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思的神情彻底凝了霜雪:“可惜?”
她这暗中气恼的模样太过难得,乌墨玄瞧得心动,扬起脸轻啄她颔下,笑得愈发灿烂:“不可惜。”
这一次的亲吻似打破二人间的某些桎梏,令两个人的关系忽地亲密暧昧起来。
直如相恋之人。
离清思自幼潜心武艺,除武艺而外,于世道人情并不挂怀。乌墨玄瞧着温婉柔弱,却非纲常所缚住的寻常妇人。因而两个女子间的情愫,原本应当惊世骇俗,到她们这里,便又如同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乌墨玄眸光迷醉地瞧着跟前的女子,单觉得怎生都瞧不厌,又美得直如置身美梦。她的手臂紧紧地环着离清思的腰,又细细碎碎地浅啄着她颔下,颈项,仿佛索求食物的鸥鸟,小心翼翼地请求着对方的回应。
离清思按住了她。
乌墨玄的唇贴在一处颈项。离清思的力道使得巧妙,既能使她不致逃逸胡来,又不致贴得太紧憋闷。
可乌墨玄睁着眼,视野中尽是瓷白的色泽,不由心中火热,探着舌尖,往那肌肤上轻轻舔舐。
细腻,柔软。
离清思身微颤,内力一蹿,差些失了力道。
“这样的情形,当真只是幻梦罢。”乌墨玄悄声道,仿佛怕声音再高些,便要将梦境震碎:“我这样的女子,究竟有什么资格,去令你喜欢。”
离清思低声问道:“你怎的喜欢我。”
“怎的喜欢?”乌墨玄喃喃地问着,又喃喃地达到:“怎能不喜欢……”
许是山匪间那道从不知退缩的无畏,许是校场上纵然累累伤痕一丝不苟的坚持。
以及在岳离宫的时日里,两个人相处的欢欣。
这一柄宝剑,令她自山匪寨中脱身。也正是因着离清思,令她在狭小的闺阁中,在无休无止的晦暗与绝望中存着一丝的希冀。
倘若说,阿娘靠着记挂她才能存活,那么失去阿娘的时日里,她靠着离清思,才得以寄托。
乌墨玄并不知晓自己是怎的睡去的,前几日的病弱,兼之头天夜里的彻夜未眠,都令她疲乏到了极点。抑或只是女子的怀抱太过柔软舒适,竟而令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蒙中只觉得身子腾空而起,给人稳稳地揽着。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落进屋子,乌墨玄便醒了。
这时候并不早,外头传来琴声铮铮,曲调悠扬轻快,令清晨的阳光也雀跃不少。
乌墨玄起身时便发觉,自己的衣裳已经换过一套。她又是逃命,又是熬药,身子不免有些脏腻,眼下却一片清爽,并不觉得脏污,想是夜里有谁替她擦拭过身子。
她理了理衣襟,顺了顺乌发,推了门出去。
院中坐着一个温婉素雅的女子,身前一方古琴,轻拢慢捻,曲调悠悠流泻。
乌墨玄瞧得怔住,诸般情思一股脑涌上来。她伸出手掌,想要触摸这抚琴的画面一般,脚步不由得往前面迈去。
“清晨能听得这样的琴声,倒也颇为享受了,这便是莲思姑娘最擅的采莲曲了罢。”
穆禾的声音突兀地闯进来,也令得乌墨玄自虚幻中醒来,瞧清那少女的模样,神情失落。
乌墨玄自言自语地道:“这个国家,没有莲花,更没有采莲的少女……”
穆禾听见了,凑上来笑道:“天下之大,这个国家没有的,说不准旁的国家里俯拾即是。”
乌墨玄摇头笑道:“原本便是一个谎言,既然要哄骗的人也不在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干系呢?”
“人生在世,谁又不曾哄骗过几个人呢。”穆禾无奈道:“有时候将真相说出来,结果未必比谎言更好。”
这一曲已经到得尽头,可莲思的手指并未停歇,毫无停滞地又开始同样的弹奏。
乌墨玄道:“因而穆姑娘情愿用醉生梦死,替人种下一个虚无的梦境,令那人永无从知晓真相?”
