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能想得开,有什麽事就说吧。」
庄良紧了紧抱拳的十指,舔舔唇,言辞急切地说:
「白芷,就算是帮帮我,看在是老同学的面子上,看在我照顾过你外公外婆、在你爸去世时陪过你的份上!」
「你到底……出什麽事了?」
白芷见他这副颓废而失神的仓皇状态,心里也跟着一阵发麻。
「我们家,出了点事,说来话长了。总之,你跟我结婚的话,我不要求你尽妻子的义务,只求你给我一个美国的身份,完事了我给你钱,多少都可以!」
「你想花钱买个身份?」白芷惊讶之馀,有些看透般冷笑道,「原来今天才把实话说出来。」
庄良立刻乞怜道:「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个小人,但我同时也是真心喜欢你的,所以…也不光是为了身份。」
「你就别再侮辱我和你自己了,庄良。」
庄良见她的手已经触到挎包,急地弹将起来,试图伸手按住她。白芷看他眼睛里的红丝都泛起了,简直是病急乱投医的光景,诧异地问:
「你能透露你家里到底出了什麽事麽?」
「我父亲…身体不太好,我想带他移民,去一个污染没这麽重的地方治疗和休养。」
庄良埋下头藏住了脸,声色惨白如死灰。
「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了,就算是这样的话,你的家庭也完全有能力旅游签证过去医治,甚至是投资移民……」
庄良气急败坏地抢道:「可是投资移民需要动用50-100万美元的资金,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跟和我结婚所花销的费用比起来,就太不划算了是麽?」
庄良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可仍旧回到了语塞的状态。白芷言罢就要离开,庄良不敢有太多的动作,因为咖啡厅另一头的糕点师傅已经将视线投过来数次。
「我们的联系就到此为止吧,这种僭越法律和道德准则的事情,我不会帮你做,也更不会找人帮你。如果伯父真如你所说,身体有恙的话,那请他保重。」
白芷挪动座椅,起身告辞了。
出来的时候,手机上已经多了一个未接电话。她知道是甘蓝打的,因为平时若非紧急情况,甘蓝从不会往她手机上接二连三地轰电话,不想让她有被人催促的感觉。甘蓝的脾气就是这样,自觉到让她生怜,即使两人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也怕会打扰到她。
电话刚拨通,才只「嘟」了一声,甘蓝就接起来了。
「醒了?头还疼麽?」
「不疼了,你怎麽起来也不叫我?」
「看你还打呼呢,没舍得叫。」
甘蓝清楚地听见了白芷捉弄她的鼻息声,想像着她巧笑时的绰约可爱,只不过分开几刻,就巴不得脚下生风地到达她身边了。
「你在哪儿?」
「春熙路附近。」
「那你在书城门口等着我,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
甘蓝一直想做一件事,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钻遍成都的大街小巷——给她讲每条街道的故事、带她去一处幽静的茶坊、听一路雀鸟的莺歌、品尝每一种她所知道的小吃。
这座城市充满着火辣与热情的气息,却又被每片碧绿的竹林赋予了清幽和闲适的韵味。
单从成都的方言来讲,因为缺少鼻音的缘故,这种口音在女子口中娇嗲十足、媚态无比,一句「好烦哦」可以听得人骨软筋酥。
可如若你邀请一个成都女孩子吃饭,特别是吃火锅或者麻辣烫,那千万不要被她起初半推半就的表象所蒙蔽。因为食到中途时,你便会觉察出不对劲:例如火锅越煮越辣,但她反而越战越勇,先前她极力制止你点的东西,此刻都被她扫荡得一乾二净;一开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矜持淑女,转而成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好汉——她会在你对面举着啤酒瓶子,朝左右呼喊着:「小妹儿(服务员),打个干碟子(蘸碟)!」或是「老板儿,数签签儿(竹签),算帐!」
