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乌墨玄便不单是惊异,更增了几分心悸。许是错觉,她分明瞧见离少掌教手中的长剑微微一颤,寒光愈炽,望之而心惊。可怜她这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娇小女子,经不得吓,遭这剑光一晃,心中颤巍巍的当真要给唬破胆子。她秀眉颦蹙,一手掩着心口,颇有些西子捧心的楚楚之态:“裴将军,话需得说得清楚些,小女子素来清白纯善,经不得这般惊吓。”
暗中却又含着冤屈,少掌教,小女子清白之体,着实受不得这般惊吓的。
裴兰馨可不知其中缘由,淡然道:“皇上有意赐婚,令我迎娶乌家小姐。”
离少掌教手下的剑身悄悄一侧,刃口隐隐指向乌墨玄,乌墨玄当真委屈得泪眼盈盈,咬着唇,直想扑进那冤家怀中,轻轻锤击:你这死没良心,前些时日的春宵苦短尽都忘却了么,奴家身子都交予你了,怎能转脸就不认人。她心中虽是柔肠百结,面上的正经仍需得要撑住的,只是声音又娇又软,似羽轻挠:“裴将军拒绝了罢。”
“我同意了。”裴兰馨认真道。
“呜……”乌墨玄喉中一声呜咽:“裴将军,你可是女子。”
“那时我是男子身份,若能娶妻,也少几分被发现的危险。”
“终究不也没成呢……”这些旧事,不说也无甚要紧的。
“乌太医拒绝了。”
乌伯阳做尽恶事,唯有此事倒颇为明智。乌墨玄一口气不曾松到底,便闻得裴兰馨又道:“皇上当夜拟定赐婚圣旨,乌太医无奈接了。”
第 61 章 立场
“裴将军所言之事尽是旧闻,小女子身为罪臣之女,脱离官籍多年,如何还做得数?”
“乌太医谋逆,抄家灭族,圣旨落在莫司马手中。”
“眼下莫司马身死,早无对证。”
“莫司马病中,将圣旨交予我,瞩我顾看着乌小姐。”
“莫司马交予你?”乌墨玄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威严的老者模样。
短暂的莫家生活,乌墨玄并不曾见过太多次那位家主,寥寥几次,也凶得吓人。出于名声,他逼迫着阿娘改嫁,自一处火坑推入另一处火坑。他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阿娘、偶然见得乌墨玄,也咬牙切齿,从未有过好话。可待得乌家灭门之时,却又是他保下一门妇孺的性命。暗中亦是他遣了人来,传话道:乌墨玄若归回莫姓,仍算得莫氏族裔,乌家中的荒唐事,不再追究,过后嫁人生子,安分度日。
乌墨玄摇着头,拒绝得斩钉截铁。纵她浑无武艺,纵她双足残缺,却偏偏与阿娘一般,离了这富贵的牢笼,独自去往旷阔的天地之间。莫司马雷霆大怒,直骂过几回不识好歹,却也仍旧遣着几人暗中护卫。否则以乌墨玄这般的身板与性情,遭逢的厄难只怕比阿娘更甚。
莫司马始终不知晓,乌墨玄暗中与岳离宫往来甚密,若她当真失却庇佑,说不得要归上岳离宫。不过既得莫司马撑腰,乌墨玄便也乐得不必寄人篱下。
“莫司马道,乌小姐流落在外,与莫家那位小姐一般脾性。”裴兰馨沉静地道:“却又道,他过世之后,恐莫家再无人护乌小姐周全,故而将这外孙女托付在下,望能让乌小姐平安自在。”
乌墨玄喉间一哽,酸涩之意自心底直蹿上鼻尖。她的眼眶发了热,禁不住有些润湿,撇了撇嘴,硬声道:“说、这般的漂亮话、又有什么用处,我不姓莫,也无需莫家托付。”阿娘一世的痛苦,哪能这般便去原谅的。
裴兰馨说道:“莫司马托我转告,莫小姐的悲剧,已使他半世不得安稳。望乌小姐爱惜自身,莫要使他死而不宁。”
乌墨玄满目的水光含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深深地吸着气,试图将满腔的泪意重又咽落,可事与愿违,面上的水迹越聚越多,湿漉漉地糊涂成一片。她心中一阵一阵地泛着空,虚弱得想要攀附着什么站稳,可眼下离清思临着敌人,一时不曾顾上她,唯有扶着子枭的轮椅,以作支撑。
