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了按计时器,站上小台子,顿了一下,然后拉开衬衫。
「大家,开始囉!」
就像之前那样,应该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吴彤发现自己不再能像上次那样,轻松地观察柏森的身体结构,她变得很闪缩,好像柏森全身上下都有投射过来的视线,她无法直视。画完第一个姿势后,吴彤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吴彤,妳怎么了?」吴彤听到唐湘颖担忧的问候,然后看到她的脸庞在自己一侧慢慢的接近,「妳的脸好红。」
「闷。」吴彤从齿间迸出一个字,希望可以完美的解释自己的失常。
余光可以看见唐湘颖担忧的视线,离自己好近,太近了。
「教室空气不好。」李时晴附和着,吴彤皱着眉点了点头。
唐湘颖冰凉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额头。
「吴彤,趁着休息时间,去外面透透气吧,如果开始了我们叫妳,这样行吧?」李时晴提议,吴彤感激地点头,放下画具,快步向外头走。
柏森穿着宽大的衬衫,靠在窗边剥橘子,用余光把吴彤慌张的身影收进眼底。
吴彤望向天空,想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
松开鲨鱼夹,她一张开手指梳过额前的头发,感觉每根头发都在拉扯,弄得头好痛。
柏森,这女人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有吗?
「静物,只是静物。」
「李时晴!不要再…」唐湘颖尖叫着跳开,整盒炭笔散了一地。
李时晴张着沾满炭粉的手掌,向着唐湘颖靠近,弄得对方紧张兮兮。吴彤在心里好笑,觉得唐湘颖追求的境界有点太困难,想要画炭笔画却不要沾到一丁点炭粉不是不可能,就是小心翼翼的太夸张了。
虽然吴彤也觉得,李时晴画到几乎整只手都是黑的也很夸张。
两人已经追逐到教室外面去了,吴彤弯下身子帮唐湘颖拣拾地上的炭笔,想到她等一下要捏着卫生纸一根一根的捡,看了都觉得费工夫。
吴彤才捡好,就看见柏森要离去的身影。
「拜拜。」
「呵。」柏森拉了拉肩背包,伸手抹了抹吴彤的脸颊,笑着,「素描画到脸上了!」
吴彤紧张的举起手,却任由柏森帮她把脸擦干净。
「皮肤真好。」柏森评语,对着吴彤笑了笑,「如果又被锁在宿舍外头,you know!」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联络妳吗?吴彤想着,今天应该不至于再回不去了吧!
柏森不等吴彤做任何回应,或许也是猜得到吴彤不会有回应,挥个手便离去。
李时晴率先回到教室里头,一派轻松走进来的她,早就把手洗干净,轻轻哼着歌,仔细听是coldplay的yellow。
「放心啦!我没有抓到她。」李时晴看一眼就知道吴彤想问的,「靠,看不出来跑得还颇快呢!」
吴彤点了点头。
「时晴,妳要画什么?」困扰吴彤的问题,她终究是问出口了。感觉太少叫唤李时晴的名字,舌尖有点干涩。
「妳说系展吗?」李时晴问着,「风景画吧!妈的,好像很没创意,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是风景画比较好。大概会用一些元素让画面丰富一点…唉…妳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吴彤点头,虽然李时晴讲得很笼统,不过看过她画图,就会理解。李时晴是那种边画边想的人。
「唐湘颖呢?」
「她啊!」李时晴说着笑了起来,好像唐湘颖这个人就是个现成的玩笑话般,「妳也知道,她没有九十分地把握,就什么都不会做,没有九十五分的计划,她连说都不说。」
很脚踏实地。吴彤想。
「妳还没想好,对吗?」李时晴问着。
「嗯。」
「紧张吗?」李时晴把刚上好喷胶的素描从画板上拿下来边问着。
「有点慌。」
李时晴笑了几声,「我看也是,虽然妳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过该有的情绪还是都有嘛!」
李时晴真的观察的很透彻吧!
「慢慢想吧!灵感很像鸟屎,会在妳一不注意的时候击中妳。」
吴彤听了淡淡的笑。
「李、时、晴!」唐湘颖的尖叫声从教室外头传了进来,当她气急败坏地冲进教室,看到吴彤跟李时晴,更是面色一沉。
「不要命了妳…」
「来来来,」李时晴露出痞笑,「打铁趁热,趁现在来骂个脏话怎么样?」
「不要!」
「很多事情就是要学才会嘛!妳看妳人生就要错过许多了!」
这两个人很有趣,吴彤想着。
李时晴的言语很厉害,几句撩拨的话就让唐湘颖忘记要报仇了。
「喂,几成了?」李时晴突然问。
「什么几成?」唐湘颖的素描没有上完阴影,心情特差的。
「系展。」吴彤静静地说,她知道李时晴是帮她问的。
唐湘颖顿了几秒钟,像真的在深思换算成数字到底是多少。
「三十四。」唐湘颖吐出一个数字,然后补充,「百分之三十四。」
真的该慌了,吴彤想着。
她可不相信自己可以从零开始,茁壮得比她们俩还快。
☆、6
「亲爱的彤,身体有没有舒服点呢?呵呵。今天看妳在教室快昏倒的样子,好点没有啊?我之前也像妳这样哦!不过是上设计史的课的时候,哎,理论课跟实作可不能相提并论哦!我只能说妳该多练练了,呵。」
吴彤上完最后一堂油画课之后,收到柏森的简讯。
「很好,谢谢。」吴彤回覆。
连简讯都要话少吗?吴彤自问,她承认自己总有种习惯让想法积蓄在脑子里,思绪跟话语对她而言,有壁垒分明的界限,就好像把一个实体转换到画纸上,是几乎不连贯的那种困难。
