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墨玄刚将罐里放上清水,新添的炭火尚不曾烧旺,她手里拿着蒲扇,徐徐地扇着。觉察到人影,眼略略一抬,却又有些躲闪似地垂下,轻声道:“房中烟熏火燎的,你穿着那样干净的衣裳,便别来凑了。”
可离清思这一回,便没有那样好说话了。她不单没有顺着乌墨玄的话离开,反倒走近来,寻着一张椅子坐下。她坐姿端正,神情时刻都是一副极认真专注的模样,但凡心智健全的人,给旁人这样长久地瞧着,总归会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原就倾慕之人,那就更加糟糕了。
乌墨玄暗中坚持一阵,总算耐不住这女子的目光,左右便想寻些事情来说,分散精神。
“你的伤上着药,隔两日便能好,过后也不会落疤。唯独内伤……”
说起离清思的内伤,她心中便生出几分难过,手中的蒲扇略略一顿,方才继续扇动:“炎玉存世极少,以岳离宫的势力,也未必能再寻得。穆禾或许能有些法子,过后再与她讨价还价也无妨。”
药罐中的水腾腾地冒出些白汽,氤氲着她的面目。这时候炉中的火烧的旺了,她搁下蒲扇,望着罐底逐渐凝聚的细小水泡发怔:“这些时日你切记不得运转内力,心绪宁静,万不可妄动心念……否则到得内力绞缠,无从镇压的,说不准得将你通身的内力尽皆散了,方能保得你性命。”
离清思淡然道:“无妨。”
乌墨玄望着一阵,直待得炉中水烧得滚沸,取了巾帕裹住把手,将滚水倾在一方空木桶中。继而又将瓦罐放在木桶底下,将外壁用滚水烫过,方又拎回炉上。瓦罐上未擦拭的水珠落在火里,嘶嘶作响。
这一回她往瓦罐里放上药物,又舀着些凉水浸上,方行至离清思身前,轻声道:“怎能无妨呢?你自幼皆在修习武艺,倘若连这一样都无妨了,岂不将这样多年的努力尽都荒废了?”也唯有这时候,离清思坐着,她站着便显得高了,两个人对调过来,离清思抬着脸望她。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样的动作便显得弱势起来,直令人想将这女子揽在怀里。
无怪乎世上的男子皆都喜欢小巧些的女子,想法大抵也与她眼下是一般的。
乌墨玄却侧了脸,向屋外遥遥一望,道:“这里的景致甚好,虽不能出外走动,往院中走走也是好的。”离清思便顺着她,一同到院落中去。
小院四面的树木原要种得密些,想来夏日绿叶成荫,自外头望来,绝难发现此间的情形。眼下草木枯败,枝头也只剩下一两片不曾落尽的枯叶,一眼望去,枝干重重叠叠,却又令有一番沧桑寂寥之美。
乌墨玄轻声叹道:“自来美景使人心宽广,这样的景致,闺阁中的女子,大抵一世也瞧不见。”
第 36 章
离清思循了乌墨玄的目光远望,她的目力绝佳,放眼即瞧见四下里隐着身形的人影。眉峰拢聚,忽而启唇唤道:“乌墨玄。”
乌墨玄回头探看,神情中露着惊讶。离清思平素说话能省则省,这般忽而唤着她的名姓,便令她受宠若惊地生出些不真实来。
可目光及处,见得的确是离清思冷峻肃然的神情,眸光恬静地映着她的愕然。好似宝剑含敛锋芒,剑身清亮明澈地映照出人影。阳光下的流光溢彩,耀得人心旌摇荡。
乌墨玄先前说过:我的名姓,由你写出来,也颇为好看。现下心中却想:我的名姓,由你唤出来,亦如天籁。这样的话她终未说出口,面上也温婉如常,只是面上的笑意嫣然,愈发灿烂:“怎的了?”
