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思的手臂紧了紧，低沉地在她耳畔应道：“好，回屋。”自始至终，离清思都静默地听着，唯独这时候，她方才开了口，安抚着乌墨玄的情绪。
乌墨玄嘴角一弯，眼眶又有些润了。她的声音浸着水湿，沉甸甸地应道：“嗯。”
卓花未目光扫过屋角的药渍，忽的想起一事，轻声问道：“乌姑娘用以控制乌太医所用的醉生梦死……”
乌墨玄心结稍解，语气便轻松许多，面上笑容和煦：“那一副药方，大抵与醉生梦死最为相近。那时候乌伯阳的记忆与心智，都不曾遭受损害，纵然一年中莫元良寻过他许多回，也不曾察觉异状。若要说那便是醉生梦死……也无不妥。唯独那药效管不得久，时日一长，心中那执念发作，人便容易疯狂。倘若乌伯阳理智尚存，便也应当用更为聪明些的法子来下手……倘他给发现得慢些，当真伤了皇上，保不齐便能将莫元良拖下水了。” 她到得这时候，仍记挂着如何牵连莫元良。造成阿娘那些年痛苦的人，无外乎山匪，莫元良，赵明旭，乌伯阳。而今山匪尽都给离清思师徒二人杀灭，乌伯阳、赵明旭先后也都死去，而今剩下的，也唯有莫元良。
卓花未罔顾乌墨玄话中种种难以入耳的部分，总算听得她那一句“也无不妥”，当下端了端颜色，认真问道：“是否我可以认为，醉生梦死的药方，乌姑娘其实已经有数了。”
乌墨玄道：“以我的能力，此生大抵也寻不出更好的方子。眼下既然有神医在侧，保不齐能稍作改良。”
卓花未立时摇头道：“论及对幻药的了解，我不如你。乌姑娘既已说此方可行，便也无需再耗费不必要的心力，这般由着它罢，也不必再伤人命。这些时日我仍得为子枭熬炼药物，乌姑娘若有需要，也尽可来寻我，只是醉生梦死那般高深的药方，我怕也无力参与其中了。”她修习医术，只为救人水火，原对操控人心毫无兴致，又听得乌墨玄提及这药方所填入人命甚重，倘若再要进行调配，说不得还得寻人来试药，当下头皮发麻，连连拒绝。
乌墨玄抿了抿唇，说道：“既是如此，便也不打扰了。我有些倦乏，先行告辞休歇。”
卓花未忙不迭道：“乌姑娘的身子，原应当好生修养。”
当下乌墨玄轻唤一声“清思”，原拟让离清思扶着她回屋。她眼下着实是倦了。她回顾过往，将心中的伤痕逐一挖出，当真令她心力交瘁，亟待休息。离清思手臂一抄，驾轻就熟，竟又将她打横抱起。乌墨玄身轻个小，以离清思的功夫，当真是稳稳当当，毫不费力。
事出仓促，乌墨玄低呼一声，却也能娴熟地攀着离清思修长脖颈，头挨上离清思肩头，乖顺服帖。
毕竟身侧还有旁人在，乌墨玄虽是从来极少介怀他人看法，可毕竟女子面薄，又与离清思初浴云雨，此番亲近下不由红了脸。
卓花未轻咳一声，低了头，假意去寻药材。
乌墨玄脸面便愈发烫起来，偏过头，眼不见为净。离清思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目不旁视地揽着乌墨玄走了。
其后几日，乌墨玄手掌渐复，只手心里不免又落着些细碎痕迹。离清思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好似遭逢了极为严峻的情势一般。卓花未瞧过几回，见得无甚大碍，便也放下心，自管忙去。
至于那档子事么，以离少掌教的聪慧，也不必次次都牵引指导，渐而纯熟起来。只是乌墨玄带着伤，多少有些不便，离少掌教心中的旖旎希冀，仍需收在心里。然而愈发亲近，心中便愈发痒酥难平，若非离清思平素严于克己，此时怕也有些难以自持了。
这些时日，卓花未如何无从知晓，乌墨玄离清思二人倒甚为逍遥自在，直如游玩消闲一般，浑无遭人收押看守的紧张之态。
再过得几日，先是卓花未神情中渐渐露了些忧色，乌墨玄转而亦觉出不对劲来。穆禾与子枭二人走时，虽也不曾说过几日回返，但以卓花未口中所述着的“傅将军”形象，她们既然出手，总不至于大半月也音信全无罢。