穆禾摊手道:“我单是不愿杀她,也不愿让自己给她杀了。”
乌墨玄微微发怔,她是头一回听穆禾说起要使用醉生梦死药方的人。醉生梦死,实则与幻药相近,皆是令人沉在梦中无以自拔。只是幻药需得自小培养,而醉生梦死,能直接改换人的记忆,使人忘怀过去,相信一个由旁人编织出的世界。
她从前将醉生梦死给阿娘服用,并与乌伯阳一道,编着个谎言,只说她是江南人士,远嫁至乌家,生了个孩子。他们试图将阿娘的过往尽皆掩盖,令她不致想起那些痛苦的时日。可惜再怎样努力维系的谎言终有支离破碎的时候,有一日她听得下人禀报,匆匆赶去的时候,阿娘已经独自去了。
心无挂碍,宁静解脱。
乌墨玄原以为,穆禾所需要的醉生梦死,大抵是用在亲人抑或情人身上。
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个杀字,冷肃淡漠,却又透着凄清。
第 39 章
穆禾看上去应当是个更加坚强的人,或许也应当更加冷漠。她所显露出的血腥与杀气太重,甚至远超于离清思。
除却嗜杀成性的邪派恶徒,江湖中已经极难有比离清思染过的血腥更多。老掌教一心想要将她练成宝剑,而这世上的宝剑,不论锻造得多精巧,不沾血气,终究也只能成为王公贵族屋中的摆设,华而不实。
唯有在不断的战斗中、拼杀中,在生死间徘徊,才能最快速的融汇所学,学会用最简单最轻巧的方式取敌制胜。
所以离清思从北塞到南疆,杀尽山匪、恶徒、邪派,凛凛威风,值令得恶人闻风丧胆。多年辗转,她手中亡魂数以千计,方能在这样年轻的时候练出常人难及的绝世武艺。
而穆禾比之更甚,她既在军中,且以眼下所显露出的势力来看,想来官位并不低。能在边关出人头地,也不知要立下多少军功,手中的人命少说也应当数千数万,她所杀的也未必是罪有应得的凶徒,只是立场不同而造就的搏杀。
战场的拼杀往往比江湖更加残酷,更加凄惶。大战过后,满目所望,横尸遍野。这样的残酷不单是性命的消亡,也一点点消磨着人性。
战争之后,纵粗狂强壮男子也需得消遣,何况是心思柔腻的女子?
可在军营中的女子,时时刻刻都得谨言慎行,压抑自身,便愈发过得艰难沉郁,也最易落下什么毛病来。
穆禾眼下敛着气势,瞧上去与常人无异,怕也是因着她口中所说的那人,替她留着生而为人的本性。
静默间,莲思的琴曲已经收尾,最后几声琴音泠泠渐轻,忽的又到了开头。
穆禾高声道:“莲思姑娘,这一曲已经弹了一早晨,换一曲罢。”
那琴曲铮的一声忽然停止,莲思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只会这一首,不会,不会旁的了。吵到诸位,诸位小姐,实在抱歉。”就像是笼中养着的小麻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跟前的人。
穆禾却道:“书房中收着几本琴谱,你闲来无事时也能去翻看。”
莲思的脸孔忽而涨得通红,双唇启了又合,怯弱弱发不出半点声音。
乌墨玄瞧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偏生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古怪,因而岔开话道:“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莲思赤红着脸,连连摇头,乌墨玄道:“哦,那多歇一阵,便也无事了。”
得她这句话,莲思慌忙点头,脚步匆匆地逃离开去。
乌墨玄方才绽了笑脸道:“这姑娘是个不会弹琴的,穆姑娘实在为难她了。”
穆禾一怔,问道:“她的手法曲调纯熟如意,不像是个不懂的。”
乌墨玄行至那古琴跟前,徐缓落座,指尖轻抚,清婉的曲调跃然而出。她并未接续下去,那琴声便也袅袅地停了。
