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思语气清冷:“自己跳。”
沈雁安一怔,愈发慌乱地问道:“女侠,我跳下来,你,您在底下一定要接着我。”
离清思不为所动:“不接。”
此言一出,乌墨玄登时轻笑出声,低声道:“你这人,暗地里倒有些坏。”
沈雁安在外头急得抓耳挠腮,左右为难,一时决断不得。她虽然与离清思未见过几面,可这女子通身气度凛然,似宝剑般锋芒不敛,刚直得浑无转圜。自离清思口中说出的不接,那便真的不会有人接着她了,她总不能指望柔弱如风的乌墨玄去接着罢。何况眼下的情形,营帐里的男子紧紧盯着她,看模样是溜走无门的。纵然逃得出去,她独个儿一人也决计应对不住落梅庄的追捕。尤其她心头另有计较,也不愿离开。既然走不得,那总得紧跟着高手的步伐罢。
她学着乌墨玄先前的动作,在洞口坐下,小心翼翼地探脚下去。同样的动作,乌墨玄做来优雅娇柔,惹人怜爱。沈雁安做来,又急又重,一咬牙一闭眼,满面视死如归的模样,大剌剌通身都是匪气了。
乌墨玄在底下笑道:“沈姑娘不必惊慌,这洞并不大深。”
沈雁安突兀间听得人声,胸臆间一口气瞬间逸了大半,勇气一泄,手脚都开始发软,声音发抖地道:“哪,哪里不深了,那么高一个人,整个地都,都下去了,这摔下去,得,得疼死的。”她辨清是乌墨玄的声音,语气便愈发显得可怜。她总算看得明白,不假辞色的离女侠待着乌墨玄总要显得柔缓些,说不准乌墨玄为她说几句好话,离女侠便改换了主意呢。
沈雁安这主意在脑中刚一绕过,忽听得乌墨玄温柔亲善的声音传来:“劳驾,请将这姑娘送下来。”
沈雁安正想回她带着的那位少女已经给送了下去,上头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一张口,话还不曾说,便觉得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将她往洞里推搡。猝不及防之下,她的手臂支撑不住,身子往前挪动,便只听得耳畔风声响起,落进一片黑暗中。
短短一瞬,沈雁安脑中只有一句话,乌墨玄也不是什么好人。
离清思果真没有在下头,沈雁安双脚落在地上,坠落之势令她无从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乌墨玄的声音与先前一般的和善:“疼吗?”
沈雁安扶着几乎已经浑无知觉的后腰,咬牙切齿道:“疼,疼得快死了。”
乌墨玄笑声清脆悦耳:“不会死的,像那位姑娘般,摔得昏迷过去,便不觉得疼了。”
沈雁安气息一滞,原本心头的几分怨怒,也霎间消散了。她先前没能抓牢,令那少女摔下,那屋顶的高度比这地洞又不知要高了多少,少女跌落的时候,感受到的痛楚更甚。沈雁安心中涌上几分愧疚,扶着腰沉默不语。
忽地怀中给人塞进一具身子,离清思的声音道:“扶稳。”
沈雁安鼻间一酸,将那少女揽在怀里,带着些哭腔应道:“嗯。”
头顶的些微光芒尽皆消失,听得动静,显然是那人将洞口合了起来。
现在四下里,再也瞧不见一丝半毫的亮光了。
沈雁安有些紧张,手臂暗暗收紧。
离清思的声音道:“过来。”
沈雁安心中一突,原以为她有什么吩咐。可腰上疼得出奇,好似伤着脊骨,怀里又叠着个重量,愈发站立不起。正待答话,忽听得脚步声响,摸摸索索地往离清思方向去。
继而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显然两个人合在一处。
在这样的黑暗里,也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离清思自是要顾看着毫无武艺的乌墨玄。
便在三人屏息凝神,左右戒备的时候,忽然自那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清朗,也听得出是个女子。
离清思当先察觉,她将乌墨玄拉到身后,沉声问道:“穆禾?”
