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唠叨烦了,白芷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想用Skype给舅舅打电话,可又意识到美国时间还太早,於是只能改为写电邮。邮件里,她倾诉了最近遇到的所有烦扰,用极大的篇幅叙述了庄良的变化,她以为自己会书写出大段表达失望情绪的文字,可意外的是,她没有。
点击发送,合上电脑的盖子,她向後一仰,直直躺在床上,长发像拨开的羽翅散在周围。
老听外婆说,妈妈这辈子是因为遇人不淑,才落得这样凄凉,难道命运也会遗传吗?
辗转反侧之际,她拿起手机选择性地回覆朋友们的新年祝福,并不看一些敷衍性质的复制粘贴;手指停在和甘蓝的对话框上,日期显示的已经是葬礼以前了,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低落。增增减减地编辑了好一阵,白芷仍旧只折腾出「新年快乐」四个字,在有些口不对心地加上一个感叹号之後,按下了送信。
同是这天晚上,当金师傅出去下棋後,师娘鬼鬼祟祟地拉住了正在做清洁的甘蓝。
「甘蓝,过来给你看点儿东西。」
脱下胶手套,甘蓝纳罕,难不成师娘藏了私房钱?要不就是……
「师娘,你是不是炒股又赔钱了?」
「呸呸呸!」师娘马上急了,「啥叫又?我前天才做了个短线……」意识到被甘蓝带远了,师娘收住口,掐了一下甘蓝的脸颊。
「不要打岔,我给你说,你师父最近不对劲。」
甘蓝笑出声:「在您眼里,师父哪阵儿顺眼过呀?」
师娘又在她袖子上扯几下,示意她别贫嘴,待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师娘却拿出了一大罐子糖。
「你拿一个打开,快。」
不知师娘的糖罐子里卖的什麽药,甘蓝疑惑地拿出一块,刚要扭开糖果两角,手一摸时,才觉得哪儿不对,这糖的手感怎麽……?
「这里面怎麽都是糖纸?」
甘蓝又把手伸进罐子里拿了一把,只有几个里面是如包装上所说的太妃糖,其馀的里面塞的都是同样的糖纸,撑起一个差不多的形状罢了。
「你师父干的!」师娘马上把重要证据收捡起来,食指在半空中指点着,义正词严: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厂家造假,结果连开几个都是一样,我就明白了,你师父现在吃糖可厉害了,他怕我们晓得!」
师娘一副小脚老太太捉奸的模样,没等甘蓝反应,又一把将她拉进了金师傅的书房。书房里有张单人床,有时候看书练字累了,金师傅会在这里歇午觉。师娘现就站在这床边,拿了一个台灯照亮床底,指给甘蓝看。
甘蓝顺着灯光扯出一张旧床单,正纳闷儿时,师娘又像孙大圣捉妖似的拉出一件东西。
是一个直径大约50厘米的盛物用竹筐,里面堆满了现下孩子们爱吃的零食,以膨化食品居多,什麽仙贝大米饼薯片洋葱圈,塞了大半筐。
「你说你师父是不是不对劲。」师娘重新将床单盖了,把竹筐蹬回床底,还原罪案现场。
这一刻,金师傅在甘蓝心中的形象,突然寒碜地像晚上七点菜市场收摊前的打瓜菜了。
据师娘透露,金师傅上一次的体检显示他又重了十几斤,医生都劝他注意了。
「以前是想喊他戒烟,才给他买这些占住嘴的,现在他不仅烟没戒,还开始偷吃零食了!医生说再这样要得啥脂肪肝又是糖尿病的,甘蓝,你要管管他!」
听师娘这麽说,甘蓝也担心起来,以前她一直以为师父不爱吃甜的,平时喝水也只爱喝浓茶,没想到一过耳顺之年,竟然染上了孩童的顽皮毛病。
甘蓝连连安慰师娘不要担心,又严肃地告知师娘不该纵容,因而乾脆把所有零食端了出来,倒进一个大塑料口袋里,再向门外走去。
在玄关时,模糊看见猫眼外暗了一下,扭动门锁的一瞬,黑影又迅速闪开。
甘蓝打开门去看,那个身影已经下了几层阶梯,只能看见一个花白头发、剃着平头的脑袋一闪而过。她没多想,拿着零食口袋便上楼敲开了邻居赵婆婆的门,说家里零食多得吃不了,分给你家小铃吃。