子枭抬眼望向乌墨玄,见得她这般模样,调笑道:“乌姑娘心思着实太过纤细了些。”
乌墨玄轻哼一声,强硬道:“前几日熬药烟大,迷了眼。”
子枭抿着唇,笑意深长。
裴兰馨眸光静敛,淡然说道:“莫司马一世为国,乌小姐这般亲善敌国,颇失情理。望乌小姐分辨立场,莫使司马蒙羞。”
“好个立场呵……”子枭插话道:“裴将军,身为旁观者,我原不愿多管闲事。可穆禾从前尽心教导你,是什么立场?你在军营中,几番遭难,穆禾暗中救下你,是什么立场?她想方设法佐你爬上如今的高位,到而今你跌落下来,她费尽心力来救你,又是什么立场?她的身份比你不知显赫高贵多少,三番五次这般低下身来,又算是什么立场?你轻巧的一句话,便要将过往种种,尽皆抹煞么?”说得最后一句时,子枭扬着声音,情绪有些激动。也不知因着不平穆禾的遭遇,还是触到了自身的伤处。
“这位姑娘……”裴兰馨不羞不恼,神情宁静若素:“我父母是卫国之人,我是卫国的将军,就算国家将亡,也得将自己的血洒在卫国的土地上。”
国家将亡?这四字倒令得乌墨玄悚然而惊。边关情势,速来难为外人知晓。乌墨玄亦只知边关战事胶着,并不知晓竟已到得这般严峻的境地。
子枭冷笑道:“可惜裴将军注定无法如愿了,而今你脚下这片土地,已算得华国疆壤。”
裴兰馨目光如炬,咄咄地望来:“这里原是卫国领土,是给你们占的。”
子枭笑道:“我与华国毫无关联,只是左右有些瞧不惯,自身无能败了家,却去怪旁人谋夺,真真奇也怪哉。”
裴兰馨沉声道:“谁人夺取的,便需得向谁讨还。”
子枭展颜笑道:“裴将军而今这般的境地,又说什么堂皇话?虎落平阳,便安分的夹着尾巴罢。”
纵然遭子枭这般辱及,裴兰馨却始终素着脸,也不见羞恼,单是这般沉凝地站着,无形中好似与谁在抗衡。
子枭的神情有些古怪,她的笑容开得太灿烂,以至于艳丽得有些灼烫:“说什么为了百姓,终到头来连自身的幸福也不敢去追寻,整日里畏畏缩缩,这般舍己顾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但求无愧于心。”
“你杀了穆禾,便能无愧于心?你可考虑过她的立场,她的意愿,可否想过她是否甘心?以她的身份,不顾安危亲自来救你,得来的却是你一柄尖刀入心,这般薄凉轻巧的无愧于心?”子枭扬着声音,像是在替穆禾质问,却仿佛在说着自己。
裴兰馨神情如铁,半分不为所动:“种种恩情,此生无以为报,若得来世,必定报还。”
子枭身子倚在轮椅上,凉凉地笑道:“此生都如此纠葛,又何来自信能来世报还?你们皆是一般的,固执,迂腐,自以为是。”她推了推轮椅,竟只是微微一动,突兀之间好似失却气力,无力再往前行。乌墨玄一手覆上她轮椅,便听闻她道:“我原是遵着穆禾的心愿,带着你来,现下我‘职责’已尽,现行告辞一步。这里满屋子的酸腐之气,乌姑娘若耐得住,不妨留下来,替她瞧瞧身子。若穆禾死了倒还罢,若穆禾不死,她这性命,咱们还动不得的。”
乌墨玄心中原拟趁势赶紧逃走,眼见得裴兰馨先前那一番话,离清思说不得已经听得耳中,她倒想拉着离清思回屋,仔细解释。可子枭提及穆禾所托,她便也一时逃脱不得。穆禾先前向子枭吩咐的话,一来许是担忧着裴兰馨的身子,二来恐怕是提醒乌墨玄,摸清裴兰馨现下的情况,差不多也应当到得该用醉生梦死的时候。
以子枭的话而论,穆禾与裴兰馨之间的纠葛,早已有之。穆禾受这场伤,未必不是早有预料。她由着裴兰馨一刀刺落,便也能断了自身的念想,从此不再抱有感化裴兰馨这等虚妄之念,宁可使用醉生梦死去得一份虚假的温情。
到得门口,子枭忽而出声道:“醉生梦死,当真能改换人念想?”