“我原听说离少掌教身如宝剑,不通人情,却原来与乌神医这般要好。”几声细碎的声响,有人点燃火绒,微弱的光芒却令周遭的环境影影绰绰地显出形状来。
几人所处的乃是一处地室,乌墨玄几人所处,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前方几步开外却是一方石室,极为简陋,唯有几张桌椅与一处床榻。而今坐在桌前的,正是穆禾。她仍穿着一袭男装,朗眉星目,英气勃发。
石室间的蜡烛给一支支点起,烛光将黑暗中的情景描得愈发清晰。点烛的侍从向着穆禾躬身行礼,转而从另一处小门退身而出。
往几人身前望过,眼眸中尽是揶揄笑意:“你们这一对又一对的,教在下这样的孤家寡人,瞧着好生眼热。”
第 32 章
乌墨玄个子本就娇小些,站在离清思身后,整个人都给掩住了。旁人见不得她,她也见不得屋中情形,但听得是穆禾的声音,便也自离清思身后走出,笑道:“穆姑娘向着几个女子说什么成双成对,未免太过孟浪罢。”
穆禾勾着嘴角,可笑容之中,却又多着几分意味深长:“于旁人而言许是孟浪,于乌小姐而言……啧啧。”她的目光往离清思身前一转,又向着乌墨玄道:“官家小姐闺阁间的别致爱好,在下偶然间也曾听得几个。”
乌墨玄坦然无惧地迎了她的目光:“以穆姑娘的身份,却也未必是听闻罢。”
穆禾含笑摇头道:“我自幼从军,于闺阁之事,的确是听闻。”
乌墨玄微怔,她先前虽是猜想穆禾的身份,却不曾想这人竟这样坦然地说了出来。
其时女子从军,仍是朝中畏如猛兽的事情,前有将军裴信给查出女子身份,举国震动,谁也不曾料想,整整一个国家竟然给一名女子蒙骗许多年。百姓们心思矛盾,一时想着裴将军的好,一时又想着遭蒙骗戏耍的委屈,倒是闺阁里头,悄悄传着裴将军的故事,引着许多人春闺梦萦。
朝野上下,尽都充斥着几分恼恨,不可一世的男子们,怎的也不愿接受,近些年引着士兵牢守边关,胜绩频频的传奇将军,竟是原应当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
裴信给解除了兵权,押解入朝,可纵然是朝廷,也颇有些为难。她的罪及欺君,又败坏伦常,原应当九族抄斩,可一来她孤家寡人,从军多年以军营为家,将士为亲,既无家眷,也从不置业。二来她几年来战功赫赫,在百姓与军中皆竖立着崇高的声望,在那些年里,她甚至成为这颓败的国家中一道精神寄托。
莫司马已经老了,莫家的人无一人能继承这位老将的威风,人们皆以为,往后边关所能依傍的,也唯有这位年轻的将领。
可这消息传来,所有期许,尽都化为泡影。
尽管这信仰崩塌,百姓心中仍存着几分旧情,倘若当真令她死了,总会种下些芥蒂。以及裴将军手下的将士,跟从她南征北战数载,纵然眼下她遭千夫所指,仍旧是尊敬大于鄙弃的,治罪尚可,倘若将她处死,未免也会寒了心。
既然处死不得,朝廷也唯有将这位罪人严密收押在皇城的天牢中,重兵把守,半分不敢怠慢。
乌墨玄慨叹道:“穆姑娘倒是坦坦荡荡,可惜再显赫的功绩,也终究比不过一旨圣意,穆姑娘怎的不图自保,反倒谋算进了江湖。”
朝中的几位将军,并无穆姓,想来若非这穆禾乃是化名,便是她官位并不高。乌墨玄现下心中已经偏信她是裴信手下,却又似与莫元良并不一路。乌墨玄与她见不过两面,与她搭话也并无几句,自也无从揣测。
穆禾笑道:“我若不谋算进江湖,两位现下又怎能站在此处。”
乌墨玄向着穆禾抱拳行揖,正色道:“此事应当感激穆姑娘的。”
穆禾望着她道:“乌小姐当真要舍却官籍?”
