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师傅可怜巴巴地坐在床边,随着嘴巴的开合,肚上的赘肉也有节奏地微颤。
「行啦师父!你以为医生开刀跟我们切肉似的?人家上学都多上好几年呢!再说了,你这算小手术,大夫不是说了麽,微创,开几个孔就行。」
甘蓝在病房里收拾着前来探望的人带的慰问品,对金师傅这讳疾忌医的毛病感到哭笑不得。
金师傅还是忧郁着一张脸,半天後,似是嘟囔了一句: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又不是在他们身上钻眼子!」
甘蓝笑叹了一口气,拿过一只梨子,坐在他身旁削起来。
金师傅瞧见了,表示不满,只说不吉利,让甘蓝不许继续削下去了。
「你看看你,我又没切开,只是削个皮!」
甘蓝说着,仍是依着面前的「老小孩儿」,无可奈何地放下,又去桌上换了个苹果。
自从住院以来,金师傅就特别容易伤感,时不时给甘蓝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有些段子,甘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可依旧只能耐着性子偶尔附和两句:例如金师傅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多,一只煮鸡蛋都要切成五牙分着吃;又或是在乡下的时候,每天要自己背一小袋米和一小包咸菜去上学等等。
「後来考上了城里的中学…」
「家里就存钱给您买了双皮鞋,您舍不得穿,每天都是到校门口才偷偷换上。」
甘蓝一顺嘴就把金师傅的话接了过去,念经似的补完了後半段,没想到金师傅的神色一变,语气在一刹那间哀怨起来:
「好哇甘蓝,我才得个肾结石,你就这麽不耐烦了,不想听我讲我以後不讲就是了!」
甘蓝是有冤无处诉,只能硬着头皮做自我检讨,又央着金师傅再讲一遍他小时候被大风刮到隔壁村的故事。可金师傅这次来了劲,别过头去再也不愿开口,赌气拿着iPad去下象棋了。
「师姐!」袁随在病房门口做贼似的叫了一声,「你出来一下!」
「你偷偷摸摸地干什麽?」
甘蓝拿湿巾擦着手,刚走到门口,就被袁随一把拉到了外面。
正要开骂时,她看见吴菁正姿势奇怪地扶在墙边,脸上还带着一处擦伤。见她过来,吴菁腼腆地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咧了咧嘴。
「『烧白』,你怎麽了这是?」
甘蓝把他的脸搬过来检查了一番,又问他撑在墙上干什麽,哪里不对劲。
「他这个笨蛋骑车来的时候被车撞了,但是死活不肯看医生,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他把皮外伤处理了一下。」
袁随说着就来气,在吴菁本就绵软的耳根子上狠掐了一下,疼得「烧白」哎哟一声哀叫。这一叫又扯动了身上的伤,折磨得他脸上的五官一阵痉挛。
「『烧白』,有没有脑子,伤这麽严重不看医生?」
甘蓝说着就要撩他的衣服查看,她从来都把「烧白」当个长不大的弟弟来看,因而没什麽顾忌。可「烧白」却羞得面红耳赤,忍着痛、瘸着腿也要往後闪躲。
「师姐…」袁随按住甘蓝的手,在她耳边解释说,「他被撞出去的时候,是屁股着的地,所以才不好意思给人检查的。」
甘蓝被他这别扭劲气得肺疼,坚持要拉他去挂个男医生的号,又问他肇事司机在哪儿。
「撞了我…就跑了…」
吴菁低头不好意思地说着,好像逃逸的人是他似的。
「车牌号也没看清?你就这麽稀里糊涂地……」
甘蓝本还气急地责问着,忽而愣住,神情僵滞起来。
袁随显然还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滔滔不绝地数落着吴菁,一会儿说他手脚笨、平衡能力差,一会儿又批评他不争气、没出息。
「吴菁,给我去挂号。」
甘蓝一张发青而冷峻的脸,把袁随和吴菁都吓了一跳。
「袁随,你等会儿带他进去看,完了我们去交警大队……报案,如果那条路段有电子眼的话,兴许能找到撞人的司机。」
