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蓝猛抬起头瞠视着金师傅,惊惧地斜过眼去看了对座的男人,甘凌云垂着头,双肘撑在桌上,握拳的手指不停抓挠着手心。
「你妈怀你的时候,你爸帮人打群架,捅死了人。那个时候在严打,判得很重,无期,但是他表现好减了刑……」
「师父你乱说什麽呢…乱说什麽呢…」甘蓝面上颜色已变,困在眼中的水汽止不住脉脉成行。心脏在她胸腔捶击出奇怪的节奏,血液也以混乱的方式奔流。
白芷听得更是无措,但她确定的是,金师傅绝不至无聊到在这种事上骗人。
「你爸就是他,他叫甘凌云,出来後就一直找你。前段时间他在电视上看到你做菜,才开始守在我们饭馆门口等你。」金师傅仍旧陈述着,连白芷都觉得有些残忍了。
对面的男人颤颤地站起来,发声像咿呀学语的幼童一般生涩:
「甘…甘蓝…我是……」
「你不要说话……」
甘蓝耷拉着头,谁也不去看。
「我不管这些,我认谁当爸,谁才是我爸……师父,你才是我爸!」
金师傅红着眼眶站起来,要厉声叱责,可甘蓝已经夺路而逃。白芷追出去前,有些埋怨地回头说:「金伯伯,你这样也太……」
甘蓝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饭馆,此时文殊院街上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已经开了。排队的长龙里簇拥着男女老少,争先恐後地挥舞着手中的票子,喊着「给我两斤桃酥!」、「称一斤葱油酥!」或是「黑芝麻白芝麻糖一样一包!」,就像都把点心当饭吃似的——这繁冗之景几乎日日如一。
白芷没有多想,自後面握了甘蓝的手,果然如她所想一样冰冷。
「师父就是不想要我了,才编这些。」
「这就胡说了,你师父要是有这心思,还用等到现在?」
过了一条街,甘蓝停下站住。
「……我想请假。」
「请多久都可以,我陪你回家。」
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甘蓝家,一路上,白芷都会不停侧仰起脸去观察甘蓝的神情,怕她哭了,自己却没及时去擦拭;又怕她不哭,憋得心里难受。
进了门,甘蓝也无心去换鞋,自顾蜷缩在了沙发一角。白芷在她头上拍拍,觉得房间内有些森冷,就自作主张地打开了空调。
如果说北方的冬季冷得雷厉风行、豪放不羁,那南方的冬季绝对可谓是拖泥带水、暗箭伤人。北方虽然温度低,但是大风刮得敞亮;南方虽然暖和些,但是阴风吹得鬼魅。北方即使大雪压顶,但你只要不去雪地里滚、冰窟窿里淘,就能保一身乾爽;南方就算是只落小雨连绵,但根根银针见缝而入,顽固地待在墙壁里、衣橱内、棉被间。加之南方没有供暖,而热气重量轻,俱盘旋在上空,因而安在高处的空调总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给主人提供一丝暖意。
白芷去倒了杯热水来,放在茶几上,见甘蓝还把脑袋藏在两膝间,听见吸鼻声,便过来蹲在她面前,抽了纸温柔地替她揩拭。
「我没关系的,不要把你的事情耽误了。」
白芷听了,又心疼又有些气恼:
「你现在就是我的事情,别一个人强撑了,我懂你,不是麽?」
甘蓝不说话,歉疚地敛着眉,白芷抬手把她眉头的浅壑拂散,继续温声说:
「你想倾诉,我就听着;你要是想就这麽待着,我陪你。」
她又抽了两张纸叠了,夹覆在甘蓝鼻子上,甘蓝慌忙按住擤了,面露羞赧。
房间里稍暖和了些,白芷把大衣和围巾脱下,到卫生间拧了个热毛巾给甘蓝擦脸。
「乖,擦擦,老用纸脸疼。」
听话地擦拭起来,甘蓝此刻像只雨天里被人收留的小猫。
「你妈妈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乾脆这周末我们就一起去青城山吧,去看看你妈妈,说不定也能想通一些事情。」
甘蓝听着她用流莺般的嗓音说这些暖言软语,抑制不住,稍微抬起目光来看两拳远处她的脸——她双眸中镂刻着毫不保留的关切,却又隐藏着某种邈邈难寻的超然、她无论如何也褪不尽的孤傲。
