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二老板是白叔叔和前妻生的吧?」
金师傅嫌弃地把甜腻的饮品推到一边,瞟了甘蓝一眼,又勉强嗯了一声,说:
「哪个给你说她是二老板了?不要乱安称谓。」
「刚刚她那个样子,感觉好厉害啊。」
金师傅半晌不言语,蹙眉道:「你不晓得,本来就是小白对不起人家母女两个。」
甘蓝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哪知金师傅在她兴头上决定了三缄其口,还勒令她不许在厨房里乱说,让甘蓝觉得好不扫兴。
「昨天你师娘和老同学去银厂沟玩了,你晚上过我这儿来吃饭,我们杀两盘。」
甘蓝听了狡黠地笑了起来:「懂了!师父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跳起来要往外走,被金师傅叫住问去哪儿。
「师娘不在你还不整点儿小酒?我去北东街给你称点卤菜呗!」
金师傅脸上笑开了,嘴里骂了句:「死女娃子!」
甘蓝买了些凉拌兔丁,又让切了些卤牛肉,付完钱便掉头和师父会合。
正值下班高峰期,街上拥堵起来,车流行得慢如老龟爬沙。司机们无奈地看着步行的甘蓝越过他们,恨不得把身子底下这四个軲辘的玩意儿劈了当柴烧。
不过这对甘蓝来说倒是个欣赏车型的好时机——她喜欢吉普车,特别是线条简洁粗犷的wrangler,简直让人欲罢不能。这不,眼前正好映入一辆深蓝色的Jeep Sport S,甘蓝目不转睛地鉴赏起来,羡慕得心尖都在颤抖。
几步之後,车窗上现出车内人的手肘,再一步,就看见了手臂、手腕、指尖捏着的墨镜以及,抵在唇间和齿上的镜架。
大脑的相关皮质运作了一下,又将信号传输给左半球语言中枢,致使甘蓝喃喃出声:「白芷。」
白芷并未看见她,似乎因为堵车难耐而正在面向窗外出神,只有睫毛不时上下颤动。甘蓝隐约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决定还是不打招呼的好。要离开时,她瞄见白芷肩上多了一只粗大的手,那手继而攀上耳廓、揽过了白芷的头。
邻座的男人在白芷的额头上一吻,很心疼怜爱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那天之後,日子过得一切如常,转眼也就快到中秋了。
节假日历来意味着有一大波企业单位的订座攻势袭来,因此餐厅工作自然是没什麽假可放的。好在白焰朗一向对员工还算厚道,决定中秋之前先放半天假聚餐,当然就在自己地盘上内部消化。
午高峰一过,大家便聚在一起拆才刚领到的月饼礼盒。因为每人都对月饼口味有不同程度的喜好,所以甘蓝他们总习惯互相交换。
袁随眼尖,甘蓝的盒子刚一弹开,就被他抓走了一个云腿馅儿的,他扔过一个包装颜色不同的月饼,假惺惺地谄笑说:
「师姐!我晓得你最喜欢嗑瓜子吃核桃,这伍仁的就归你了!」
甘蓝气得牙痒,抓起那伍仁馅的月饼就掷向袁随,恨恨地朝跑远的身影骂着:
「你个死猴三儿!我就指着云腿月饼过中秋了,你丫还抢!」她作势要上前踢袁随,又停下佯怒说:「这两脚给我记着!」
她嘴上总是这麽说,可也从来只是说说,因此师弟们亲近她,闲时总围着她转。而大师兄季然就偏於沉默寡言,此时远远在一旁坐了,静静看着甘蓝一群人嘻笑打闹。
金师傅知道他脾性孤僻,扔了根烟到他面前,等他含上,又用自己正抽的给他点了。
「咋了?跟女朋友吵架了?」
季然没料师父一针见血,有些不好意思,说:「吹了,嫌我身上整天一股子油烟味。」
金师傅听後立刻冷哼一声:「这种见识短的女娃子,吹了是你的福气!」说着又抬手给了季然肩上一拳,「那麽大个小伙子,我以为多大的事!吹了正好,这段时间跟我一起开发开发新菜单。」
