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进得屋,热气扑面而来,身周裹挟的一丝凉意驱散殆尽。她搓了搓手掌,迎着江掌柜倏忽亮起的目光,挺直了胸膛走上前,雄赳赳如同斗架的公鸡,伸手在柜台一拍,朗声道:“让离清思独自来寻我家小姐,初七为限。”
闲聊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屋子人给这踢场般的情形惊动,愕然地望向初晴与掌柜二人。初晴往常也是江月楼的熟客,店里的人大多是识得她的,平素间活泼可爱,倒也颇为招人喜欢,却不知她作何这样气势汹汹。
江掌柜目光微变,面上却仍是惯常摆着的笑脸:“初晴姑娘所说的小姐,可是……”
“你少糊弄我!”初晴一张脸稚嫩娇俏,纵然此刻横眉怒目,也少了几分气势,倒像是争不着糖的孩童气鼓鼓地模样:“我就带这一句话,多的一点也不会说了。”
小姐既然说,江掌柜往常套了自己话,这一回怎么也得学得聪明些,一句多的也不能说了。
初晴气愤愤地,大踏步离开江月楼。
江掌柜略略思索片刻,继而唤了店中一个年轻的女子,低声吩咐过几句,转身进了后堂。
离开时初晴心里仍记着小姐的镯子,特意绕远路去往邻街首饰铺,左右细挑许久,才勉强选上一对青翠剔透的玉镯子,小心地合在匣子里。路上不免又给出外玩耍的孩童一番戏弄,战战兢兢走回院子。
再进得那方屋子时,乌墨玄仍凑在镜前,往发髻间簪上步摇。听得响动,浅笑回眸,含情带俏。见是初晴,她笑道:“你替我瞧瞧,这一枝步摇可还好看?”
初晴凑近了看,这一枝步摇上雕着双凤衔珠,自凤口中又各自垂落一串珠玉,悠悠摇曳。
这步摇在乌墨玄的妆奁里躺了许久,往常并不见她戴过。
初晴据实道:“好看。”
乌墨玄却又将那步摇取下,仍收回妆奁,道:“可惜我戴不出里头的大气。”
乌墨玄往日里戴的发簪步摇,大抵是攒花蝴蝶一类,正衬着她的清婉温柔。偶有一两枝式样磅礴大气的,给她一眼相中,却又藏在妆奁底间,时时取来看一眼,却又从不曾戴过。
初晴认真道:“小姐戴着,也好看得很。”
乌墨玄清眸浅笑,只是道:“你没见过当真戴着好看的人。”
初晴自幼见惯了风姿各异的官家小姐,却无一个比得上自家小姐。打扮起来比小姐更好看的人,她从未见过,也从不认为往后会遇见。她固执地摇着头道:“只有小姐戴出来,才是最好看的。”
乌墨玄便抿起嘴唇,只是笑。
浅淡清和,却从未落进眸底。
初晴这才记起给小姐买的玉镯,乌墨玄启盒看过,轻道声谢,合拢起置入橱柜,看模样一时是没有兴致戴的。
这镯子青翠素雅,与小姐的气质最为相宜。只是乌墨玄自来不缺少金银首饰,初晴精心挑来的这一副镯子,于她而言,与许多积压箱底的衣衫首饰并无分别。
初晴忽而便想,或许终有一日,乌墨玄为己悦者容时,这一双玉镯偶然间被翻出,与妆奁中许多被初晴仔细挑选的首饰一起,将她装扮得楚楚动人,都给了另一个人瞧。她的心里存不住愁,一转眼,便又似尽皆抛诸脑后了。
往后几日,初晴出外采买时,每逢路过江月楼,江掌柜总要追出铺子,向她说新货已经到了店里,有一对白玉镯子身为精巧,讨人喜欢。初晴虽给她说得心动,却也始终记着前仇,板着张小脸,抬眼望天,目不旁视地大跨步走过。
比起镯子,她更加挂记的是自家小姐的身子。
乌墨玄这几日,睡得越发不安稳。
初晴担忧小姐早起沐浴又寻不着热水,因而每日天不亮起身烧水。往往水刚烧热,乌墨玄也起了身,通身湿淋淋浑似落了水,乌发贴在脸侧,神情恍惚,说不出的失魂落魄。有几回初晴躲在窗下偷听,也只听得自家小姐嘟嘟哝哝,不知在梦里见过什么。
每回问时,乌墨玄总是浅笑摇头,从容地道:“谁不曾遭过几回梦魇?你若不服凝心丸,便每日都晓得其中滋味了。”她醒时愈发热衷于梳洗妆扮,好似将要会见情郎的小女子,焦躁又羞涩。
珠花,翡翠,缀在小姐身上,都美如图画。可见起初给小姐冷落的饰物,也算不得浪费。
到得初六时,乌墨玄忽而静了。拈着一支往日誊抄经卷的细狼毫,痴怔怔出神。
初晴轻声唤,那画卷儿也似的女子遽然一惊,笔杆自指尖滑落,跌在桌上。
“小姐,该吃饭了。”
乌墨玄垂下眼眸,凝视着收束的笔尖,低声道:“你去打些水来,我要沐浴。”
初晴心中担忧,因而道:“小姐早晨起时才沐浴过……现下还要吗?”
