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旭苦笑道:“是,我什么都有,可偏生没有见她的勇气。我畏缩,却并非外物,而是愧疚得不知如何去应对。”
乌墨玄只觉得这样的答案未免太过不可思议:“愧疚?”
赵明旭道:“起初,她抛却荣华富贵,随同我在外头吃苦;后来莫司马派兵围剿时,她独自站出,以自身作要挟,令我们与官兵谈判;谈判破裂,她又与我们这帮匪徒一并逃亡,路途艰难,却从不抱怨;我心中烦闷时,亦是她来劝慰;她怀着孩子,却仍旧颠沛流离;直至我们一并落难,她却又舍却自身,让我独自去逃……她所付出的实在太多,可是我,无法抗衡官兵,亦无法抗衡山匪,就连一个平凡普通的生活,也无从给她……甚至,连她腹中的孩子,也无从保住。”
最后一句话,令乌墨玄如遭雷击。她呆愣在远处,只觉得方才所听得的一切着实荒唐至极:“那个孩子……”
赵明旭摇着头,叹息道:“没能保住……我怕她太过伤心,愈发支撑不住,便嘱咐大夫将真相隐瞒,只说孩子无碍……我原想,待过些时日,追兵缓些,再将真相告诉她……我们都年轻,未必不能再怀一个……”
乌墨玄双目圆睁,喊道:“我不信,倘若那孩子已经没了,那么我……我……”她的眼眶渐渐红透,水汽渐染,呜咽着:“那我算什么?”
这真相已经明了,倘若莫家小姐被抓时,腹中并无孩子,那后来生下的乌墨玄,便应当是她遭辱时留下的孽种。
乌墨玄的世界轰然崩塌了。她原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抛妻弃女的混蛋,她以为自身流着赵明旭的血脉,自幼皆以此而耻辱着、痛苦着,不得解脱。可真相却是,她所流淌的血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肮脏、更加龌龊。
她从未想过,自身竟有一天,连成为赵明旭的孩子也是奢望。
她并非什么卑劣、怯懦的血脉后嗣,她本身的存在,便是一场罪孽。
永远洗不清的罪孽。
第 47 章 错乱
尽管庄中的婢女奉上好茶,可离清思与众护卫仍旧正襟危坐,神色端严,半分不见懈怠。那一壶茶晾在手边,须臾就凉了,却也不见谁去取。
离清思神情淡然从容,但暗地里却也不如面上那般洒然。乌墨玄临行时虽说过虎毒不食子,但如赵明旭这般的枭雄,当初连自己的结发之妻也能抛弃,未必不会觊觎乌墨玄的医术,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关押。
因而当那带走乌墨玄的管事出现在门口时,离清思通身气度一凛,眸凝剑光,步履如风地迈到他跟前。
乌墨玄的确站在那管事身后,却仿佛换过一个人般,那样颓丧。
她的眼睛望过来,眸中往昔间潺潺涌动的水波尽皆干涸,如同失却魂魄的人偶,只余下空洞乏力。
“乌墨玄。”离清思沉声唤道。
让日里乌墨玄听得离清思这般唤她,必定会万分开怀。可如今她的眸光微晃,星星点点地费力凝聚在离清思脸上,这令她看起来好似恢复了些微神采,可嘴角勾起的笑容却始终太过惨然,揪着人心发疼。
离清思猛回头望向管事,长眉直竖,素来无甚神情的面上透出恼怒:“你们做了什么?”