柏森在紧接着的一封简讯就指出了这点。
「语义分明言简意赅文情并茂实非常人所有,彤,我欣赏妳。」
吴彤承认自己有动过念头把刚刚传过的简讯再传一次给柏森,想一想传简讯跟环保没有太大的关系,实在不需要这样克勤克俭。
最后终究没有回覆,把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头,绕过一堆衣物、绕过谱架,向外头走。
灵感很像鸟屎,会在妳一不注意的时候击中妳。就着李时晴这句话,本来打算窝在宿舍发呆的吴彤决定外出,如果灵感真的够像鸟屎的话,应该也在外头而非室内吧。
没有办法的。吴彤知道自己之所以慢,是有原因的。
她对美感几乎算冷感的。
如果可以跟其他同学们一样,很直觉地就知道什么东西是可以落入眼里的,那她或许现在就知道该干什么。吴彤太喜欢把看过事物的美感分析一遍,再反覆地思索转换成绘画时的表达、表现手法,想完以后,必须再去思索这幅画的美感。一切又绕回美感分析的原点。
相当折磨人。不过吴彤必须如此偏执才能对自己的作品安心。
吴彤沿着马路走、沿着街道走、沿着围墙走、沿着栅栏走…
她看着渐渐变暗的天空走、低头望着地面走、她闭着眼走…
没有头绪。
吴彤扯了扯裤子,在路边行道树的围砖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
她可能必须请求援助了。
「救命,我不知道系展该怎么办。」
柏森,吴彤是相信柏森的实力的,她相信自己求援的方向没有错。
「灵感这…彤,我想我不大能帮妳什么忙,创作是自己的东西。妳想不到画什么的话,探索一下内心吧!不然就从感官刺激自己,不只是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甚至是触觉,艺术的体验可以是全方面的。」
柏森没有隔很久就回传了,吴彤困惑地读着简讯,还没看完又有一封新的传了过来。
「彤,别忘了工作室的事情,帮得上妳的忙的话,我会尽量帮的。」
吴彤拍了拍裤子起身,柏森很有道理,也许她不应该只是想靠着视觉找到方向。
「可以给我音乐吗?我想听点不一样的。」
柏森一样快速的回复了她,要了E-mail,承诺在听觉上给吴彤不同的体验。
吴彤回了宿舍,急忙跟视传系的室友借了计算机,急急忙忙的收信。
柏森寄了七首曲子给她:
Coeur de pirate – Comme des enfants
James Newton Howard - Solomon Vandy
Within Temptation – Angels
Sólstafir – Fjara
AC/DC – Rock ’n’ Roll Train
The Agonist – Business Suits and Combat Boots
Carnal Diafragma – Human Monster
吴彤感觉得出来柏森极力的避开流行歌,而且尽量都是风格迥异的歌曲。吴彤一个晚上把所有的歌都轮流的听了两、三遍,脑中还响着最后一首歌里那噪音似的猪叫声。
是很大的刺激,可是她还是没办法。
吴彤的手机在桌上震动着,她接了起来。
「想到了吗?」柏森的语调听起来还是带有笑意。
「还没。」
「喔。」听得出来柏森有点失望。
「最后一首那叫歌?」吴彤把心底压着的疑问问出口。
「是啊!」柏森笑了几声说着,「我没有要整妳,我是真的觉得或许能带给妳灵感才放进去的。」
「哦。」
「很有啓发性的歌啊!」柏森说着,「唱歌并非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唱出歌词,就像创作未必也一定要规规矩矩地用颜料,至少这是我的解读。」
吴彤知道柏森的意思,毕竟她是擅长结和复合媒材的。她知道柏森打电话的用意是希望能够藉由讨论,多一点刺激,多少能带来帮助。
「彤,我问妳,妳对哪一首歌比较有感觉?」
「想一下。」
「嗯,好,妳慢慢想,」柏森说着,「我告诉妳我喜欢哪一首歌,我喜欢倒数第二首。」
「为什么?」吴彤讶异地问。
「妳不觉得那歌里头有种无法驾驭的味道吗?有些歌妳听着几乎可以预测下一秒会出现什么东西,我觉得这首歌啊!很失控,很压抑,也很控诉。」柏森说着,觉得自己好像讲得太多了,干笑了两声,「让我想到带橘的暗红。」
「我觉得像鲜艷的土黄、混了点黑。」吴彤说。
「妳矛盾了,鲜艷的土黄如果混了黑就不鲜艷了,」加了黑色是会降低彩度的,不过柏森其实懂得吴彤的意思,「妳是在讲两个颜色吧?」
「对。」
「妳想到了吗?妳比较有感觉的歌?」
「第三首。」
柏森轻笑着,「Angels,很出乎我意料哦!为什么?」
「很戏剧性。」
「可是彤,很多人不喜欢歌里头有戏剧性的元素,象是这些磅礡的、几乎带有期待的暗示性的鼓声,那种明显带来紧张感的声效,妳不觉得一切都很刻意吗?」
「嗯。」吴彤同意,在心里纳闷柏森既然要把这首歌放进歌单里头,为什么要批评它。
「可是戏剧性是好的。」彷彿读出了吴彤的想法,柏森接口说,「我喜欢明白的感觉到情绪的张力、在该表达的范围里头得到我需要得到的信息。」
吴彤同意,她不知道究竟对系展有没有帮助,不过跟柏森的对话对她而言是获益良多的。
「什么颜色?」吴彤问。
「好问题。」柏森苦恼地说,「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对我而言这是首五味杂陈的歌。」
「背景是蓝灰色、主唱是亮橘黄。」
吴彤说着,这种纯粹是凭感觉,没有对跟错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