甘蓝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成都女孩,有着南方人如水的阴柔,但更多地采集了蜀文化里特产的爽快和泼辣。
而更重要的则是——她还是一个资深的职业好吃嘴儿。
「先带你去吃张凉粉儿!」
这便是她接到白芷後说的第一句话。饭点?在成都人眼里,分分秒秒都是品尝美食的良辰。
市中心的广场,在明朝时是蜀王朱椿的王宫。单从周遭的街名,就可以嗅到那时的遗风:譬如有条街叫「红照壁」,这「照壁」,便是明朝建筑里最常见的一个标志,由於是皇宫,那在当时自然是刷成红色。只是,「照壁」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便是:
「如果红照壁这条街上出事的话,那可就真是『祸起萧墙』了。」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地方志?快点一一道来,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些街名里有这麽多故事。」
将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白芷被甘蓝牵着走在街上,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关於这座城市的条条典故。
「比如现在我们站的这条『後子门』街,其实早先是明王宫的後门,原名叫『厚载门』,可是後来有人觉得『载』和『宰』同音,不吉利,才给改成现在的名字。你再看附近的几条街:草市、羊市、盐市街,就可以大概了解祖先们的生活了。」
甘蓝带着她进了一家名叫「张凉粉」的老店,这老店面积极小,至多只能容三十几人打挤坐在一起,可老店就是有这样的底气,从不愁人少、店面小,只愁东西不够卖。
店内装饰也很简单,特别是点餐和收银的「柜台」,只由一个旧式的小柜和一台收银机组成,後面总站着一位已在店里工作了数十年的大婶,略带催促地问你:「吃点儿啥?」
甘蓝给二人分别点了煮凉粉、甜水面和鸡汁抄手,那大婶抬眼打量了她二人一眼,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太多了,你们俩吃不完!抄手要一两就够了!」
她说罢就打了单子递给厨房里的人,这下,甘蓝和白芷这两个顾客反而被做了主。
甘蓝耸耸肩,笑着对白芷说:「听阿姨的吧,这就是老店的风格。」
白芷倒觉得大婶的建议果然不错,这样一餐下来,她是再也吃不下了。反倒是甘蓝,不仅帮她吃了大半碗的凉粉,出门後又买了两串糖油果子,说是要解解辣。
「你怎麽这样吃也不胖?」白芷拿纸巾去擦她的油嘴,心里极不平衡地抱怨道,「东西都消化到哪儿去了?」
「我新陈代谢快呗!」
甘蓝把竹签往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上落的芝麻。
「托您的福,这几个月来我已经是放任自流、破罐破摔,估计短期内都不敢再称体重了。」
甘蓝听了,便在白芷身上细细端详了一番,认真地说:
「没觉得啊,反正在手感上,我可以保证你没胖。」
她说时一副无害的表情,让白芷都不好瞪她。
「说正经的,你怎麽都不问我刚刚去干什麽了呢?」
甘蓝毫不在意地答道:「因为你想告诉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啊。」
往西走一段路,两人到了少城。「少城」即是「小城」之意,为清朝八旗子弟居住的内城。少城旁有条「马棚街」,连绵东西,为当时满蒙将士圈养马匹之地。少城的遗址已不复存在,所剩不过几所旗人住宅,皆在如今的旅游景点「宽窄巷子」一旁隐藏。
穿过小小一片竹林,就看到一间隐秘的茶坊,茶坊名为「陋室茗」。
远远就听见锣鼓声,甘蓝向白芷一笑:「来巧了。」
在竹椅上坐下,便有茶博士过来接待,甘蓝要了两杯「特花」,和白芷一起看台上的川剧名段「滚灯」。
这是一出丑角的戏,大致讲的是一幕贤妻训夫的故事——戏中的丈夫皮金因为读书不用功、考不上功名,便被妻子惩罚,使其用头顶着油灯做完一系列高难度动作。