乌墨玄道:“罪臣之女,算什么官籍。”
穆禾道:“莫司马虽已亡故,可他的余威仍能荫庇莫家。乌小姐倘若回归莫家,依然能过上锦衣玉食,安闲自在的生活。”
乌墨玄眸光莹润地瞥一眼离清思,轻声笑道:“锦衣玉食,安闲自在?终不过是拗断足趾,缚在牢笼中的金丝雀,那样的生活有什么可留恋。我瞧穆姑娘举止,出身大抵也是富贵人家罢,却也情愿从军,不入闺阁。”
穆禾颇为赞赏地笑道:“在下的确出身显贵,不过天幸比乌姑娘走运些。”她改了口,不再以小姐相称,也总算是认同了乌墨玄的话。她话头一转,又问道:“乌姑娘可愿为官家。”
乌墨玄秀眉微蹙,她先前已经说得十分明了,可穆禾这一句,却又与前话有什么差别。眼下既不可与穆禾闹得太僵,她无奈道:“穆姑娘,我先前已然说过……”
穆禾摇摇头,打断道:“并非是让乌姑娘做那金丝雀,而是成为养雀之人。以乌姑娘的聪慧,若不能谋取功名,实在可惜了些。”
谋取功名?乌墨玄不由苦笑,许多闺阁间的女子或许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然而女扮男装瞒天过海又谈何容易。纵便当真才德过人,入得官场,亦是日夜难安,瞒得几年,当真立下功绩,却也逃不过裴将军的下场。
“我无德无能,家国天下这样的大事,实在……太过虚无了些。”
穆禾悠悠地道:“倘若有一个国家,能容得女子为官,乌姑娘可愿一试?”
乌墨玄含笑道:“可世上并无这样的国家,我也毫无兴致。”
穆禾眸光乌邃,直望过来:“世上没有一样物事是从来便存在着的。”
她的眸仁虽是乌黑如墨,可隐隐地却泛出一丝猩红,好似将通身的杀机于气势,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乌墨玄心头一突,在这晦暗的石室中,忽觉得一股力道铺天盖地袭来,使人苦闷难言。
可到这时候,却有一个人影迎着这气势往前一步。
离清思眸中寒意凌冽,好似宝剑开刃,无坚不摧。
乌墨玄不单敬佩,反倒生出几分敬畏来。这穆禾虽是女子,可她的谋划,却是许多男子也未必敢去想象的。只是乌墨玄始终猜不透,穆禾既然身在军中,怎的偏要搅合江湖里的事情。比起人心散乱的江湖势力,军队的力量可要厉害得多。
穆禾的气势一敛,垂下眼眸去瞧着自身手掌,若无其事地笑道:“在下不过与乌姑娘多说得几句话,离少掌教何必这般如临大敌。还是说岳离宫磨砺了二十余载的镇派宝剑,却落在了旁姓人家手中。”
乌墨玄眉蹙得愈发紧,出声道:“穆姑娘图谋甚大,我等皆是愚鲁女子,终究难与穆姑娘同行的。”
穆禾抬眼笑道:“无妨,此事说来太远,也未免有些空口无凭之嫌。单说些近的,那日乌姑娘曾向我应许一诺,眼下既然乌姑娘已然逃出,便该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乌墨玄目光微闪,笑道:“这世上的药方万千,药性变幻难测,若要寻得穆姑娘所求药方,需得从长计议。眼下另有一事,还望与穆姑娘商谈。”
穆禾笑道:“一码归一码,世上的交易,若不能将红利收在囊中,终归有些不安心。也是乌姑娘奇货可居,在下求得紧,未必不可做些添头。诸如相救岳离宫弟子一类,往后也好讨价。”
乌墨玄鼓了鼓颊,颇有些无奈地道:“穆姑娘想要什么方子。”
穆禾坐直身子,目光微沉,肃然道:“醉生梦死。”
乌墨玄心中一惊,猛退开一步,直听得沈雁安尖声叫唤:“女侠,神医,总之你不能退了,要踩到我了。”她虽然不那么疼了,可看着几人气氛古怪,索性仍旧缩在地上不起,乌墨玄这一退,眼见着便要向她踩来,她一时腿麻,仓促间也无法站起,当真颇受了些惊吓。
乌墨玄遽然回神,也不回身搭理,双掌握拳,终究缓慢地前行几步,与离清思并立。
“世上根本就没有这道方子。”
“的确没有。”穆禾展颜笑道:“可乌姑娘,你便当真甘心这样放弃?”
乌墨玄双手在身前交握,指甲几乎掐透掌心,强自镇定道:“穆姑娘,你既然知道这药方,便也应当知晓,这药方只是空想,绝不可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