手在墙上触着什么机关,一道阴影兜头而下。
沈雁安“哇”一声大叫,往前猛跑蹿出一步,慌忙之间不免又跌了一跤,膝盖磕着地面,火辣辣地疼。
穆禾望着她笑道:“免礼平身。”
沈雁安闷声轻哼,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尘,转头只看见一堵石墙隔在身后,看上去异常沉重。她方才站着的位置便在石墙跟前,虽不致给石墙压个好歹,可一个不慎给石头的尖角刮蹭到也得吃些苦头了。
沈雁安苦着脸,只觉得这堂中诸人,各个不怀好意,相较之下,果真还是那位落梅庄的少女最为亲切了。
她这厢觉得那少女面目可亲,旁的人未必这样认为。
乌墨玄眼一瞥那少女,淡然道:“那姑娘受了些伤,可否向穆姑娘借个人扶着她去医治。”
穆禾点头道:“既是乌姑娘所求,自然可以。”只见她走到石壁另一处,往壁上一触,瞧上去浑然一体的石壁竟而凹陷下去,单听得轧轧声响,旁的一处石门缓缓开了,露出一道极狭长的甬道。那甬道上头,每隔几步便插着一枝火把,将里头的情形照得通明,甬道两侧齐整地列着一排人影,各个手持大刀,站姿笔直端正,威仪万端,只留着甬道正中一人来宽的空处供人行走。
穆禾向最近的一人道:“你去负上那姑娘。”
乌墨玄蹙着眉头,她虽见到离清思扶着旁的姑娘心中颇为不喜,可若是让这些士兵来负着小姑娘,却也极为不妥。小姑娘既是任洪义的小妾,那便是有妇之夫,遭旁的男子碰触,终归于理不合,因而说道:“罢了,也不必这样麻烦。”
穆禾瞧出她心中隐忧,不由笑道:“乌姑娘无需顾虑,眼下在这里左右护卫着的,皆是女子。”
乌墨玄吃得一惊,凝神细看,那卫兵虽身着薄铠,但身姿大都显得细弱些。这一条甬道不知长短,但目之极处,少说也有十数人,穆禾竟拢着这样多的女子在身侧,也着实是大胆至极了。
离清思倒也不曾坚持,将少女扶至那护卫手中,穆禾将少女打量一阵,笑道:“这女子,是乌姑娘的姊妹吗?”
乌墨玄摇头道:“我可不曾知道自己有甚么姊妹。这女子是任庄主小妾,以穆姑娘的手段,应当是识得她的。”
穆禾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她望着乌墨玄,意味不明地笑道:“这姑娘的名字也颇有几分意思,乌姑娘可愿一听。”
乌墨玄道:“愿闻其详。”
穆禾笑道:“她叫莲思。”
乌墨玄但觉一股浊气噎在胸口,好半晌才道:“单凭她?”她平素间说话皆是轻柔和缓,唯在这一刻,好似给人触着逆鳞,语气中带着几许不可思议的轻蔑。
这样的反应在穆禾的预料之中,她的笑容戏谑:“的确是她,她自幼在落梅庄长大,名姓亦是任庄主起的。”
乌墨玄默然片刻,隐隐地只觉得仿佛想透某些关节,喃喃道:“难怪……”
穆禾问道:“难怪什么?”
乌墨玄回转神,笑道:“倒也没有什么,耽误这许久,还劳请穆姑娘领路。”
穆禾便也不追问,向着几人探手相请。
那甬道本就狭长,左右又站着人,中间便只够得一人通过,穆禾走在前头,临进甬道时又向那护卫吩咐道:“你断后。”
护卫领了命,将少女负在背上,静静地等着几人先行。
离清思跟着穆禾,乌墨玄紧随在离清思身后。左右皆是明晃晃的刀光,一个趔趄便可能撞在刀下,在这样的情形下,人总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沈雁安小心翼翼地在乌墨玄身后,偏生嘴又不停,碎碎叨叨地念着:“乖乖,这样多的手下,好大的排场。这刀厉害,放在兵器铺里得卖好多钱吧,要是给刀疤他们一人买上一把,谁还敢招惹我们,还有这盔甲,啧啧,好生威风,要是都换上,我天,这得占上多大的地盘儿啊,每天收的租子……”如此种种,好在前头的几人涵养极好,皆由着她胡闹,一时也不曾发作。
乌墨玄一面走着,心中却在暗暗地数着甬道中护卫的数目。恰到一百人时,四面豁然开朗,已经出了甬道。她这回瞧得细了,便也发觉,守在前头的十余人皆是女子,到得后来时,仍是男子为多。想是穆禾有意以女子为亲随,可毕竟纲常所限,流离在外的女子实在少。且以穆禾的身份,亲随的本事也不能太草率,这样厉害的女子便愈发显得少了。
先前几人是从城墙脚下进入地洞,这一路行来,皆是向着城外走。地洞的出口周围尽是深山荒林,林木葱葱,几簇火光落在里头,只见得黑影幢幢,东西难辨。
穆禾倒是路熟,走在前头,自甬道中随出十余个护卫来,持着火把守在四周,其余人仍留在里头。
随出来的护卫倒尽都是女子了,乌墨玄暗中记过这些人,瞧着模样皆是守在甬道前段的。想是在她们路过之后,便跟在队伍最后一同出来了。
出得甬道后,穆禾的脚步愈发快起来。乌墨玄夜里折腾过许久,本就气力难继,更兼之腿脚不便,隐忍着走出甬道,已是精疲力竭,这一来,愈发跟得艰难。
