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带着那物事走进屋里,不一刻又步履匆匆地赶出来,将那物事双手捧还,说道:“家主吩咐,几位请进院内。”
当下便有五名仆侍跟在后头,牵过几人的马。
乌墨玄取回那物事,又拉过离清思的手掌放了进去,笑道:“你替我收着。”
离清思眼眸淡瞥,便见得手心处躺着一方银质小锁,不过拇指大小,上头斑驳地记着些文字。锁面上的文字皆是用尖细的物事往里刻入,原不及深,年深日久,许多处已经给磨平,年份不清,隐隐绰绰只瞧得出三月初五的字样。
看模样应当是谁的长命锁。
乌墨玄瞧出她心中的疑问,回首笑道:“是我的。”这一块长命锁上,刻的正是乌墨玄的生辰八字,日常皆是由她带着,纵然在落梅庄里也不曾给人搜了去。
自来女子应许人家,皆要将生辰八字交由男方测算,倘若八字相合,则这二人往后结为夫妻。乌墨玄既已将自身长命锁都交到离清思手中,分明是将自一世都交付离清思的意思。离清思不通人情,但也知乌墨玄交付给自己这枚小锁大有文章,当下将那银锁握在手中,仔细地收了。
眼下可并非起什么心念的时机,一行人随了那小童穿过九转八弯的回廊,乌墨玄暗自记下,这一段小童走一阵歇一阵地等着众人,他脚下沿着某种既定的路线,一旦有人试图走上旁的路,总会给他及时喝止。
好容易穿过回廊,那小童引着她们往会客主厅落座,又上了好茶少待。刚歇下一阵,忽然有个年老的管事站在门口,往里行礼道:“请银锁的主人随小人去见老爷。”
乌墨玄便随过去。
离清思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却给那管事拦住,行礼道:“这位姑娘请少待片刻,家主身子虚弱,见不得太多人。这位姑娘见过家主后,小的们必会引人回来。”
乌墨玄身无武艺,独自一人前往,如若赵家起什么坏心,谁也搭救不得。离清思脸色骤冷,通身气势外放,寒光外显仿若雾锁寒江,眼见正待发作,乌墨玄望向她笑道:“不妨事,你先歇一阵,我片刻后就回。”
离清思给安抚过一些,可怎么也不安心由她独自去,当下道:“我同她一起。”
那管事坚持地摇摇头。
几人现下既处旁人的地盘,四下里皆是赵家的守卫,半分也放肆不得。乌墨玄笑道:“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忘记我的身份了么?”
她的模样从容淡然,落在赵家人眼中,好似在提醒她的身世显赫,赵明旭得罪不得。可离清思便知道,她所说的,乃是身为赵明旭亲生女儿的身份。
虎毒不食子,待得人之将死时,往往对儿女也尤为看重,乌墨玄千里迢迢特来探望他,倘若他反而恶意相向,那可当真不通人情了。
更何况眼下在庭院内,一抬头便能看见廊前檐下许多护卫,以及墙头屋顶一排明晃晃的□□,旁人进来,着实放肆不得。
离清思一时站在原处,乌墨玄便随着那管事往庭院深处走。
一面走时,乌墨玄含了笑脸,问道:“赵明旭还有多久死?”
那管事头也不回地道:“姑娘说话谨慎些,老爷身子硬朗,先前的病渐渐也将要痊愈,不日便能回返老宅。”
乌墨玄笑意微冷,隐隐透着几分讥嘲。
到得一处屋舍,老管事道:“就在此处,姑娘请进。”他站在门口,自身毫无进屋的意思,显然是让乌墨玄独自去见。
乌墨玄也不犹豫,昂首阔步,坦荡荡地走进去。
那一间屋子并不大,四下里站满了左右服侍的婢女,更显得拥挤。
乌墨玄嗅着屋内浓郁呛人的药味,抬眼见得一个男子端坐在床沿,坐姿端直,可总抵不过岁月,背脊已经佝偻起来。他瞧上去比任洪义要年轻些,但面上的憔悴疲累,却又比任洪义更甚。
自来岁月催人老,也不及病来山倒。
听得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深邃沉静。他的气度与任洪义相近,却又在同样的苍苍年月中添着几分通透宁寂,令他更显得沉稳厚重。
单瞧这一眼,便能看出任洪义与赵明旭的高下,任洪义是江湖中生长而出的草莽,腹无几卷诗书,虽身居高位,可落梅庄终究不如赵家天工阁家业庞大,他的气势涵养,都不及赵明旭。
任谁也不曾想,这样气度儒雅沉凝的男子,竟会做出抛弃妻女的行径。
“你姓莫?”