传音入密的功夫需动内力,一时无法用了。为使乌墨玄听得分明,离清思略略倾了身子,低声道:“林中有人。”
这样的距离着实有些近了,离清思提醒过,作势要直身退开。却不妨遭乌墨玄一双手臂攀住脖颈,箍住她的身形。
许是这些时候遭轻薄得太多,离清思竟未退避,默然地由着她。
乌墨玄眼眸四下扫过,轻言细语道:“不成你当真以为,那穆禾乃是善类?她说留着那些个人,可未必单是那些个人。倘你发起难来,明面里那几人也不够瞧。”她虽是在说眼下的情形,可语气中分明透着骄傲。仿佛在说着,自己所钟情女子太过厉害,方能引人如此忌惮。
两个人这样相贴,离清思的呼吸轻巧的落在她耳畔,她的气息也扑在温热的肌肤上,折转而回。
鼻尖与耳后,如火燎一般,灼热极了。离清思的耳尖真真地红了个透彻,如红梅落雪,娇娆撩人。
乌墨玄但觉自己好似饮多了酒,竟而微微有些醺然。她的面目发着热,眼眶儿也晕着红。
穆禾留下的护卫左右忙碌着,当真将她们视若无物。可林中隐着的眼线却又比明面中不知多了多少。乌墨玄松开手,轻声笑道:“你陪着我走一阵罢。”
乌墨玄走在前头,脚步徐缓,离清思随在后头,一步一跟。两个人沿着小院的篱墙,漫步而行。
乌墨玄略略偏过头,便能瞧得离清思的身影,既提防着乌墨玄四面,又不致太过疏远。
就好似,尽责的护卫。乌墨玄这般想时,不由得轻笑出声,说道:“你眼下这般模样,总算像是一个护卫了。”
隔着乌墨玄提出诊金一事,不过短短数日,不曾想二人经历这样多变故,关系当真是天差地别。
离清思自也想到这一茬,端肃了颜色道:“这是诊金。”
她这样严肃正经地强调,反倒引得乌墨玄掩住唇,笑声清脆。半晌才道:“嗯,这是诊金。”
小院实在不算大,纵然两人走得极慢,很快又回到原处。乌墨玄却并未止步,继续往前走,四下里瞧着,并不觉得腻味。
两个人一时都不再说话,院中一片静谧。越是寂静中,便越容易令人沉入回忆。
“从前我在闺阁中,每日里瞧见的景致,便是这样大的一座小院,可周遭尽是高墙围起,瞧不见外头。”乌墨玄抬眼四望:“哪像这里,隔着这道围栏,还能瞧见外头大片的世界。那时候我们都要拘在那一方小屋子里,最快乐的时候大抵是下人来唤,谁家的小姐前来探看。心中虽是欢喜,可终究跑不得跳不得,只得徐徐缓缓地走,刚到门口,便见得一座小轿停在院里。”
乌墨玄的手指向下轻轻划出一道圈:“这样大的一片世界,便是女子的一生。”
离清思望着她透了些寂寥的背影,眼中闪过几许怜惜。
直到得傍晚,乌墨玄第一罐药汤熬得滚沸,穆禾也恰回来。她的面色沉郁,看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她守在旁侧,直待得乌墨玄将药汤倾入碗中,方沉着声问道:“岳离宫弟子给押进了江城大牢里。”
离清思气势一凛,倏地站起身。乌墨玄拾起巾帕拭了拭手掌,垂眸问道:“以穆姑娘的势力,也无从搭救?”
穆禾道:“也并无乌姑娘想的那般轻巧,眼下江城大牢左近尽是重盔将士重重护卫,我的人去探过,许多都是边军,里里外外加起来约莫千人。这些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只怕比这更多。”
离清思神情骤寒,乌墨玄面上亦露出惊色。
“莫家人怎的还有这样大的权势。”
一处监牢千人看守,何况这些人竟还是边军,可当真算是奇闻。越是战事频频时,边军越凶悍,近些年来两国交锋虽不如前些年那样频繁,却也是剑拔弩张,士兵们尽皆经受过生死搏杀,比之关内整日欺辱百姓的士兵,当真是天差地别。
边军虽是强悍,可两军对峙,容不得闪失,因而自来就算是大司马莫志远,也未必能随心调度边军。经过多年鏖战,眼下边关所剩余的守军已经不足十万人,一口气抽调数千人,纵然大司马在世,也颇不轻巧。
莫元良既非嫡子,官位也并不甚高,照说绝无这样大的权势,边关的守将也未必买账。
穆禾无奈何叹道:“这一回,倒不是莫家出的手。”
乌墨玄愈发困惑:“又有谁要与岳离宫为难。”
穆禾抬眼扫过乌墨玄,似笑非笑道:“乌姑娘当真以为,岳离宫那般重要,竟值得旁人下这样大的本钱?”
