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敲打出的语言和虚拟的表情符号正在逐步代替我们的喜怒哀乐,即使它们忽略文法、狗屁不通。我们追求仪器上的精细、科技上的发达,以求过程上的简化、行动上的便利。知识被层层提炼和囊括在研究者与发明家的脑中,谁又来拯救精神领域里的贫富不均?
艰难地拉上了背包的拉炼,袁随和吴菁像两个逃难者似的驮着家当在前走着,路过「五丁开山」的五丁桥时,二人的背影还真蒙上了些许雄壮意味。
「明天要好生开门营业,这几天给你们放了敞马,耍得姓啥都不晓得了!」
金师傅在饭店里一张餐桌上摸了摸,吹走了指头上沾的灰,决定要整顿「馆」纪。
袁随面无表情地往甘蓝的方向瞄了一眼,後者正准备横下心来给金师傅说出实情。
金师傅听她说着,神情从难掩的目瞪口呆,变为深深的落寞和怔然,不过出口的依旧尽是理解的话语:
「年轻人,有好出路就要抓住机会,这是好事,你道啥歉?跟我一个老嘴老脸的,在这儿干耗着,有啥意思?」
袁随正用抹布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蹭着,听金师傅这麽说,气闷急了,扔了帕子就冲出店门,往台阶上坐了,赌气地吸起烟。
腰上挨了谁一踢,袁随不屑地「切」了一声,鼻中应景地喷出两股白烟。
「死小子,敢跟我置气。」甘蓝在他身后弓下身子,右手去拉拽袁随的後领处,「晚上出来喝酒,我有话跟你说。」
袁随粗哼了一口气,表示答应,就又背过身去了。
天黑後,甘蓝约袁随在北门的一条小巷「张家巷」吃饭。这条巷子是主干道路的支流,追溯其夜间饮食的历史,大概是由吃夜宵的出租车司机们将气候带起来的。
除了一日三餐,一个城市的食文化是否发达,还体现在天黑以後的路边摊生意上。这种小摊,店面不需堂皇,陈设不必高档,只要老板有一手勾魂的厨艺,食客们自会忠诚地追随左右。有名的小吃「跷脚牛肉」便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道理,只要味道好,即使是坐在石阶上跷着脚、以膝盖代桌而食,顾客们也不觉得委屈。
在一家老店「啤酒鸭」勉强抢得一张临时搭起的小桌,两人便在露天的街沿坐下了。
「你还记得,上次你跟我说,白芷她看我的眼神特别不一样麽?」
甘蓝站起身来,换了一张四个脚还算齐全的塑料凳,随意地问袁随道。
袁随眼珠子滴溜一转,有些不解其意地点头,迟疑道:「啊,怎麽?」
服务员拿着两瓶啤酒过来,问是否要开,在得到准许後,啪啪两下清脆地撬开了瓶盖,地上响起叮叮当当的金属弹跃之声。
拿着瓶子和碰袁随的碰了一下,甘蓝继续回答说:
「她那麽看我,是因为我喜欢她,而且…我也让她喜欢上了我。」她抓起桌上的卷纸,扯了一长条给袁随,说,「怎麽?下巴脱臼了?点一个鸭唇给你补补?」
服务员正好端着乾锅牛肉串上来,听甘蓝这麽说,便拿出别在腰上的小本,问甘蓝是不是要加点。甘蓝笑道:
「我晓得你们舂的海椒很香,要特辣的。」
袁随抓过纸,机械地擦着嘴边残留的啤酒液体,又伸出小拇指抠了抠耳朵。
「我脑子好使是好使,可是…师姐你得容我处理处理这信息量。」
「不光你要处理,我有时候也觉得做梦似的。」牙齿将竹签上的牛肉撕扯下来,甘蓝带劲地咬动着,又盯看了锅中的火红片刻,发问说:
「你说这辣椒,明朝中叶才从美洲传入中国,兜兜转转,居然就到了那麽闭塞的四川,连难於上青天的蜀道,也没能拦住它和花椒的邂逅。」
她举起瓶子,又一次仰脖。
袁随收起了下巴,左右看了看,像传达机密的地下工作者似的窃窃问道:
「师姐,你说的喜欢…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喜欢』麽?」
「不然呢?」甘蓝放下酒瓶,啤酒在瓶身内起了小浪,发出「咚」的闷响,「只是为了和谁不一样,才去喜欢一个人,我脑子又不是被驴踢了。」
「可她…看起来应该不是个特别好伺候的主啊,你的口味还真独特。」袁随从面瘫中恢复过来,胃口被唤醒,开始拈菜动嘴,「那,你为什麽告诉我这个?」
甘蓝咬开另一瓶的瓶盖,抬眼去捕捉夜空下的光亮——今晚清朗无云,月白冰轮转腾,飘渺几横黑影,或许是广寒宫中,素娥所憩的美人榻;清清冷冷的几点星光流落在天际各处,让人不免自问:「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目光收至近处,混浊蒙灰的路灯灯光下,盘旋着密密麻麻的蚊虫,虽生於黑暗潮湿处,这些渺小生物却被赋予了追逐光明的本能。不管是渴望光明、企盼热度,还是沉迷幻想,某个神秘的造物主,总是乐於让小小的身体去承载超负荷的欲望,不断做着一台叫做「宿命」的实验。