乌墨玄二人过自己的日子，倒也并不太过操心，倒是卓花未如热油蚂蚁，整日坐立不安，寻着院子里的护卫问过几回，得来的始终是“小的奉守此地，于外界毫不知晓”这般答复。
转眼穆禾与子枭失却消息已足有一月，天气回暖春意已浓。四下的树枝上渐渐生出嫩绿，郁郁葱葱，一派安详。
卓花未总算坐不住，来寻乌墨玄。
“卓姑娘要进江城去……这不妥罢。倘若穆禾姑娘与子枭姑娘二位当真闹出事来，城中戒备怕还要森严些，卓姑娘这般贸然进入，恐麻烦不小。”
“我放心不下，纵在城边听一听消息也好……”卓花未烟眉愁拢，当真令人楚楚生怜。
“可……”话不及出口，便听得门外人声嘈杂，有人在唤卓花未的名字，像是子枭。
第 60 章 危机
卓花未闻得这声音，眉眼舒展，目光复又亮堂起来。她平素说话轻轻细细，突兀间提声应答，倒将乌墨玄略略惊住。转瞬间屋内已再无人影，行动之速，恐怕名动天下的雪上飞鸿，这时候也唯有望而兴叹了。
尽管对于那二位的行踪，乌墨玄并无什么好奇，可毕竟眼下乃是受制于人，少不得也得在自家雇主跟前挣些好印象。当下握了离清思手掌，交扣十指，一同出外查探。
甫见得外头的情形，乌墨玄又是一怔。为保持敏捷而身着薄甲的护卫层层叠叠地将整个不大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莫说子枭与穆禾那二位的踪影，即便是刚刚跑出去的卓花未，也不见了人影。
纵然心中已经知晓，卓花未大抵已经给放了进去，可这般严防死守的模样，不免令人有些心头发紧。
乌墨玄与离清思二人出来，人群中略略显现出些骚动，忽而听得有人唤道：“劳请乌姑娘也一并过来。”
正是子枭。
护卫人群静静地让开一条小道，恰容得一人行过。乌墨玄往里望去，隐约可见得一方轮椅的轮廓。当下也不多言，移步而去。
四下里尽是人影，她二人这般相牵，着实有些遭人窥探的不自在来。可离清思视若无睹，乌墨玄便也嫣然一笑，挺直身板，仿似寻得奇珍的商人，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面又不由得自神情中隐隐显出几分骄傲。
直见得子枭时，她与往常无异，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望得乌墨玄来，目光往二人身上一转，嘴角露着意味深长的浅淡笑容，她的五官深邃漂亮，眸子比中原人要浅淡得多，这般笑时，便透着妖异入骨的媚态。这样的妖媚却并非一丈红那般的风情潋滟，更像是大喇喇盛放的野蔷薇，妖娆与烂漫融为一体，毫不显突兀。上回见得她时，灯火晦暗，乌墨玄初经变故，又顾着去瞧她腿脚，一时也不曾发觉这姑娘竟生得如此样貌。
乌墨玄倒并非有什么不恰当的念想，单是隐隐地带着些遗憾。世上浑无尽美之人，可自来女子总是爱美，如子枭这般，双足遭人拗断，实可谓极大的挫折。乌墨玄推己及人，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
这念头过处，不过转瞬。子枭移开目光，往紧闭的厢房门口一望，说道：“岳离宫诸位姑娘已尽被救出，穆禾已向她们说明来由，让她们先行回去了。若眼下事了，离掌教回归山门时，便能见得她们。不过穆禾她……”她话一收，欲言又止地瞥过她们一眼，目光中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狡黠：“罢了，也不必我多嘴，总有人要与你们说。”
乌墨玄心中疑惑，问道：“穆禾姑娘人呢？”
子枭抬起下巴，往厢房方向点了点，说道：“喏，在那里头，至于现下她究竟是人是鬼，我就不知晓了。”
乌墨玄略微有些惊诧，问道：“穆禾姑娘受了伤？”她与穆禾几番交易，算来总归还是穆禾吃着亏的，虽然愿打愿挨无甚争议，可乌墨玄心底却也算承了她的人情。何况以卓花未先前的话来断，穆禾身世显赫，手中所掌控的权势不低，怎的会在这样一座小城中铩羽。