乌墨玄拾起毛笔,笔尖洁净,未见墨色,她却仍将笔杵进笔洗中清洗。笔尖浸了水,软塌塌散开。乌墨玄拖着笔杆,自笔洗一端直划往另一端,软毛在水中悠悠游动,好似一尾小鱼。
“的确有些脏了。”
小姐许是病了。初晴想。可既然小姐不曾发话,她也不敢去寻些乡野庸医来惹小姐不悦,只得越发小心翼翼地服侍照看。
自向江掌柜带过那句话后,初晴不免也暗中留了心。初七一早,天不曾亮,她便将水摆上炉灶,又搬了张黄花梨的木椅子往院门前头一放,大剌剌地坐了。身后两尊门神端坐威严,她这一尊小门神也端端坐着,虽有意板起脸孔,可也没能学会一分半毫的肃穆,倒有些滑稽可爱。
往常欺负她的顽童远远凑了一堆,向着这边指指点点,嬉笑打闹,却始终忌惮着没敢近前来。
村里的人并不知晓乌墨玄底细,但平素里见得好些个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院子前恭恭谨谨,不敢放肆,便也不由对乌墨玄又敬又畏。
初晴坐过一阵,估摸着灶上水已烧沸,小姐差不多也要醒来,因而进了一趟院子,服侍乌墨玄起身洗漱。
乌墨玄道:“今日替我挽发罢。”
若非出门,乌墨玄寻常并不常挽发,乌黑长发披在脑后,如瀑垂悬。
木梳自发根梳往发尾,缎子般光润顺滑,初晴问:“小姐想要挽个什么发式?”
铜镜中的人影略略抬头,道:“随你心意,瞧着顺眼就好。”
初晴将乌发仔细地收成一束,口中道:“小姐就算披着发,也是好看的。”
乌墨玄淡淡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浑话,今日的凝心丸可曾服过?”她的语气温和平淡,听来与往常并无分别。
初晴跟着乌墨玄好些年,却明白自己弄巧成了拙,小姐并不喜欢这样的话,至少并不喜欢由初晴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低头道:“刚才已经吃过了。”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失落,烦闷之意好似晨起的薄雾,笼在胸口,挥之不去。
第 3 章
初晴心情低落,话也少了,为小姐挽过发,便又寻了由头,去门外坐着。
到得中午,眼见门前绣花的女人们纷纷回屋做饭,孩子们跑来跑去,各寻各的玩。初晴坐得有些累了,站起身,反扣起双手,绷直背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那离清思大抵不会来了,这般想时,她心中没来由一阵轻松。
忽听得远处嗒嗒马蹄疾踏,抬眼望去,远处一人一马的身影挟尘而来,道路左近的行人孩童纷纷避让不迭。
那马高头长身,高昂雄俊,筋肉遒劲,眼珠乌黑光亮,甚为灵性。遇着阻碍时速度也不曾缓,扬蹄纵跃,宛似腾飞而起。马上端坐的女子,身姿笔挺,疾速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得白衣乌发在风中飘扬。
那马来得太快,转瞬间已迫近眼前,再跨一步,就要撞上初晴。
女子一勒马缰,那马唏律律长嘶一声,双蹄腾空,人立而起。缰绳绷得笔直,女子却坐得甚是稳当,唯那袖笼滑了半幅,露出一截皓如白雪的手腕,右腕上一只赤红的手镯分外鲜艳。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将初晴吓得呆了,只见到两片马蹄铁在跟前晃来晃去,离她的脸那样近,好似一落下来,就要往她身上踏落。
马蹄重重落地,离她不过几步开外,马首伏低,恰能凑到她身前。沉沉地两声踏响,似令地面也震颤,也令初晴的心头,重重地颤了两颤,好半晌也不能平静。
那马立稳,甩甩头,傲然地打了个响鼻,好巧不巧正对着初晴的方向。灼热潮湿的一口气扑到初晴俏脸上,初请惊魂未定,又遭这突兀而来的动静一惊,差些跳起来,却也好歹算回转了神。矮身蹿向椅子后头,双手扶上椅背,心口噗通通跳得急速,腿也有些发软,颤声喝问道:“你,你是谁?”