“老爷与乌小姐相谈甚久,外人并不知晓其中端倪。”那管事不卑不亢地行过一礼道:“老爷托在下转告诸位,庄中厢房甚多,诸位不妨落脚休歇一阵。若是诸位住不惯,庄中之人也绝不会阻拦。只是希望离少掌教能带着乌小姐住在左近不远处,待得乌小姐心绪宁静些,老爷尚有些话想与她交付。”
以赵家的势力,看破离清思这粗浅伪装并非难事。饶是给人瞧出身份,离清思的神情愈发冰寒锐利,断然道:“不必谈了。”她虽是这般说,可眼角的光华瞥见乌墨玄,却又狭了眼,肃然道:“过后定来拜会。”
她口中“拜会”二字铿锵凛冽,直如剑势突刺,并不友善,分明有上门讨要说法的意思。
那管事闻得此言,神色微动,目光探寻地往二人跟前打转。
离清思上得前去,轻轻扶上乌墨玄的手臂。她一双明眸低敛,将那宝剑华光尽皆收进鞘里,只余下红衣映衬下的清媚秀雅,仔细专注的模样浑似对待什么珍宝。
离清思的性情如宝剑刚直冷傲,往常时极难对谁假以辞色,好恶分明,也决计不会刻意逢迎。她这般模样,便是心中当真极为在意了。
乌墨玄身子轻轻颤动,眸中的光亮便越发晃得厉害。她的身子几乎整个地靠上离清思,喑哑涩然地唤着:“清思……清思……”离清思柔着声音应过一声,她的神情中便落了星点慰藉。如同无尽黑夜中的一两粒星辰,单薄清浅,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她便又唤了:“清思……清思……”仿佛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事,她识得是在这条道上,却又不晓得丢在哪处角落,哪方时空。
清神生心,心生规,规生矩。
离清思的应答的声音清清凉凉地拂着她的躁动,令她恍恍惚惚地有些记得,自己丢却的物事,大抵就在左近。
那些年月,她坐在闺阁窗前,望着院中一轮皓月,那物事在她眼前;她含着泪,望着家丁将一具又一具的尸身抬走,那物事落在掐得出血的手心里;那些时候她日日伴着阿娘,编撰着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故事,每一回,都如同一道轮回,那物事便缠在她的声音里;待得她见了那三尺白绫上悬着的阿娘,便觉得心口空空荡荡,好似开着洞、透着风,用再好的药膏、再牢实的纱布,也无从堵住。
直到,她想起离清思。
她硬生生地将岳离宫的那柄无价宝剑插在心口,一遍遍地念着,获取着支撑下去的信念,与最虔诚的佛教徒无异。她日夜吟诵的,不是佛经,反反复复地只有两个字。
“清思……清思……”如同符咒。
如今,她拔不去长剑,心间的伤口却如同崩裂开,滴滴答答地落着血。她唯有喃喃的念诵这个名姓,才能让自己的神智不致溃散。
乌墨玄唤一声,离清思便应一声,她接连地唤着,离清思亦只是宁静地应一声,不多不少。
离开的路太过颠簸,她的脚颤颤地发着软,好几回几乎跌落在地,唯有扶在臂上的一只手掌,稳稳地支撑着她。
她原是想要独个走的,依着自身的力道,孤独倔强地走到远处去。可她的脚残着,力道也如此虚弱,行得后来,终究仍是伏进离清思怀里。
如同港湾一般柔软安宁。
不同于阿娘那样的柔弱,阿娘拉她进得怀里时,她会听得阿娘的心跳,也是痛的。阿娘的手扶着她的头,分明还在颤抖,却要强撑着,想要成为一道脆薄的屏障,可阿娘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就像是努力撑开着的破帐篷,裹得再严实,也抵不住寒风侵袭。母女两个依偎着却无从取暖,都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可离清思的怀仿佛山岳般,清冷沉敛,再大的风也给阻在外头,只余下安定宁和。纵世上罡风凛冽,这一方天地,却是独属于乌墨玄的桃源乡。
她沉在这样的怀里,却总归是要醒的。
突入其来的寒凉激得乌墨玄通身一颤,紧紧地抓住那一方将要抽离的冷焰,喉头一阵哽咽,眼中便涌上湿润。眼前的景色蒙着纱,愈发看不分明。
“我去一刻。”离清思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乌墨玄许是听见了,可落在耳中尽皆氤氲糊涂起来。她是失落了亲人的孩子,眼下好容易寻得一个熟悉亲近的气息,两张手将那衣角攥得紧紧的,不敢半分松懈。
“等我片刻。”
一粒水顺着脸颊滑落,眼前的女子面孔便又分明几分,离清思的眉眼、鼻梁、唇角都太过分明,仿佛纤毫可见,映在乌墨玄眸中,好似清澈湖面映照的雪山倒影,温柔与清冷交融,温柔处碧波荡漾,清凌凌泛着波光,清冷处寒风如割,沉静肃穆。
乌墨玄摇了摇头,倔强固执。
“我不要等,半刻也不要等。”
宁可立时随同去了,也不要留下来无望地等。如同阿娘一般,等了半世,却连一个回答也不曾等到。抑或幸得阿娘不曾去问,否则她心中的痛苦,还要继续增加。
因着愧疚?因着亏欠无从报还?