“她起始时,每回皆要往身左瞧一眼,露出笑脸,第一段调子总要快些,到得采莲之处,第一个音总要重些。”
穆禾不以为意道:“人总有自己的习惯,弹出来的琴曲总有不同。”
乌墨玄摇头,面上露出些怀念来:“从前我娘最爱弹的便是这曲子,我在旁听着,一曲终了,便央着她重来一回。她极纵容我,每回重新弹起时便转了头瞧着我笑。第一段水面铺陈的乐调我嫌着太素淡,便催着她快些……我爱采莲处那样温柔旖旎的曲调,她奏到这一段时,头一个音总要重些,提醒着我这一段要到了。”她一手撑着头,长发垂散下来,有几缕落在琴弦上,她去拂开发丝,指尖又碰在琴弦上,发出几声散乱的脆响。
穆禾笑道:“原来有这样的故事,莲思姑娘与乌姑娘,关系看来并不一般。”
回忆的画面渐渐消隐,琴桌上再没有阿娘的身影。
乌墨玄轻叹口气,站了起来。
“我与她并不识得,她学的这些……也不过似是而非。”乌墨玄淡然道:“纵然用着这样的名姓,弹着这样的琴曲,她终究是个不相干的人,真是可怜。”
穆禾道:“那的确可怜。”她虽是说着可怜,神情中也并不见多少同情,单是为了附和乌墨玄这一句话。
乌墨玄抬了眼向她笑道:“穆姑娘昨日的话我细细想过了,眼下仍是一个交易,我告诉你们赵明旭的藏身处,但是有一点,我需得去瞧他一眼。”
穆禾皱眉道:“乌姑娘眼下正遭人通缉,贸然出行,并不妥当。”
乌墨玄道:“赵家以锻造起势,倘若给莫元良谋夺,纵然供给军队采买,也足够让他实力大增。如今莫家虽然没落,可莫司马的余威尚存,保不齐莫元良的手脚便能伸进边军中去。”
穆禾却一脸不以为然,说道:“与我倒没什么相干,可另一件事令我颇为介怀……离姑娘可要随同你一道?”她介怀二字微微拖长语调,颇有些犹疑之意,显然并非是伪装的这一回事。
可既然她并不愿说,乌墨玄也无从去问,只是听得她这样的话,显然是松了口。乌墨玄心中好似一处重负落地,轻声道:“她……”
许是当真冥冥中有着感应,练武厅的房门给人推开,离清思的身形便落进眼中。
乌墨玄的眸光倏忽地亮了,水光氤氲,流转间尽是绵绵情意。
离清思转过脸,便也见得两人。
其时穆禾与乌墨玄隔着一张琴桌,站得极近。乌墨玄站在古琴跟前,似为谁低眉吟唱,偏生穆禾笑意爽朗,明媚得刺眼。
离清思的气势锋锐。
这里头两个女子皆聪明之极,哪里瞧不出她的微妙变化,穆禾在旁低声笑道:“昨夜亏得不曾唤两位姑娘出外赏灯,啧啧,灯色哪有美人娇。二位聊着,我去安派人手,望乌姑娘莫要等得太久。”
乌墨玄道:“我无甚辎重,收拾片刻,午后即可行路。”
穆禾道:“那最好不过。”
赵明旭命数将尽,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咽了气。她们虽然各有目的,可要找的,可不是一具尸体。
穆禾一走,乌墨玄便上前,拉过离清思,往厢房中去。
那穆禾手段惊人,乌墨玄不过头一回来,这厢房中便皆是顺着她往日的喜好,胭脂首饰,无一不齐。
乌墨玄将离清思拉到铜镜前,攀着她的肩膀压着她坐下。离清思侧过身去瞧时,只见得乌墨玄手中捞着一捧头发,发尾处以缎带束起,乌墨玄垂着眼眸,正解那缎带。
缎带翩然落在地上,那一段儿束住的发尾散开,纤细柔软,顺滑得不见半分杂乱。
“岳离宫有什么护养头发的方子吗?”乌墨玄轻声赞叹。
木梳从头到尾,微凉的发丝从指尖滑过,好似山间潺潺的小溪,浑无阻碍。
仿佛丝丝缕缕地绕着心口,撩拨着心弦,乌墨玄的声音愈发轻:“从前我瞧过人成亲,婆子把着新娘的发,念着吉利的话。有一段儿颇为有趣,我便记着下来,像是这般,一梳梳到尾……”木梳提起,又从头梳落,“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你瞧着我这般,像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