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该愣着的时候,不过说真的,没有东西抢救得来了,
水溶解开画纸上的颜料,但带有色泽的洗笔水同时也渗进了画纸里头。清掉上面那摊水后,那巴洛克风格的静物画现在看起来比较像印象派…淡色调更像中国山水画吧!也许在那洗笔水洗礼下说是粉红色时期的作品更恰当…算了。
吴彤看到唐湘颖木然地起身,把手上一直握着的水彩笔投进笔洗里头。
「哦,干!这是个他妈的意外,我就知道我不该喝那天杀的红茶,早知道就买个关东煮之类的…宝特瓶当笔洗…我的错!我的错!」李时晴叫着,吴彤听得出来那口吻有点太仓促、太夸张了。
唐湘颖面无表情的看着水彩画看了好一会儿,她是那种会为了一根苹果梗或是一小块亮点没画好而抓狂的人,现在的状况几乎是在虐杀她…
「…他妈的是我的错…」
李时晴最后一句话软下了语气,显然跟画一样,没有她可以挽回的东西了。
「对不起。」
吴彤要讲很多话,可是这是她能开口说得出的三个字。
唐湘颖转头看吴彤,这当然是个意外,就像走在路上被山上滚下的大石压死,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要求完美的她不容许这种意外,并且出自吴彤之口,仅仅是这样她无法释怀。
三个字,就只能是这三个字。
唐湘颖发现自己居然跳脱了情境,妄想听到别的三个字,痴人说梦。
不过她应当得到吴彤的道歉,不仅仅是言语的道歉,她应得的。
「吴彤,道歉要看着别人的眼睛。」
吴彤挣扎了一下,视线从唐湘颖的唇角向上移动,在鼻翼,已经是极限。
「湘颖,对不起。」
不够。
难道我不能存在妳的眼里吗?唐湘颖一把火燃上来,她就这么微不足道吗?一个视线都不许,她的要求很多吗?
「看着我的眼睛,」唐湘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声,她从没有失控过…这样子失控过,「道、歉!」
吴彤痛苦地向上抬起视线,感觉来自心脏的焦虑顺着血液流到全身,她象是坐在大怒神的游乐设施上头,失去了对地面的掌握,渐渐的觉得从四肢开始发冷,她不能控制自己了。
吴彤看着唐湘颖的下睫毛,无声的尖叫,手上的调色盘跌在地上,爆出了小小的、彩色的水花,吴彤冲出了教室,留下一教室的寂静。
唐湘颖在自己的悲戚里回过神,她一向的理智像潮水涌上来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妈的,看个屁啊你们?还没要画肖像画看啥看啊?屁孩,回去看你们的狗屁静物去!」
李时晴大吼着,同学在一片宁静中把视线退回水彩画上头。
「唐唐,妳他妈的失控了。」李时晴低声地说。
唐湘颖第一次同意了李时晴的话。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唐湘颖颤抖着说,低头拾起吴彤在地上的调色盘,「我也不懂,她怎么回事。」
「妈的,他妈的只有我懂这里发生什么事吗?」
李时晴骂了一声。
「靠,『怎么回事』?」李时晴说着彷彿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现象,是蓝天上飘过的白云那样稀松平常、显而易见,「唐湘颖,妳,妳是个偏执狂,有强迫症…」
唐湘颖瞪着李时晴。
「吴彤,她,有轻微的亚斯柏格症。」
被称之为「高功能自闭症」,亚斯柏格症患者无法直视他人眼睛,有时必须坚持一定的规律与行程,患者只有社交障碍,不会影响语言学习能力。
唐湘颖这才恍然大悟,吴彤只有轻微的症状,她的话语如此简洁是出于表达能力不足,她唯一谨守的是衣着的原则,害怕别人的视线…
因为吴彤的生活正常,为人很宽厚,唐湘颖…想都没想过…
「李时晴…」
「唐湘颖,幸好妳用的纸是300g的Arches,可以把颜料洗掉后再重来一次。」李时晴彷彿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里头带着红色水珠的宝特瓶踩爆,踢到了桌子底下。
唐湘颖反应不过来,把笔洗推到了两人中间表示共享,「难以捉摸的疯子。」她勉强地骂她。
如果吴彤跟她之间,能够跟那法国的水彩纸一样,洗净了还不会坏,那就好…
☆、19
吴彤奔出了教室,用她的全力狂跑。
她大力的敲响柏森家的门,这是她第一个想到,可以平复心里那巨大焦虑的地方。
「彤?妳现在不是有课…」
吴彤一把抱住柏森,紧紧地抱着。
她要怎么讲?吴彤不会解释,她在那一剎那看到唐湘颖眼里的情绪,除了怒火、除了失望、除了悲愤…还有一种东西,她…她在柏森的眼里看过,当柏森望着自己的时候。
吴彤在柏森眼里看着时,感到自己很幸福,但在唐湘颖眼里看到时,她觉得哀伤。就象是对Mandy的感觉,但对唐湘颖,吴彤感觉更痛苦,好像有种控诉压在自己的肩头。
「彤,怎么了?」
吴彤在柏森怀里摇头,她真的没办法解释这个长长的、表面上不像实际这么严重的事件。柏森轻轻拍了拍吴彤的背,想让她知道一切都没事,但不要透过言语,对吴彤而言有时候言语好沉重。
「湘颖。」
吴彤说,于是柏森猜到了故事的大纲,也够了,不需要太多细节。
「彤,那是妳最好的朋友。」柏森没有多想别的,只用严肃的语气对吴彤这样说。
「对。」
这就是让吴彤心痛的部分。
她不要求每一个人都了解自己,那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是个太过分的要求,活了十八年,连家人都没有懂过。
吴彤要的只是包容,愿意对她的古怪、她的沉默宽厚的人跟懂得她的人一样重要。
唐湘颖跟李时晴,她们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并且终于有了归属感,不是仅仅是作为一个路过别人生命的人。吴彤一直都不愿自怨自艾的对自己承认: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而她们或许会是她拥有过最久的朋友。