小铃是赵婆婆的孙女,被甘蓝看着玩儿大的,可自打今年上了小学以後,家里给报的奥数班钢琴班活活把孩子愁成了个小老头。
「哎呀谢谢谢谢!小铃在楼下呢,也不练琴,就只晓得玩!哎!上来了上来了!」
赵婆婆指着楼下对甘蓝说着,又把满袋子零食抖给小铃看。
一看见甘蓝,小铃就扑上来挂在她腿上,黏着她讲了一大堆没有前因後果的事情,又说:
「有个不认识的男的,我看见好几回了,老在我们单元晃,刚刚都又看见了!」
两个大人都听得有些警惕,赵婆婆忙勒令小铃以後不准一个人下楼玩儿了,又叮咛甘蓝说:
「让你师父师娘都注意点,现在的小偷精着呢,先摸清每家的作息,然後在门上做记号,趁着没人的时候来偷!」
甘蓝立刻想起刚刚那个面生的背影,又跑回去对着防盗门检查了一通,没发现异样,但心中仍是忐忑不安。於是她又详细检查了师父家中的门窗,再在网上订购了几个报警器後,才稍微安心了些。
手机从饭後起就震了好几次了,甘蓝坐下来开始一一回覆。不得不说,现在手机的花样太多,节假日的祝福往往来自不同的社交网络。微信上已经亮起了十几条未读,不过她先点开的是白芷的短信。
回覆栏里面那根一闪一闪的小棍儿,彷佛在不知疲惫地催促你快些遣词造句。甘蓝在英文和中文输入法之间几经切换,添抹了无数次,最终也还是照原样回了「新年快乐」;发送之後,才发现自己没加感叹号,又开始纠结於这是否会显得不够热情。
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甘蓝算是体会到了伍尔夫对语言失望透顶的那句责难:
「我只是要表达我所想的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在甘蓝和师娘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的配合下,金师傅无地自容地接受了一切条款,同意改善饮食、加强运动、更不能在小辈面前丢脸。自此,他油条肉饼的早餐就被换成了甘蓝熬的五谷杂粮粥,午饭在甘蓝和白芷的监督下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摄入量,晚餐前则由师娘看管着喝下一大杯蔬菜汁。
早晨去饭馆上班前,甘蓝会陪着金师傅在万福桥下的河边绕行一圈,可就这麽一点运动量,却足以让金师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汗滴颗颗滚落了。而每到这时,甘蓝都会调皮地去数汗珠成串的串数,说是要看金师傅在古代是个亲王还是郡王。
「你个死女娃子…没个…老少次序了。」金师傅大口呼着气,又指向近在咫尺的餐厅大门,说:「你先进去给我沏壶茶,我歇口气。」
甘蓝得令,一溜小跑进了大堂,跟所有人道着早安。
金师傅总算缓过了劲,正抬腿要向阶上迈,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个身影,在他肩上一拍。
「金大哥,还认得我不?」
面前之人剃着极短的平头,以至於头皮完全可见,这些「发刺儿」已经花白,额上抬头纹深重,是长期操劳的例证。眉眼中参杂着与周遭的格格不入之气,有呆滞、有恐惧,又有为了掩饰前两者而刻意武装的敌意。
金师傅深感来者不善,心里做起了谨慎的猜测,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来者,他眼中聚散着不安的色彩。
「二十五年前,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叫甘凌云。」
金师傅大惊,可毕竟是阅历丰富之人,即刻就将多馀的表情收拾了起来。
常年在「朝天楼」门口擦皮鞋的老谭,打一开始就觉出两人间的不对劲,趁着没人注意,他脚尖粘地地小心踏进了餐厅,惊慌失措地去找小唐:
「唐幺妹儿,快去把你们厨房头的小伙子些喊出来,金大爷怕是惹上那条道上的人了!」