乌墨玄摇头道:“我姓乌。”
赵明旭轻轻“哦”一声,说道:“她嫁了乌家,我知道。”
乌墨玄神情复杂地道:“你便没有什么话想说?”
赵明旭面容慈和安详:“似我这般年纪,有什么话还需得留在世上说。”
他在病榻间缠绵数年,近日也知晓自己寿数将尽了,要对亡故之人说的话,尽可存一存,留到阴间再叙;阳世的恩怨是非,尽可缓一缓,留待阎罗会审。倒得这时候,再要做些什么弥补过往,也尽都来不及了,反倒尘埃落定,再无挂碍。
乌墨玄紧紧地盯着他道:“对活着的人,你便无话说了么?”
赵明旭道:“子孙各有子孙的福报,这家业我留下来,余下的也由着他们。”
乌墨玄道:“其余的呢,遭你遗弃的孩子。”
赵明旭望向她,神情中露着思索:“我在世上,唯独对不住的是莲儿一人,她那时……并无孩子。”
第 46 章 真相
乌墨玄料想过许多种回复,却始终也不曾想到,赵明旭竟然会这样回答她。她料想赵明旭有意清减当年的罪过,只愿承认下对亡故者的愧疚。
天下还有比这更加荒谬的事情吗?
乌墨玄脸色煞白,脑袋一阵又一阵发麻、涩然,当真是气到极处。她的心中冰凉一片,脑中反反复复地想: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为何偏是我亲生父亲。
赵明旭掩着嘴唇,重重地咳上几声,左右侍婢立时上前,为他擦拭手心嘴角血迹,又奉上清水漱过口。赵明旭神情略略一振,说道:“当年我买下那长命锁,的确是替我未出世的孩儿所备的。那时候我们四下逃命,谁也不知何时会分别,因而我买下那长命锁,先刻上‘赵’以及‘年’、‘月’字样,交付于她。我们替那孩子起名叫赵瑄……”他抬起手指,在虚空中勾画,举止凝重,仿佛力透纸背,“倘若是男孩,就用瑄玉之瑄,若是女孩,就用萱草之萱。不论我二人落得如何下场,只望那孩子品行如玉、安乐无忧。”
乌墨玄道:“银锁上的字,是萱草之萱。”而给她刻意忘怀的姓名,便如赵明旭所说,唤作赵萱。
赵明旭垂下手掌,说道:“是么,她后来所生的,是个女孩。”
乌墨玄的声音略略提起:“她那时用以刻字的发簪,差些就扎进了心口。那些时日,她心中苦闷难以消解时,便一遍遍地摩挲着银锁上的字迹,喃喃念着孩子年岁尚小,失不得母亲,一次次地说服自己活下去……凭什么她需得这样艰难地活着,每一日都似炼狱般煎熬。”
赵明旭叹道:“是我对不住她。”
这样轻巧的一句话,乌墨玄却想起当年在山寨中,母亲所受过的种种苦楚。以及幼弱的她给关在柴房里,四处皆是腐烂的霉臭味,虫子从霉烂的柴禾堆上,从屋顶地面爬行而过。女孩生来都是怕这些物事的,起初她吓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蜷在门边,听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从外面传来:“不要怕,很快阿爹就会回来,那些人再不敢关住萱儿,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那时候乌墨玄心中幻想着父亲的高大威武,将满山的匪徒打得抱头鼠窜。她也能像寨主家的公子那样,穿上华贵的衣裳,去往山下的坊市游玩。
可渐渐的,她们尽都知道,阿爹再也不会回来的。她一天接一天地长大,模样已经渐渐现出端倪,往后大抵也是个与母亲一般的美人。山下的老鸨已经来看过几回,准拟待她再长开些,便带回楼中开始学习。
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两个柔弱的生命,唯有依靠谎言脆薄的安抚,来躲避绝望的现实。
当母女二人终于被人所救时,所听到的,却是她们所企盼的男子已经另成了家,在一去不返的那些年里,将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过得那样春风得意,浑然忘记了在山匪的手中,还有个等着他的女子。
从岳离宫临行前,离青槐问过阿娘,是否需要岳离宫将二人送往赵家老宅。阿娘摇头道:此生所托非人,再无他念,她要将乌墨玄送往莫家。经历过这一场厄难后,她所能想到的依靠,也唯有曾经千方百计去逃离的家族了。
眼下,这个男人坐在乌墨玄跟前,尽管强撑着身子,却也难掩强弩之末的虚弱。然而乌墨玄看着他,心中并没有半分解脱,有什么情绪压在心间,沉闷烦躁。突听得有人在外报道:“三公子求见老爷。”
赵明旭问道:“什么事。”那人道:“三公子忧心老爷身子,特来拜谒。”
赵明旭咳嗽几声,怒道:“我不是吩咐过,如无要事,不到我死,谁也不准来见么!撵走!”