乌墨玄轻声道:“或可能,却总得付出旁的代价。”
子枭问道:“什么代价?”
乌墨玄道:“一来于身子有害,二来时日一久,必致疯癫。”
子枭轻叹一声道:“哦,那算了。”她的身子复又端直地坐立起来,向着左右的护卫吩咐过,便唤着那护卫上前接过轮椅,缓缓地移了开去。
乌墨玄望着那护卫推着轮椅走开几步忽而又停下来,子枭侧过头,说道:“穆禾那人自来被家人宠惯坏了,眼下她一时头热,说出许多浑话来,过些时日心中冷静,不免又要后悔。乌姑娘施药之时,不妨衡量些个,以免过后牵扯进来。”
乌墨玄笑意嫣然,又多了几分亲善:“多谢子枭姑娘提醒。”
穆禾与裴兰馨之间的纠葛,说到底都是这二人之间的事情。虽不晓得现下二人究竟是何等关系,毕竟也非外人可插手论断。这世上不论多聪明优秀之人,总逃不开一个情字,眼下穆禾为情而伤,保不齐过后也会因情而悔。最好的法子,自是不必使用醉生梦死而说服裴兰馨,便是皆大欢喜的情形。然而裴兰馨何等人物,穆禾以命相付尚不能打动,何况是旁人的三言两句?可若是用醉生梦死,纵然保得住一时,过后当真出得变故,穆禾少不得要恨她这施药之人一世的。乌墨玄自不忌惮生死,可毕竟她欠着穆禾的人情,无法昧着良心不顾。更何况离清思负着岳离宫那般大的家业,若牵连下来,终究也脱逃不开。这其中的繁复,的确也唯有乌墨玄自身去度量。
尽管早已思及这般的境地,可子枭着意提醒一句,也算得一番善意,乌墨玄便含笑承了这情。
子枭点点头,又回转身子,唤着那护卫离去了。
乌墨玄待得子枭走远些,便也不多停留,回身转去屋中。
一切还是方才的模样,离清思长剑指地,身量却凛然绷紧,好似随时皆能爆发出来。裴兰馨静默地站着,气势隐隐,与之相对。
第 62 章 立场
“裴将军,你算得莫司马的弟子,我们……我与你多少也算有些亲缘。我身子不大便利,站不得久,望裴将军体谅些个,稍坐一坐罢。”乌墨玄指了指一处座椅。
裴兰馨并未推辞扭捏,顺了乌墨玄所指坐下,亦随了乌墨玄的话伸出腕来。在这外敌环伺的情形下,她偏如此放心,仿佛认定乌墨玄并不会不利于她。也不知究竟是莫司马孙女这样的身份得她些信任,还是到得这样的境地,她已无甚挂碍,再不介怀自身安危。
乌墨玄稍稍探过,沉吟片刻,说道:“裴将军的身子旧伤累累,眼下虽无甚大碍,终究伤着元气,需得服些药物调理静养。”她这番话却并非夸大,战场上搏杀多年,必然伤痕密布,偏生裴兰馨身作女子,又不能令军中大夫仔细探看。若有疾病,多也需得咬牙忍耐,日积月累,又兼之一路押解的艰辛。裴兰馨的身子,如今确算得强弩之末,若不能及时调养,虽不见得立时便得死了,可之后病榻缠绵,必不会少。
何况乌墨玄心中亦有计较,裴兰馨身子这样的情况,一时承不住醉生梦死的药性。她恰可循着借口先行调理,一面静待穆禾醒来,谁也无从责难。往后便是穆禾执意要令裴兰馨服下醉生梦死,她也能悄然换过药汤,神不知鬼不觉,令裴兰馨无法辨别。
可裴兰馨并不领情,摇着头道:“我原就逃不开这命数,活得长与活得短,都是一般的。”
裴兰馨刺伤穆禾,倘若穆禾死了,子枭决计不会放过她性命。若穆禾活着,她仍旧如此般固执,少不得要用上醉生梦死。纵然性命拖得几年,也终究逃不过那样的命运。这大抵当真也是命数了。
乌墨玄思及此处,对这位传奇的女将军不免生出几分同情,说道:“倘若养得身子健壮,一样的日子,总也要过得自在些。”
裴兰馨低眉凝视着乌墨玄指尖,声音不忧不喜:“乌小姐,你在江湖中这些年月,过得可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