乌墨玄也是关心则乱,遭穆禾这样提点,好似拨云见雾,问道:“那里头还关着谁?”
若非冲着岳离宫来,那监牢里头必定关着个重要的人物。以边军重重守备,所防的,怕也并非是江湖中人了。
这样的人物,只怕举国也未必能有几人。
穆禾神情中透出几分古怪,像是凝重,又像是难过:“裴兰歆。”
是个女子的名字,可乌墨玄思前想后,却也不曾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姓。倒是想起了另一个颇为相近的名字,不由蹙眉道:“她与裴信将军有什么关联?”
“她就是裴信。”穆禾轻声道:“她原本的名姓便是裴兰歆,从军后取了二字,改名裴信。”
乌墨玄瞧得分明,穆禾说话时,眸光闪动,似耀着晦暗的星光,因而小心问道:“那位裴将军,与穆姑娘……”
穆禾神情一转,霎时间好似所有情绪含敛,面上只余下她原本的果决飒爽:“她是我弟子。”
乌墨玄道:“原来如此……”她虽是附和着,心中却也并不相信。裴将军成名已久,年岁也颇不年轻了。这穆禾瞧来年纪也不大,怎的算是裴将军的师尊?
何况世人皆知晓,裴信出身拳师之家,自幼习得些粗浅的功夫。之后因着战乱,家破人亡,无奈何唯有从军混一口饱饭。其后她在军中渐渐崭露头角,遭莫司马看重,教导过几回,也算得是莫司马门生。
除此而外,便再无人听说过她的师承了。
乌墨玄并未多加掩饰,以穆禾的聪慧,也能猜上几分,不以为忤地笑道:“当作是个玩笑也无不可,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乌墨玄倒也不争辩,转了话道:“裴将军不是给押在皇城么?怎的忽又到江城中来了,先前又半分不曾传出消息。”
穆禾望着她道:“这一点,少不得要考考乌姑娘了。”
乌墨玄眉一蹙,却也因着眼下的确有求于人,不得发作。她垂下眼,指尖在瓷碗边沿摩挲,轻声道:“是个障眼法罢……人们皆以为裴将军仍在皇城中,便是有人要去救,也必然扑个空。这里,江城……江城是边城,调动边军守备也便利些。只是我想不明白,裴将军是女子之身,罪犯欺君,谁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皇城脚下抢人呢?”
穆禾道:“她在边关多年,守卫国家,所搭救襄助的人不计其数,也不值得有人替她出一回头?”
乌墨玄轻声叹道:“以裴将军的人品、功德,的确使人钦佩。只是近些年人们自保堪虞,人心确也逐渐薄凉起来。纵有人记着裴将军的恩惠,要去搭救,又能成多大的气候?怎至于皇上这般如临大敌,以皇城的守备还不安心,得送到江城来。”
穆禾摇头笑道:“乌姑娘不单是‘神医’,亦算得是‘神算’了。只是有一样,你猜得错了。”乌墨玄神情疑惑地望向她,穆禾继续道:“卫国朝廷将她送到江城,却并非是为了逃避,反倒是主动迎击。”
乌墨玄愈发有些不明白:“迎击?在这边关……还有什么势力能令朝廷忌惮?以这样大的排场迎击。”她思索片刻,忽的瞪了眼道:“敌国?”
第 37 章
“以裴将军的才德,遭他国觊觎并不为过罢。”穆禾道,又指着乌墨玄手下的药汤道:“药要凉了。”
“再热一热也无妨。”乌墨玄随口应道,比起汤药,她现下更在乎穆禾所说的消息:“这世上的国家,哪一个不轻视女子?怎的愿意为一个女子这样大动干戈,说是才德……即算是裴将军才德惊人,可女子的身份揭穿,再不能入朝为官。”
“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从来便存在着的。纵然这样的药草,也是自土里破出。哪样的国家,不是靠着自身打下的?”穆禾一字一句,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