现如今的所谓「新派川菜」搞得金师傅十分心烦:顾客们的嘴巴越来越刁,使得饮食文化愈加多元——这倒是好事;金师傅也不是抵制进步与创新的人,而只是不想丢了川菜的精髓,去迎合那些昙花一现的潮流罢了。好在「朝天楼」的几样招牌菜硬是镇守了这饭馆几十年,并未在大众那里失宠,只是餐饮做大了就需要变花样,这是金师傅不太热衷的。
说起来,前阵子签证放宽的时候,他带着徒儿们去日本韩国玩了一趟。一直自诩传统川菜正牌传人的金师傅,一路上被各式所谓「中华料理」气了个半死,回来後就决定要守好自己天府之国的阵地。
正和季然聊着,门外传来关车门的声音,白焰朗一个人先来了。
「来啦?今天晚上来多少人?」金师傅笑问道。
白焰朗把公文包杵在桌上,掐着指头边数边答道:「我妈、我哥那家、我姐那家,哦,还有白芷和她男朋友。」
金师傅听见白芷要来有些惊喜,又确认了一下:「白芷真的要来?好好好!季然和猴三儿,去抬石磨,甘蓝,去拿那袋新黄豆!」
白焰朗脸上有些尴尬,只说不用麻烦,去买现成的就好。金师傅却满不在乎,赶他回去接人,当当地拍着胸脯说:
「你给小芷说,有金伯伯亲自给她现磨现点的豆花!」
甘蓝三人去准备材料的路上,都觉意外,很久没见师父这麽高的兴致了。而受师父再三叮嘱的甘蓝,并未将师父那天的话告诉他人,可就这麽一点细节,她其实也咂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白芷和她男朋友是最後到场的,只是比起那天来,她更显得束手束脚的,反倒像是客。她今天仍旧穿得紧致,上身着紫色背心,外罩中袖小夹克,下穿紧身束腿裤,肌理曲线玲珑。
甘蓝朝停车场外扫了一眼,看见了那辆深蓝色JEEP,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确定什麽。
入席後,她和白芷坐在两桌,但却离得较近。白芷就在她右前方处,崩着一丝浅笑,机械地回答来自她奶奶、大伯、姑姑和堂表姐一干人等的提问。
或许对她而言,面前这些更像是诘问吧,甘蓝心里想着。
白芷身边的男人是个长相乾净的青年,举止透着成熟。白芷拉他起来向人介绍时,甘蓝隐约听见他的名字叫庄良。此人和桌上长辈饮酒都恭敬地站起,双手持杯低低碰了,对白芷也很体贴,时不时用公筷给她夹菜。
说起白芷面前的公筷,那还是金师傅安排的,说什麽:「白芷刚从美国回来,那边吃中餐都用公筷!」
甘蓝简直要被心思如此细腻的师父吓出心脏病来。
这好奇心强的毛病总也改不了,甘蓝又谨慎地转过头去观察白焰朗和他现任老婆那里的气氛。果不出所料,那边的氛围也有些冷。
白焰朗的现任老婆是个叫胡丽的女人,小了白焰朗将近十岁,人就越发娇纵起来。从外表来看,胡丽是个化妆品论斤买的女人,她每每一笑,脸上就落粉,让甘蓝看了就想起08年地震时裂了缝的白灰墙。
胡丽生的小儿子白飞锦,是白焰朗四十五岁上才得的,加上母亲的生育年龄也比较晚,所以这孩子的智力发育和一般人不在一个节奏和频率上——用洋人的话说,那叫mentally challenged。
就有那麽一回,胡丽带着孩子来店里找白焰朗,一个不注意,这小不点就溜进了厨房,鬼使神差地抓起了一碟花椒油。还没等甘蓝反应过来,小半碟子就被他灌了下去。甘蓝当时吓得满嘴里念佛,生怕这孩子把自个儿齁死在厨房里,马上张罗着给他漱口。可没成想,白飞锦嘿嘿一笑,半晌憋了一个字出来:
「麻!」
说曹操曹操到,甘蓝这里正回忆着,白飞锦在座位上也坐不住了,他跪在凳子上,从点心盘里抓了个麻元儿,跳出了席。
一路踉跄地跑到佐料自助台边,白飞锦把手上的麻元儿在辣椒、花椒、胡椒、芝麻酱以及各种酱汁里滚了个遍,又兴冲冲地奔向白芷,举起那团可怖的物体。
白芷自眼角看了看他,偏过头去不言语,想要避开那团漆黑。一旁的庄良看了,笑着递了张纸巾给白飞锦,让他擦擦手。