她这偶尔「发作」一次的「师姐威严」也确实顶用,吴菁右手扶着屁股,一颠一颠地乖乖跟着袁随往挂号处走去了。
他们走远後,甘蓝靠墙蹲下,脑子乱作一团。
她希望这只是场普通的交通事故,司机撞人後心悸怕担责任,才一逃了之,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竟然依靠侥幸和祈求来躲避愧疚心理,她开始瞧不起自己了。
幸而吴菁受的主要是软组织挫伤,可臀部毕竟乌青了一大块,行动走路依然有些受限。甘蓝去药房给他取了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及喷雾,交给了袁随,嘱咐他给吴菁涂抹。
随後几人去交警大队报了案,也都知道结果大有不了了之之意。吴菁看甘蓝的神态依然很严肃,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尝试了几次,才开口向她承认错误。
「又不是你的错,道歉做什麽。只是以後骑车小心些,那种变速车,快起来刹都刹不住。」
甘蓝简单地安慰着,安排他回家养伤,又丧气地说反正店里也没什麽生意,让吴菁只管休息,别惦记厨房里的事。
连袁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认为甘蓝这么说未免太灭自家威风:
「师姐,你这样哪儿还像我认识的那个人啊,一次挫折就把你打趴下了?我们能起来的!」
他的声音很快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驻足一看,三人已到了武侯祠门口。
成群结队的独行客并旅游团填塞在此,或为品小吃饱口福,或是游宗祠访三国,亦或是购蜀锦赏华美,构成人山人海。
隔在这些人潮和古迹之间的,不是红墙青瓦和绿竹,而是一张六十块的门票。
这大概也是很多人不进祠堂,而是选择参观旁边的美食街「锦里」的缘故。可这「锦里」表面上披着美食街的纯良面具,实际上也售卖各类让人管不住手的器物,一番游逛,钱包里被勾搭走的银两也远不止六十块了。
袁随见甘蓝又开始出神,便指着武侯祠内说:
「师姐,咱们仨同甘苦共患难,情谊不下桃园三结义,什麽都能挺过去的!」
强撑起一抹笑容,甘蓝知道袁随是在担心她,作为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还破天荒地用可考的典故来安慰她,也算他心细了。
「你走错剧组了吧,猴三儿?」
「嘿…...师姐你笑了就成。」
路途不远,别过两人后,甘蓝便徒步走回了滨江路白芷的家。在门口看见通知,今天正好是缴物管费的日子,她便顺路去了停车场旁的物业办公室。
出来时,她不想等电梯,於是乾脆穿过停车场,打算走楼梯。
不经意地往白芷的车位看了一眼,甘蓝的视线猛地停固住。她上前绕车查看了一圈,顿觉怒火中烧,一拳打在墙角一根废旧水管上,金属的嗡鸣声传遍空旷的场地。
快步沿楼梯回到家中,所幸白芷还没回家,甘蓝盯着储物架上的车钥匙,立即给白芷打了个电话。
「喂…开会呢。」
听得出白芷刻意压低的声音,甘蓝连忙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到走廊里了,说吧。」
背景音里的高亢男声逐渐消失,换以隐隐的车流喇叭声,看来白芷到了一处阳台。
「哦,嗯…今天你没开车?我能借你的车用麽?」甘蓝试探地问道。
有片刻的沉默,甘蓝正紧张时,听见白芷自鼻息中一叹,嗔怪道:
「你气死我了,原来就为这个。钥匙就在架子上面,你不晓得自己拿?说什麽借不借的?」
甘蓝掩饰地傻笑一声,仍是约好了接她下班,才挂断电话。
迅速驾车到最近一家汽车美容的门市,甘蓝催着老板来估计刮伤程度,问他多久能修复好。老板应声走过来,带得手上的各类工具啪啪作响,半晌後开口说:
「你这刮伤又深又长,还两边都有,我得重上底漆和抛光,反正今天是不可能给你弄出来的。」
甘蓝听了,眉头蹙成一团,心想只能跟白芷撒个谎了。