「彤,妳信不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吴彤皱着眉头,已经什么都不确定了。
「森,我想喝酒。」
柏森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彤,不开心的时候喝酒是赶不走坏情绪的,它只会让妳清醒的时候感觉更糟。」
「一点点。」吴彤的语气接近请求,「不会醉。」
柏森看着吴彤平静但挣扎的神情,勉强地说,「好吧。」
只有啤酒。
「呵,昨天都喝醉了,今天还敢喝。」柏森笑着、轻轻地说,手指拂过吴彤的发丝,她侧躺在自己的腿上,在沙发上休息。
啤酒苦苦的,但异常的跟吴彤一片混乱的心绪很搭。
就好像燻鲑配酸豆、生蚝配柠檬,并不是全然令人愉悦的东西,可是组合在一起会造就一种平衡,让人感到稳定。
吴彤抬起头,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事物,她吻上柏森,吻上她的脖子,吴彤此刻很需要分心的事物,她跟柏森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就只有柏森的家那么大,她不用在意到其他。
「彤…」
柏森叫喊着,声音跟丝线一样细,吴彤看到她眼里的欲望,知道柏森耐心地等她等了好久,太久了。
吴彤的吻象是烧的灼热的铁,烙在柏森身上引来她一次又一次的悸动。
柏森一个翻身,把吴彤压在身下,吻上吴彤的唇,那吻正火热,柏森放开吴彤,退了三步。
她静静的退掉身上的衣服,象是被蛊惑般,看着吴彤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狂。柏森在吴彤的视线下,好像越来越亢奋...
「看我嘛!」柏森要求。
突然的,吴彤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她有说过她的嗜好吗?…她有叫妳看着她吗?』
Mandy。
嗜好?看着柏森?
原来Mandy当初指的嗜好就是这个,仅仅是一道炙热的视线游走在柏森光裸的躯体上,就能为她带来兴奋与性感…
她喜欢被人用眼睛爱抚…
…这Mandy为什么会知道?
吴彤努力想抗拒猜疑带来的不安,她从沙发上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柏森看,缓步走到她跟前,手掌顺着柏森腰部向上爬,爬过柏森曲线细致的背部,最后她抱住她,低头啃咬她的锁骨。
抬起头,又吻了柏森…
那吻象是忘了写结论的报告,被硬生生地截断。
「办不到。」
吴彤两手压着太阳穴,一连向后退了四、五步,看着喘息未定的柏森,她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她骗不了人,她没有感觉。即使她再爱柏森,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柏森拾起沙发上的毯子圈住自己,转头困惑的看吴彤。
「妳们…妳们做过?」吴彤艰难地问。
柏森看着吴彤,并不是被这个问句吓到而不敢回答,却象是在深思它到底从何而来、代表什么含义。
「我跟Mandy?」柏森象是愧疚似的拉紧了毯子,坐到沙发上,「对,我们做过,但那时候我们都只是朋友,不只是我对她,她对我也是。」
吴彤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坐到柏森身边,肩膀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懂了,彤。」柏森倾倒,躺在吴彤的腿上,「妳不生气吗?妳看起来不像生气。」
吴彤摇头。
「彤,我很高兴妳不生气,不过,我还是得为我的过去,跟现在的妳道歉。」柏森说着。
过去的事情,只有在过去是对的,此刻是现在,那就只专注在现在就好。
吴彤点了点头,表示不在意,但那微蹙着的眉好像意味着别的什么。
「只是,彤,假如妳没有生气,为什么…?」对的,这也是吴彤纳闷的问题,既然她不气柏森,那两人世界没有理由中断,也应当没有东西该影响她对柏森的情欲。
吴彤摇了摇头,今天的、所有的失落加总起来,让她感觉自己真的一事无成。她怎么在一天之内让朋友、情人都对她失望?
「我好失败。」
「妳再这样说,我就把妳踢出去!」
柏森说着,露出温暖的、包容的笑容,「彤,妳才不失败,一切都会没问题的,不要老是想这么多。」
吴彤悲戚的想着,一切可以跟言语一样简单就真的没问题了。
「不要想了,」柏森呢喃,扭了扭身子想钻进吴彤怀里,「也许一开始对妳有很多好奇才接近妳,不过当我无法抗拒的想起妳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跟妳相处的分秒都让我比前一刻更被妳吸引…」
「唉呀!总之性绝不是爱情里头最重要的一部分,对吧!」柏森突然换上戏谑的语气,一扫那几秒钟前的正经八百。
吴彤相信在她轻挑的认真理头,有她想传达的含义,吴彤懂得,只是自己的沮丧不像灰尘之于一阵风,不是这么容易带得走的。
柏森静静地,由下向上看着吴彤的神情,看了好久。
「彤,明天一起去当代艺术馆,好不好?」
「什么?」
吴彤对这唐突的邀约感到不知所措。
「明天是星期六,一起去散散心吧!」柏森淡淡笑着说,那笑带了点担忧,「我想妳…会想要些别的、分心的事物。」
☆、20
吴彤画了一个晚上的油画,作画能够让人专注,可以忘记很多事物,不过到了早上,她才无奈的发现自己心神不宁的忘了清理用具。
「阿笨。」柏森呵呵笑着,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画笔,「就好像吃东西要擦嘴巴,哪有人不善后的?」
「忘了。」吴彤闷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