那人领命而去,赵明旭叹道:“人之将死,万事既哀。他们一个个勾心斗角,又有几个当真是来看我的。”
乌墨玄道:“你抛弃妻女,现下也应当到报还的时候了。”
赵明旭苦笑道:“报还?或许早便是了。近些年我时常去想她,却又畏惧着回忆,她……”他的话戛然而止,忽然抬了脸望向乌墨玄,问道:“小姑娘,你说你姓乌?”
乌墨玄垂了垂眸,道:“是。”
赵明旭颤颤地道:“你近前些。”乌墨玄迈过一步,赵明旭又道:“再近些,近几年我的眼睛不大利索,你到我跟前来。”
周遭服侍的婢女让开道路,让乌墨玄通行至赵明旭身前一步开外。
乌墨玄这样近的站着,便越发仔细地看到赵明旭的老态,他的头发灰黑,发根处却已全然白了,双颊深陷,神仙也难救得了。他撑着眼皮看过一阵,喃喃道:“像,真像……”猛地又捂住嘴,伸出手在外一招,婢女服侍得久,立时将巾帕递进赵明旭手里。赵明旭双手捧着巾帕,疾风骤雨般猛烈咳嗽起来。他的身子因过于用力而蜷起,血从他口鼻之间涌出,登时染红一片。隔上好一阵,这咳嗽才些微松缓些,赵明旭胡乱地揩拭一把脸,又将血迹糊得满面污秽。侍婢立时取过干净的巾帕替他擦拭,他的目光却怔怔地注视着乌墨玄的脸,说道:“这身形应当是个女子,你怎的长着胡须。”
赵明旭毕竟有些糊涂了,若以他从前的精明,一眼便能认出乌墨玄拙劣的伪装,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乌墨玄扯落胡须,那胶粘黏得厉害,她动作急躁,那一片肌肤登时红肿起来。
赵明旭面上的血污给清理干净,便再无人阻拦赵明旭视线,他直直地盯着乌墨玄,说道:“你姓乌?”
乌墨玄道:“是。”
赵明旭又问:“乌伯阳是你父亲?”
乌墨玄顿滞片刻,低眉道:“是。”
赵明旭喃喃道:“乌家的女孩儿……乌家的女孩儿……你是叫乌墨玄罢。”
乌墨玄道:“是。”
赵明旭将“乌墨玄”低声念过几回,忽而道:“乌墨玄……乌、莫、萱,我原应当发觉的。”
乌墨玄冷笑道:“你的确应当发觉的,纵然莫家有意隐瞒,坊间仍能传出许多流言。以赵家的势力,难不成半些消息都探听不到?”
赵明旭又招过一张巾帕,掩面咳过,说道:“并非赵家的缘故,而是我,我心中惧怕,不愿去听。”
乌墨玄大声道:“你心中惧怕?若是心中晓得惧怕,怎的早不去寻人救她,怎的早不与那山匪同归于尽。你不是江湖中拔尖的大侠?不是有着绝高的名望?不是有着顶尖的武艺?哪一样束缚着你,令你畏畏缩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