子枭面上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英雄难过美人关，怎奈这美人，是个带刺的。”
乌墨玄这可真真是要落下汗来，若子枭口中的“英雄”乃是穆禾，那“美人”又当是谁呢？
子枭抬手招过一人，吩咐过里头若传得消息立时通报于她，继而转头笑道：“乌姑娘请随我来。”
乌墨玄问道：“不必我去医治穆禾姑娘？”
子枭摇头道：“花未已着手医治，她独自一人也应付得来。”她推动轮椅，往另一处厢房中缓缓移去，一面行一面道：“若花未也医治不下，便是她命数该尽，怪不得旁人……”
轮椅行得慢，乌墨玄二人便也缓缓地随在她身后，听得她轻声抱怨：“说什么逆天逆命，到头来莫都成了一纸空谈，倒令我白费这许多功夫。”
乌墨玄莞尔，子枭与穆禾二人面上虽有诸多不合，但到得眼下，这女子终究还是担忧着穆禾的情形。之前子枭变脸，也是因着穆禾知晓她什么隐秘，想来二人从前的关系亦是匪浅。只是乌墨玄并无什么探寻旁人隐秘的喜好，这般猜测在脑中转过，却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探寻。
子枭引着二人，在小院另一头的厢房跟前停下，说道：“这里头关着个人，身子没什么大碍，可穆禾先前特意吩咐过，令我带你来瞧一瞧。那人有些厉害，劳离姑娘出手护着些。”
穆禾着意吩咐？
似瞧出乌墨玄心中困惑，子枭笑道：“的确如此，她撑着一口气不曾晕倒，却向我道：‘快，带乌墨玄去看她。’转而一口气喘不上，总算倒了。我想她纵是快死了，说不得也得要你先去瞧瞧里头那人……啧，这一刀捅得仍是浅了些。若立时毙命，哪需得这样多话。”
乌墨玄暗地里摇头，心道：若是穆禾姑娘当真死了，你也不必这样多话了。
子枭絮絮抱怨，话多得有些反常。乌墨玄却也听得明白，穆禾给这屋中之人捅伤，只怕伤势不轻，子枭瞧着面色不改，心中少不得仍是有些记挂穆禾的安危，故而这般话多，也正是为了纾解些心中不安。
子枭抱怨过一阵，便也自觉得无趣，说道：“进去罢。”继而移着轮椅上前。门前守着的护卫小心地将房门推开，离清思抢在二人身前，全神戒备，可直待得那门打开，里头也并无人冲出。
这倒颇有些在意料外了。
离清思途经一名护卫身侧，手臂轻挥，也不见得她如何动作，只见得虚影闪过，耳畔传来长剑出鞘的轻响，离清思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所有动作自如潇洒，浑无半点凝阻。穆禾左右侍奉着的护卫，无不是军中翘楚，遭离清思这般轻描淡写夺下贴身长剑，竟半分也来不及应对，当下不由得面色微变。
子枭见得这般情形，目光中又多出几分赞许，继而低声吩咐过几句。待得三人尽皆走入，护卫们赶紧合上房门，以免令屋中人寻得机会脱逃。
屋内站着一个人影，静默得如同雕塑。方才屋门洞开时，她不曾动作，即便三人进入其中，也不见得她有半分动静。
乌墨玄看清了这女子模样。
“裴将军？”
那人眉眼动了动，目光沉静地投过来。
与传闻中那位丑陋、穷凶极恶、败坏沦丧的女人全然不同，眼前的女将军柳眉依依 、眸光清亮，清澈宁静得好似山间潺潺溪涧，朱唇琼鼻，正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模样。唯有那肌肤较寻常女子更为黝黑粗糙，眉宇间因常年执掌兵权而积聚着威严，以及沙场驰骋多年所散发出的煞气，方才彰显着这女子不同寻常的身份。
“乌家小姐，你好。”裴兰馨的嗓音低沉沙哑，雌雄莫辩，这与她的外貌颇有些不合，却又偏与她通身的气度相契。
这倒轮着乌墨玄惊诧起来：“你识得我？”
“几年前，圣上提过小姐。”
乌墨玄又添了困惑，纵然提得一提，这裴将军却如何知晓她的模样，当下顺了话追问道：“提我作甚。”
“说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