正自咬牙苦撑,互见得离清思身形一缓,落在她跟前。也不与她说话,探手搭上她臂膀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随着上去。
穆禾停下脚步,等了她们一阵,见得离清思上前时,嘴角一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在终究也没有打趣起来。
一行人继续行路,周遭的护卫恍若未见,沈雁安虽是聒噪,却好歹也瞧得些脸色,这时候反倒闭着嘴,眼观鼻鼻观心。
乌墨玄眼眶发热,又是感动,又是羞涩。
她这样贴着离清思的肩头,一抬眼便能见得那女子的侧脸,摇曳的火光映着皓若霜雪的肌肤,好似落日霞辉笼着茫茫雪野,将这酷寒凛冽的景象,镀染上几分柔情。
直令人溺在其中,恨不能终身都伴着她,瞧着她。
却又无端地生出几分自惭形秽,只怕自己通身的尘土,污了这片洁净。
一行人穿过树林,又行了许久的路,直到天将初晓时,竟在林木隙间,瞧得一方小院的轮廓。
屋舍六七间,通身木质,坐落在这树林中,毫不显得突兀。浑似山野中狩猎人的居所,又比那显得更加别致素雅些。
何况近些年江城周遭时常发生交战,山野林间往往是军队的掩蔽之所,这一带的山林之中,早已不见得猎人居住。几间屋舍建在城外,竟能安然无恙,也足见得此间主人的身份不凡。
穆禾引着几人进去,那小院简单素雅,站在院中,左右屋舍尽皆一目了然。主厅自是不必说,穆禾手一指主厅旁侧的木屋,说道:“这里头置了些常用的药材及药炉,乌姑娘且先使着,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只管吩咐下人采买,若有些难得的物事,过些时日在下定去想法子。”
乌墨玄自离清思怀中落地,稳了稳身形,顺着穆禾手掌瞧过,点头应诺。
穆禾移过手掌,又指向另一处房屋,说道:“那里备了些寻常兵刃,离女侠往常可在里头习练武艺。倘若有什么用不惯的,也可向下人吩咐,在下必会尽力满足。”
接着又逐一介绍过,书房、琴舍、花园、厢房,无一不足,真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乌墨玄尽都仔细打量过,药房、书房比左右大些,其余的屋舍都要略小些许:“我们哪里是来逃难的,遭穆姑娘这样一养,只怕要乐不思蜀了。”
穆禾意有所指地笑道:“山林间几处木屋,哪里谈得上什么舒适。乌姑娘倘若乐不思蜀,那可绝非我这小院的功劳。”
第 34 章
穆禾将院中诸事略略交代过,便向乌墨玄告辞,说是在江城中仍有些杂事安置,待救下岳离宫诸人,再一并带来此处,与她二人相聚。
沈雁安却愁眉苦脸,一副焦急难安的模样。这里的几个女子,她都有些惧怕,说话时便愈发小心翼翼,单怕自己一个不慎,开罪哪一个,可都没有好果子吃:“我,我能跟着,回去江城吗?”
穆禾道:“我倒是无甚意见,只是现下只怕江城中满是缉拿你们几位的人,沈姑娘当真要回去?”
沈雁安小心翼翼地道:“我单是跟着去瞧一眼,绝不乱跑的。”
穆禾淡然道:“你便是乱跑,只要口风严实,与我也没什么相干。”她原便只想拉拢乌墨玄与离清思,对沈雁安这样的小人物,既不认识,也并无兴致。只因沈雁安一路随着乌墨玄二人,她也无从驱赶,便由着去了。沈雁安的话,她其实不大以为然的,可这要求并不困难,她便也没有为难。
沈雁安忙不迭地保证道:“我就是去瞧一眼我的那些个兄弟,我好些天没能回去,也不晓得他们现在究竟怎样了。我从小到大,从未在外头呆过这么久,他们一定也要焦急坏了。我就去瞧一眼,向他们报一句平安,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多留。”纵她平日显得有多不正经,眼下却也晓得厉害。那位穆禾瞧上去可并非善类,她随着乌墨玄而来,也听得了不少隐秘的事情,倘若胡乱跑动,想来这位一时瞧着好说话的女子绝不吝于费些心思杀人灭口。
她这样要求,乌墨玄也不曾阻拦,穆禾便由她跟着。临行前留下几名护卫在院落周遭守备。只道那小院中并无仆从侍婢,倘若有需要,尽管使唤这几人。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乌姑娘若无所需,这些人必会兢兢业业地守在外头,不该瞧的、不能瞧的,皆不会窥探,绝不打扰二位。”
待得穆禾走了,乌墨玄拉着离清思,却当先去往药房中。有外人时,她始终都带着淡然得体的笑容,穆禾一走,她便沉了脸色,直将那柔婉秀美的模样生生染上几分严厉。
那药房布置得颇为紧凑,左右尽是橱柜药箱,分门别类地放着各式草药丹丸,以铜片贴在外头,唯有中间一片空处,支着几个鼎炉。一方小塌抵着墙角,供人休憩,上头的被褥洁净,皆是换过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