从修车场出来,甘蓝的情绪灰色至极,她拿出手机,打算正式和李全博谈谈那个她已经思考许久的想法。
听完她的叙述後,李全博亦是为难地说:
「外事处我虽然托得上人,但是管签发的机构我可能干预不了。」
甘蓝觉得每个字音带来的震动都像鱼刺刮在喉间,可还是强迫自己说出:
「那麽,如果给公司施加压力的话,至少可以使他们单方面断了给白芷申请工签的念头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9 章
金师傅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强睁开眯缝的眼睛,对上让人头晕目眩的银白色灯光,梦呓一般地含糊问道:
「诶呀,这……就做完了?」
医生将取出的结石装在一个小袋内,交到家属手上,甘蓝拿在手上一数,发现还真不少。
度过了观察室里难熬的第一晚,金师傅终於被转移回病房了。
虽然不会喊疼,但整整一晚上,金师傅哼哼唧唧的声音没有断过,周大娘及其鄙视地数落他说:
「我上次做胆结石手术的时候,也没你这麽娇气,亏你还是老爷们儿!」
她说完收了一盆衣服要拿回家去洗,迎面碰上带着护士进来的甘蓝。
护士给金师傅用了止痛栓,又拿笔在记录板上做了说明,告知甘蓝病人今天还需要输两瓶液,便双手插着口袋出去了。
瞥见金师傅乾得起壳的嘴唇,甘蓝从袋里取出三根棉签,并在一起沾了水,涂抹了一些在金师傅嘴上。
吧嗒了两下嘴,金师傅用有些乾涩的嗓音说:
「甘蓝,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甘蓝听了,劝他先休息,有话身体好了再说不迟。可他偏偏不肯,执意要说,否则不吐不快。甘蓝拗不过,只得坐下做听讲状。
「你不爱听我翻来覆去地讲那些陈年旧事,那我今天就给你讲一段你没听过的。」
甘蓝点点头,又把吸管递过去给他喂了一口水。
故事是接着甘蓝熟悉的情节开始的:
村里那个男孩考上了城里的中学,於是紧攥着全家省吃俭用、卖了最后一头猪给他攒出的学费,独自到了省会成都。他比许多人年龄都大,可却显得愚钝而笨拙,因而总是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去适应城里人的习气。
埋头苦读没有给他的成绩带来太多亮点,再有,他的胆怯、畏生和暗以为耻的贫穷,让他没有哪怕半个像样的社交圈。他害怕开运动会,因为没钱买胶鞋;害怕每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因为当老师清查没交书本费的人名时,总是他一个人呆滞地站起来。
最怕的,就要数学校组织的春游和秋游了,家里条件再差的同学,也能在包里装上一个白糖馒头,而他却什麽也带不起,只能争着去扛炊具——这样就能一个人吊在队伍後面。
一次春游时,待大家坐在草地上吃饭时,他远远地在边上站着,故意别开视线,只去看地上的石子。注意到一旁的水塘,他便蹲下来搜集些扁石,好去打会儿水漂,减少些尴尬。
石子蹭蹭地点水飞过,两轮下来,他才後悔自己不该再耗费力气,因为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你水漂打得真好。」
他惊讶地转头,窘迫地对上那个女同学的目光。
这是班里很活泛的一个女孩子,担任宣传委员的职务,办板报、合唱比赛、诗朗诵,这类事情都是她组织安排的。
她叫裴雨。
「你一个人背着炊具走了那麽远,这算是我们班干部们谢谢你的。」
她放下一个铝饭盒,留给他一弯笑容,便离开了。
男孩打开饭盒,发现这应该算是一个「拼盘」,有发糕、有酥皮点心、还有一些饼乾——是大家你一块我一块凑给他的。
那之後,他成了班里的生活委员,渐渐融入了群体。
记得有一次音乐课上,老师在琴边伴奏,学生们则成对练习跳交际舞。他只敢躲在墙角看他们移步和旋转,确切地说,是看裴雨,他想接近她,哪怕是只挨一下她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