乌墨玄从前恨自己的父亲,恨得辗转反复,皆想着他死。她如今仍旧恨着自己的父亲,可纵便咬碎了牙关,也无从去报。
山上的匪徒给离清思杀了小半,余下的尽皆给离青槐杀灭。可回想起漫山的尸首,她却仍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她如今亦恨着赵明旭,愈发恨得彻底。
若非因着他,阿娘何至于落得那样的境地?
“我出逃过后,那一群追兵与山匪撞上,却也全军覆没。我想要将此间之事告知莫司马,可又想,纵然她逃得生天,也终要给莫司马带走。唯有赵家强大起来,才能主宰命运……”
赵明旭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耳畔回荡,震得她眼前一阵昏一阵黑。这世界太过荒谬,实在太过荒谬。
“我不要等……”细瘦的手臂环上离清思脖颈,乌墨玄如同沉在魔怔里,不可自拔地喃喃念着。
离清思安静地站着,如同枝干笔直的大树,由着这细小柔软的藤蔓将自己缠绕而上。她伸出手臂,轻轻地扶住乌墨玄腰肢,应道:“好,我陪着你。”
这不像是一柄无思无欲的宝剑应当说出的话,可现下,这柄宝剑偏生起了情,剑刃上的锐芒渐渐消减,却并非自此变得驽钝,而是愈发沉敛出厚重。
乌墨玄的手臂愈发紧,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攀在离清思身上,她抬起脸,如同觅食的小兽,急躁细碎地在离清思颔下轻啄浅噬。离清思觉出她心中不安,便低了头去应她。
唇齿相抵。
温热紊乱的气息交杂,甜腻馥郁,辨不清谁是谁。
与先前任何一个亲吻一般,绵长痴缠。
却又全然不同。
乌墨玄手臂的桎梏已然松落,吻得急时,离清思便能微微撤后,暂避锋芒。
可到得这样的境地,两个人眼角都泛着红晕,却又如何还避得开去。
乌墨玄的手掌从离清思肩头徐缓滑落,沿着她身子的玲珑线条,一路而下。离清思内力浑厚,衣衫素来单薄飘逸,遭乌墨玄这样触过,身子猛地一颤,压抑地轻喘几声,连声音也有些颤着:“乌墨玄……”
乌墨玄的手掌已经落在她最柔软处。
离清思的声音便颤得愈发厉害,她的身子发着抖,不单是情动,亦有内力胡窜作祟。
可乌墨玄的声音轻柔如风:“清思……你先前说,纵然失却通身修为也无妨……现下还作数吗?”
第 48 章 亏欠
离清思的瞳仁缩紧,身子倏然僵住。并非惧怕,而是在这样缠绵躁动的情形下,乌墨玄说出的话,太不寻常。
丹田中的内力绞缠着,乱作一团。倘若离清思不能及时清心收敛,那内力爆发开,经脉肺腑,也免不得要遭一番难。离清思自幼以烈药熬炼筋骨,这样的折腾下即算捡着好运不致丢却性命,却也足使她丹田损毁,内力尽废。
离青槐耗尽心血磨练出的这柄宝剑,便要废了。
唇上柔软的触碰,轻轻浅浅地扰乱着离清思的心绪。她终究还是叹了气,轻声应道:“好。”
这一世修习的武艺尽皆无妨,执掌岳离宫亦非她的心愿,舍却内力,做一个寻常女子,抑或开一处武馆教几招粗浅武艺,皆是无妨。
简单的一个字,却令乌墨玄那双眼眸中又蕴着泪水。
离清思不免疑惑且困扰起来:“怎的又哭。”
的确是“又”。
近些时日,乌墨玄浑似化作泪人,难过了哭,怨怪了哭,开怀了也哭,委实太过脆弱了些。眼下的情形却令离清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身分明顺着那话来应承,可乌墨玄只顾着落泪,一时也不晓得是喜是哀。倒颇令离少掌教些微有些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