桌对面的胡丽看得不舒服了,阴阳怪气地去叫她儿子过来,又补上一句:「没出息,别人不想理你,还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白飞锦显然不解其意,准备继续推销他手上那团漆黑,这一次,他来到了甘蓝面前。
「给…给我的?」甘蓝一手指着自己,尽量显得友好,同时却在内心祈祷着。
「吃!」白飞锦露出了换牙期间的笑容,更添几分呆气。
白焰朗知道儿子又犯了傻,只告诉甘蓝没关系别理他,一脸无奈。可甘蓝还是想讨东家一个好,一咬牙一跺脚,就着白飞锦的手吃了。
为了减轻吞咽时的痛苦,甘蓝在左边袁随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个实在,疼得袁随差点没泼了小唐一裙子汤;另一边的「烧白」赶紧倒了一大杯可乐,同情地端给甘蓝。
甘蓝一仰脖子喝了,侧耳听见座椅挪动的声音,是白芷说要去卫生间。
金师傅一听,马上招呼甘蓝去给带路。白芷本来说不必,但金师傅坚持说走廊里太黑太乱,堆满了刚采买的蔬菜筐和麻袋,非让甘蓝跟去不可。
「不碍事的,白芷你随便支使她,她能找到开关。」金师傅咽下一口酒,回味地「吱」了一声,又扔了一颗花生到嘴里。
刚刚那噩梦的後劲还没过,甘蓝隐忍地站起来,眼圈被胡椒冲得红红的,对白芷说:
「走吧,走廊的地面有些黏,你穿高跟鞋,小心点。」
白芷谢过她,随着进了走廊。
里面确实很杂乱,混合着各类新鲜的蔬菜味,层峦叠嶂。
「放假回家看父母吗?」白芷先开口搭了话。
甘蓝有些惊讶,接道:「回师父师娘家,」想了想,又把「你呢?」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干你们这行很累吧?」
居然还有後续?!甘蓝拳都握紧了,又答:「嗯!有时候忙得都忘了喘气儿!」
白芷短促地笑了一下,甘蓝觉得她清泠泠的笑声很悦耳。
到卫生间门口,白芷撇过头谢了甘蓝,说她能找到路了,请甘蓝回去。
「那…那个…」
甘蓝一紧张就结巴,一结巴就愈发紧张,不安地抬起手抓挠着後脑勺。
白芷站住,发出一声疑问的「嗯?」
「上…上次,我不晓得…你不喜欢烟味,不该…递烟给你爸,…但…我不是故意的。」
白芷听了这话,果然露出迷茫的神情。甘蓝心想自己得多缺心眼儿,人家明明早都忘了,自己还跟小媳妇儿似的胡搅蛮缠,想着想着,脸上登时就红了。
片刻後,白芷恍然大悟一般,轻轻「啊」了一声,眼里带了笑:
「你还真是敏感又心细,那麽久了还记着。我是个不会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如果不小心甩了脸色,还请你别介意。」
甘蓝连说了三个不介意,心底觉得特别舒畅。
白芷想起什麽,又问道:「你刚刚吃了那东西,现在还好吧?」
「还好!顶得住!」
又是一阵柔和清郎的笑声,白芷便进去了。
一退回餐厅,袁随就给甘蓝挤了挤眼,说:「刚刚师傅说你水煮鱼做得好,深得他的真传,看来本门下一任要出一个女掌门了。」
「去!轮谁也轮不上我,大师兄光是那气球上刻豆腐皮儿的刀工,就够我练一辈子的了。」甘蓝说话间用余光瞟了季然,看他脸色果然柔和了些,便马上顺嘴把话题岔远了。
白芷出来後,神色又回复到之前的紧绷状态,甘蓝看了不免一阵得意——白芷仅有的两次自然绽放的笑容,都是在自己面前展现的。
有些难捱的一餐总算得以收尾,幸而没有赏月这个项目——都得感谢四川盆地上空密封袋似的云层,这仪式一般的团圆饭终於履行完毕。在甘蓝眼里,聚聚散散无法带给她那些伤春悲秋的诗意,而只是不断重复的装盘上桌与淘神费力的收拾狼藉罢了。
白芷的离开就像出逃一样,带着很明显的迫不及待,彷佛不是辞别一桌亲友,而是避开数位瘟神。白焰朗的妈和姐都在背後戳着脊梁骨地说白芷六亲不认,结尾当然还是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