「嗯?你觉得呢?」白芷表面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却已经到处在找她的笔记本电脑了,「不知道现在订房间还来不来得及。」
甘蓝清了清嗓子,鼻音浓厚地说:「白芷,你真不用这样,我能缓过来。」看见白芷陡然凉下来的目色,又吞吐道:「我没那麽脆弱…你去忙你的吧…」
见白芷拿起了围巾,甘蓝暗暗捏紧拳头。
「想撵我走?先说说你最近怎麽了?」
甘蓝双手摀脸,闷闷地重重叹出口气,又将手垂下,红着眼问白芷:「你真想知道吗?」
将围巾复又扔回,白芷点点头。
甘蓝只觉得口中像有无数小人在拉扯自己的舌头,喉间像被火燎过,口乾舌燥,不得发声。心脏也幸灾乐祸地擂起鼓来,一度要跃上嗓子眼来挑衅主人的胆气。
「你平时文思那麽敏捷,现在连几句话也诌不出?」
话一出口,白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手微微地抖。仿佛比起追问,自己更像是在逼问;比起得到结果,更像是在证实答案。
一侧长发被偏开,甘蓝的手指触上来,指腹像一个个逐而贴面的电极。一瞬间的感官轰鸣,也或许是失效,灵敏地能感觉到甚至是毛细血管的微小,却又笨拙到失去了呼吸的节奏。甘蓝的吻在她唇间填满、琢磨、翩翾又离开,同样是撑着一口难舒的不稳气息,挣扎地、绝望地、侥幸地问:
「那现在,你还懂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没有回答,白芷立在原点,似在思索,又似还在出神。甘蓝那边一颗心吊起,忍受着煎炸烹煮重重酷刑,如芒刺背。她深感自己亵渎了白芷,一个婉约空灵如江水中浮芷的女人;她本该掬了她起来盛在薄瓷盏中观赏,现在却鲁莽地亲近了她的肌肤。以往,每当她想起白芷那精巧的容颜会蒙他人碰触,四肢百骸内就升起一种乏力和僵冷的妒恨之情。如今,她只是个共犯罢了。
慵懒恬静的法文歌声响起,是白芷的手机。
「金伯伯……对我们在一起……知道了,我有空就陪着她。」
意外的惊喜,可转而依旧化为哀愁——也许她只是暂且收起了厌嫌,也许她恰好善於自持吧。
「现在,能答应和我一起去青城山了吧?」
甘蓝不解,猜她定是在勉强自己,试探地问:「你……不讨厌我麽?」
这不是一个用「是」与「不是」可以回答的问题。
「先不谈这个。至於你师父,他只是希望世上能多一个亲人来爱你,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去消化、去面对。」
确实如此,加上刚刚自己闯下的麻烦,甘蓝觉得一切都乱极了,就像小时候帮师娘挽毛线时打乱成结的光景。
还是那熟悉的力道,头上被爱怜地拍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一天,有空安排安排我们的行程,晚上我可是要来问话的。」
白芷往边上拿了衣服,甘蓝站起来帮她穿进袖管。
送至玄关处,白芷极轻地挡她一下,开门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甘蓝靠墙席地而坐,地砖的冰寒气直侵入骨。而她不知道的是,白芷也在一层之下的楼梯间站住,拧眉沉思,心绪难平。
金师傅找白芷过去,是有事和她商量:甘蓝的父亲出狱後,一直是颠沛流离,不是睡大桥下面,就是和民工挤通铺。因而他央告白芷,能否把厨房隔壁那间闲置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甘凌云一个栖身之地。
雇主们都不情愿收留一个有案底的人,此乃人之常情,可白芷却答应地爽快,金师傅只感叹说:「好孩子,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金师傅之所以敢做这个担保,也是经过了周密考虑的,他知道甘凌云其实是个仗义之人,只是那年意气用事,以为自己在行侠,结果却葬送了小半辈子生命。要不是当年他想方设法地找到目击者,证明了甘凌云的防卫成分,这厮也不会有得见天日的时候了。
几人把杂物间腾空,金师傅又遣袁随上街对面的军旅用品店,置办些行军床、睡袋之类的物什。