自头顶传来淡然冷漠的声音:“离清思。”
到这时候,初晴总算才看清马背上女子的模样。
眉峰如匕,凤眼含霜,鼻梁挺直有如刀削斧凿,薄唇轻抿,嘴角微垂。通身气度凛然锐利,浑然似一柄无双宝剑,冷硬冰寒,毫无转圜。
这女子竟然是离清思,好大的威风。
初晴暗暗咋舌,想起分明是这女子有求于小姐,心中增过几分底气,略略镇定几分,却仍不由有些怕她,硬着头皮道:“离……离姑娘既然来了,请下马进院,小姐就在里头。”
离清思也不多言,纵身下马。衣料摩挲的几声轻响落在初晴耳中,便似剑身滑过剑鞘的声音,令她不由背脊发寒。她抬动木椅时,有意无意地用椅子隔着离清思,仿佛以此作盾,抵御凶禽猛兽。
小姐屋子的窗合得死紧,初晴站在窗下笃笃敲了几声,又提气唤了几声“小姐”,始终不曾听得回音。小姐近来醒得早,精神又不大好,说不准正静养歇息。初晴不敢去打扰,索性将木椅往院中一放,道:“离姑娘稍坐片刻。”
离清思端端立着,好似玉雕一般,不言不语,也不去坐。
初晴有些尴尬,寻常上门来寻医的,或有恭谨的,或有彬彬有礼的,或有狂言威胁的,不论怎样,总归抱着目的,有求于乌墨玄。初晴总能拿着架子,狐假虎威地呵斥几句。眼下这女子,自报过名姓后,多余的半句话也没有说,肃着一张脸,半分求人的架势也没有。
“初晴。”乌墨玄的声音自屋里透出来,轻柔软糯,毫无含糊之态:“远来即客,这位姑娘既然前来求医,保不齐有什么腿寒骨痛的毛病,不必强求。”
小姐既然不曾歇息,怎的方才半分动静也没有?
初晴这般想着,忽听得佩环叮玲,香风萦鼻,抬眼瞧去,果真见了乌墨玄俏然身姿。
鸳鸯耳坠悠悠摇曳,蝴蝶步摇漫舞翩迁,她的面色往常白得有些病弱,现下薄施粉黛,唇上也以丹脂点染,增了几分平素难见的艳丽风华。乌墨玄轻移莲步,在木椅上翩然落座。
初晴注视着自家小姐,不可思议地瞪了眼。乌墨玄惯常都是极温柔的模样,喜怒哀乐好似都能往笑容里藏。可眼下,她纵然勾着嘴角,神情却带着几分不自在的僵硬。
离清思眸光一动,若剑锋冷光流转,刺着人心头一紧。
两个人不曾交谈,气氛便已然沉凝。
初晴只觉得通身发冷,心中竟升起了拔腿逃走的念头。可不论怎样惊怕,一想到自己走开这满面凶恶的女子万一欺负起小姐来,又不免紧咬了牙关,兀自强撑。
柔软的声音打破院中的寂静,乌墨玄向初晴吩咐道:“初晴,你自管去做饭。”
初晴重重地摇了摇头,道:“小姐,我在这儿陪着你。”独自留小姐一人在院中与这女子抗衡,她可放心不下。
乌墨玄道:“你自忙去,我与离姑娘有事商谈。”
初晴仔细瞧过小姐神情,不似作伪,虽仍旧有些不放心,却也不敢违逆小姐的命令,一溜烟地跑了开去。
乌墨玄好整以暇地倚上背靠,双手交握在膝头,略略抬了眼眸凝望离清思,浅笑道:“离姑娘人虽在这里,可手牵着缰绳,是要急着往回赶路吗?”
离清思也不答话。
“离姑娘千里奔袭,只为瞧我一眼,小女子好生荣幸。”乌墨玄巧笑嫣然,似当真见了多年未逢的好友一般亲昵:“可离姑娘若是无功而返,白清那妮子向来聪明,你猜她会增添什么诊金来求我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