小唐听得迷迷糊糊,可老谭不容她再问,乾脆自己闯进了後厨,嚷起来:
「快快快!你们师父遇到袍哥了!」
「烧白」显然不知道「袍哥」是什麽意思,老谭急得火上房:「就是黑社会!黑社会!」
甘蓝和袁随都扔下手里的活儿,抢先赶了出来。走到大堂时,见金师傅已经领着一个穿夹克的男子入内,男人面容苍老,但体格高大,形容确实有几分戾气。他一眼便盯上了甘蓝,但目光闪烁,气势一下弱了大截。
甘蓝也逐渐觉出他身上的不对,仔细在记忆中翻检搜寻着这张脸。
「师父,这谁?」袁随警觉地问。
老谭躲在他们身後,压着嗓子说:「就是他!」
金师傅虽面色依旧凝重,但也不似先前那样紧绷了,安抚众人道:
「我的老朋友,二十多年不见了,哦,他还没吃早饭,『烧白』你端几笼包子来。」
说毕,金师傅又意味深长地看着甘蓝说:
「甘蓝,你把昨天我收起来的生豆浆煮了端进来。」
两人就这样进了雅间,金师傅随手还把门带上了,更添大家心中不解。
「你们说,师父是不是借钱去搞传销,老糊涂被人骗了钱,别个现在来收债了?」袁随锲而不舍,非要探听出个虚实来,不料却被小唐在腰上一掐。
「这种事情,也只有等到你老年痴呆之後才会发生!」
大家都笑起来,没想到小唐也修炼地这般伶牙俐齿了。行将散去时,正逢白芷来前台点帐,嘴快的袁随立即对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白芷朝雅间的方向扫了一眼,晓得袁随的话多半夸大其词,便到後边儿去找甘蓝了。
没想又扑了个空,白芷有些着恼,最近她只要是找甘蓝,十次倒有八次见不到人。随便抓一个人问清,白芷径直去了储物室。
「甘蓝,你最近怎麽了?老躲着我干什麽?」
甘蓝正拿着一个大斗往锅中舀豆浆,听闻这一声,慌张立现。
白芷站在储物室门口,冬季的阳光虽薄,却足以在她的身上吻出妖娆的轮廓。她身着一件紫色大衣立在光影里,围巾松松裹着,让人遐想她颈部的气息和温度。围巾垂下的部分充当了大衣的前襟,露出里面单层的衬衫,果然,她也是个只怕臃肿而不怕冷的。
甘蓝被问话堵得无从回答,瞳仁闪避地滑动着,淡粉色的嘴唇闭合,加上冻得微红的面颊和鼻尖,楚楚可怜之态看得白芷马上忏悔起来。
「你别介意,我跟你开玩笑呢,刚刚我听说……金伯伯有贵客来?」
「对,但我不认识那人是谁,只是师父让我煮些豆浆端进去。」
白芷这才闻到生豆浆的味道,觉得和煮过的确有些不同,瞄了一眼甘蓝手里的锅,又问:
「就只喝这个?我去沏壶茶吧。」
甘蓝站起来往前走一步,白芷会意和她一起走出,甘蓝朝一个小几上努嘴:
「这壶里是我刚刚沏的,」她又勉强笑笑,「待会儿我一块儿拿,你去前面忙吧。」
甘蓝不敢去看白芷用何种眼神瞅了她,只知道边上人没有再说话,但也不离开,而是就在一旁守着。待她将豆浆煮开,灌进一个有把的敞口瓶里,再拿了两个小杯拈在另一手两指间,才困窘地发现自己拿不了茶壶了。
「我就是要看看,你怎麽『一块儿拿』。」
壶上多出一只手,白芷过来在她耳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先走出去了。
她们二人进去时,桌上的包子已经去了半屉。甘蓝总觉得,一靠近这个男人,就让她身心都感受到异样的频率。
上前去给二人掺豆浆时,甘蓝亦察觉到了那男人的紧张感:大概是不好意思,他扯了几截长短不齐的卫生纸去擦吃包子的油手。而因为他手粗,几下搓揉间就将纸擦烂了,於是又窘迫地去扯了些来包起,站起来去找垃圾桶。
「金伯伯既然有多年不见的老友,今天就不用在这儿劳累了吧?」白芷似建议又似疑问地说着,陪着在一旁斟茶,因不知如何称呼,只能礼貌地笑笑。
「没得啥子,甘蓝,你过来。」金师傅开口时,一贯嵌着笑意的脸上,只有严肃冷峻。
甘蓝背着手站过去,如同放课後被老师留下来的孩子。
「你妈妈生前一直给你说,你爸在你出生前出车祸死了,她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