袁随前脚刚出门,甘凌云後脚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谢谢金大哥!谢谢白老板!以後粗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报答你们一辈子!」
金师傅和白芷慌忙一左一右将他拉起,甘凌云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个遍,狼狈地说:
「我现在这幅样子,女儿不认我,也是我该背时。」
白芷不加思索地抢道:
「甘蓝是个最善良的孩子,给她些时间吧。」
白芷离开後,甘蓝才又开始思考甘凌云的事。
父亲这个定义,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从小就在没有生父的环境中长大,继而失去生母,好在有金师傅填补了父亲的空白。而甘蓝也早已接受老天对自己的安排,她的认知镶嵌在这样的模子里二十五年,任何要打翻这种系统的事件,於她而言都是可笑的。
妈妈是不可能骗她的,妈妈曾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书不离手的斯文人,他头脑灵敏,他待人温和,他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急着买鱼回来炖给妈妈吃……
如果说刚刚吻了白芷像场梦,那麽早上那个男人的出现便是魇了。
「没有这种事情」、「冒牌货」……这样的字句不停拥堵在甘蓝的脑海中,看见金师傅不断打来的电话,她怕得不敢接。恍惚中记得白芷说她还会来,就一直坐在玄关地上等着。
安顿好甘凌云,又处理了店里一干事务後,已经是下午五点。冬日天黑得早,此刻是老人口中所说「鸡蒙眼」的天色,马路上的车辆都打着灯,不想在事故多发时段掉以轻心。
白芷料定甘蓝没吃什麽东西,可自己没什麽厨艺,更不想班门弄斧,於是乾脆让「烧白」用保温桶给她装了些鸡汁抄手,再往甘蓝家走去。
敲门前顿了顿,可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你个傻孩子,就一直坐在这儿?!」
赶紧闭了门,摸摸甘蓝僵冷苍白的脸,白芷撂下保温桶,去扶地上的甘蓝。
坐了这麽许久,腿都麻木到快没知觉了,白芷身上的热度一传来,第一个被激发的仍旧是泪腺的开关。
她高出白芷一些,白芷拉下她的头抱着,在耳边怜惜地问:
「傻孩子,你一个人都想了些什麽?」
「想妈妈,有好多话想问她……也想……你。」
白芷无法识别这种体会,是酸涩、是感到、是关切、是担忧,甘蓝总能给她这样斑驳的感受。这种无私地、想要表达关怀的欲望,是她前所未有过的。
「我就在这里,你妈妈那儿,我也陪你去。」
照顾甘蓝吃过东西後,她又反过来要送白芷回家。白芷拗不过她,知道她终究是个别扭的性子,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要做些什麽还情。
不知道最近是哪个神仙过生日,青城山周围的宾馆齐刷刷地订不到房间。甘蓝无奈地告诉白芷,可白芷却说无妨,实在不行可以住农家乐,再不济也可以当天打来回。
出成都之後,一路上纤尘喧嚣就逐渐淡去,换来一抹浓似一抹的仙风道骨气息。诚然如道家所说,久闻「地籁」和「人籁」,性灵消磨殆尽,蒙蔽了天眼;现在猛然置身於仙境,确有不识「天籁」的错愕。
全程驾车两小时左右,就到了青城山周边。青城山属於08年地震时的重灾区,可现在看来,重建工作已经抚平了地面上的废墟,而看不见的刻骨伤痛,都留在人们痛彻心扉的记忆中了。
与人休息的大自然,没有丝毫发动灾害时的暴戾,依旧是青城天下幽。这里的水不若春水般娇媚,也不似秋水般萧条,只有天界般的清澈宁静,朦胧间摄人心神。山中不多峭壁,却高耸挺立着层层俊秀;树中不多参天,只绵延环抱着翠绿的淡泊。
「甘蓝,这里太美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