「来,老主顾,送你们一碟话梅和一碟瓜子。」
上茶的不是刚才的茶博士,而是老板。
「哟,我以为您记不得我这号『老主顾』呢。」甘蓝拿起一颗话梅含了,打趣说。
「上几次是我老婆在,才不敢和年轻女顾客打招呼。」老板倒憨直,答得实诚。
这下甘蓝和白芷两人都没忍住笑。
「你也别当老板了,去台上唱皮金的角色吧,肯定是本色出演!」
乐声渐渐落下,风中卷起竹叶声,客人渐渐散去,天黑了。
「还有精神麽?」甘蓝生怕白芷倦了,探察似的去望她的脸。
「有,都听你安排。」
琴台。
甘蓝之所以选在夜间来,就是为了这听不完的琴声悠悠和闻不尽的酒香绵绵。
天色一暗下来,这条故径就是由楼阁的金色光影勾勒出的一曲凤求凰,杂染着红了的灯笼影像,影影绰绰地,辉映在深黑的石板地上。无水,却连成一色。
甘蓝几下利落的倒车,将车妥贴地停进一处车位,炫耀道:「车技不错吧?」
「是啊,某些人可是用了四年来专项训练的成果。」
甘蓝头皮一麻,小心问道:「你不会是介意我以前那麽点事儿吧?」
「心眼儿没那麽小。」白芷撇过头去看窗外亭台的夜景,撑着头问:「说吧,带我来这儿干什麽?」
「嗯……昨天看见勇子结婚,感触挺多的,就想着带你来这儿。我当然没有上林子虚的才华,也不希望哪一天落到写长门白头的惨象,但是,相如和文君两位前辈的精神还是可以借鉴的。」
白芷看向她的目光微微垂着,调笑说:「你想带我私奔?」
甘蓝被激红了脸,吞吐道:「奔就不用了,私还是可以的,私…私…」
「私定终身?」白芷似乎很喜欢逗弄甘蓝,在她脸上揪了一把,勾唇笑道:
「你这个性子,真是磨死人了,你是听我说舅舅这次要带外公外婆一起走,所以怕了,就以为我会一起离开,然後把你扔在这里哭诵《长门赋》麽?」
她在脑中描绘着甘蓝的怨妇形象,笑声在晚风里飘扬,像一串风铃响动。
座位之间的手刹很是碍事,可对於一个吻所要求的距离来说,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l嗯,试试....:
☆、惊蛰
白芷的舅舅韩初时是90年代到美国闯荡的早期留学生之一,虽然他家境算是殷实,但学费和住宿毕竟高昂得可怕,因而他也吃过不少苦,例如给中餐馆□□工丶租住旧公寓的地下室等等。可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人生的珍贵财富,因为他最终立足下来,有了稳定的事业和家庭。
但东方人重视孝道的精神,却依旧让韩初时於心不安,他时常因为一句「父母在,不远游」而愧疚不已,因而在数年前拿到绿卡的第一时间就给自己的父母及胞姐都申请了移民。可韩之江当时闹别扭,不愿背井离乡,所以他便只能坚持给姐姐韩夜先办,因为当时韩夜和白芷孤儿寡母的,他一个做弟弟的实在无法放着不管。
不过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二老接走了。年过八旬的韩之江,虽说精神还算抖擞,但头发已经雪白,韩初时憋在心里不敢说,但他的父亲是真的苍老了。此次若再是留下他们离开,他很怕下次再见面的时日已经难以预料,好在韩之江这次也没再拒绝,大概是自知人老体衰、到了依靠子孙之际的缘故。
而甘蓝也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有了那日呆头呆脑的琴台之行。
好在白芷说,她现在不会离开这里,因为她离不开。她不知道她是如何有底气否认自己心眼儿小的,因为如今,分明小到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了。
韩初时利用自己假期的後半段先给父母办理了探亲签证,准备到境内再慢慢处理移民事宜,走之前,他和白芷有过一次长谈。他认为甘蓝终究显得有些嫩气不经事,而白芷作为他过世姐姐的女儿,他会永远对她放心不下,他让白芷记住,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要忘了家里这个依托。
走之前,韩乐天和甘蓝击了个掌,语气仍像游戏,但眼神郑重地说:
「Now she’s all yours. Keep in touch, 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