袁随猛拍了一下桌子,动作间踢倒了脚边的玻璃瓶,乒乓之声流连在街道上。
「他妈的!他算哪根儿葱?有人管没人管了还?!」
甘蓝胃里撑得有些难受,脑袋也越发地重,红着眼睛冷笑说:
「这种事情在报纸上看得还少了麽?我告诉你,老百姓能不能过人过的日子,从来就不由老百姓说了算。你给我记着,好好帮我照顾师父和店里,你要是敢鼓着青筋去干傻事,我第一个废了你!」
待袁随气结地坐了回去,甘蓝耷拉着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低沉地问他会不会怨恨自己给大家招来的麻烦。
「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跟人干杖,我…是孬点儿,可是义气还得讲,你我是同门师姐弟啊!这麽大一事儿,你一个人扛这麽久,太不够兄弟了!」
一餐毕,仍有人在交杯换盏的道旁,袁随借着酒胆、五音不全地哼着《好汉歌》,甘蓝则踩着被牵拉得老长的影子前行。
第二天,是甘蓝到这个机关单位上班报到的日子。她近日本来浅眠,起得也早,到大门口时,还不到八点。铁门紧闭着,甘蓝往里眺望了一阵,发现园内很气派,虽然开得不美,但繁花怒放。办公衙门修建得十足堂皇,使人远远地就生了敬畏之感——粗略数了数,台阶大约有五十级;门廊的石柱兴许要三个长人牵手,才能怀抱得住;建筑物本身高耸入云,若是坚持仰视的话,想必会成为群众们治疗颈椎病的福音。
刚过八点没几分,一个头发花白、背微驼、手提茶杯和布口袋的大爷最先到了门口。他自腰间捞出一大把钥匙,首先开了一侧的小门而入,人影消失在了传达室里。
甘蓝在门口坐着也无趣,便乾脆迈步到了侧门。
像触及了红外线警报一般,大爷灵敏地从传达室里探出了头,面露凶相、气势居高临下地问:
「诶诶诶,你是谁找谁干什麽去?这儿九点才开门呐!」
他这一连串唐突的问题,害甘蓝差点要学唐僧每次掏通关文谍时的说话口气。她从单肩背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对大爷说:
「大爷您早,我是食堂新招的厨师,贾班长让我今天来报到。」
邱大爷两个手指夹出介绍信,边看边瞟着甘蓝,彷佛他不是在读信,而是在核对嫌疑人与通缉犯画像的相似程度。
「我不能随便放你进去,你要不自己搬个凳子到一边坐着,等贾班长来了你再跟他说。」
甘蓝心里憋着火,但面上却噙着笑,谢过了邱大爷,拿了把木凳於传达室外坐了。
邱大爷立刻回复到了先前的悠闲神情,按开手边的收音机换着台,在听到一串「指示」、「方针」、「精神」的关键词後,他认真地微调起旋钮来,以取得最清晰无误的接收。
甘蓝从小窗一角偷窥着他的举动,只见他从一叠拆过封的信封里,选取了几张出来,又在仔细端详了贴邮票的位置之後,最终筛选出了两三张上品。他取了一个盛有冷水的乾净牌子,将粘贴邮票的部位浸润了,又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轻碰慢提,几次三番後,才把一张邮票分离。水壶里的水烧开後,他便将烫水注进茶杯,而後把刚刚搁置在油纸上的邮票贴於滚烫的茶杯外壁上。
他做完这一系列事情时,也陆续有人来上班了。这个时间段来的人,普遍将公文包捧於怀中,躬身走,行色匆匆。而邱大爷也只是透过传达室的小窗户与他们打招呼,称谓是「老萧」、「老任」、「老吴」等等;再过十分钟後,邱大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了大锁,将两扇铁门吱吱嘎嘎地拉开,往地里插好插销。
甘蓝再看他时,发现他并无再回传达室的意思,而是驻站在门边等候。这一批人里,第一个来的便是贾班长。
甘蓝一听,起身要去与其接洽,却於侧後方领略了邱大爷的笑颜。
原来他的五官竟也可以这样组合,甘蓝冷眼看着他和贾班长攀谈了半天,一会儿赞食堂的伙食比外面馆子还好,一会儿又夸贾班长的女儿聪明水灵。贾班长十分配合地和他嘻嘻哈哈了老半天,自然地交谈着不自然的话语,和院内花坛里盛开的花嗅来同味。
「哦,刚刚有个女娃娃来找你,说是新来的厨师。我怕她在外面乱晃错过了你,就让她坐在我那儿等。」
邱大爷说着,手上指着甘蓝的方向,目光却依然锁在贾班长身上。
「你就是甘蓝是吧?」
还隔着至少十步的距离,贾班长就远远地举起右手,保持着这个僵硬姿势向甘蓝走来。甘蓝无措地也伸出手,不料被对方捏住,有力地往下一握。她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暗忖着是否应该和对方保持姿势、朝身侧的镜头和蔼微笑。
正瞎想时,贾班长松开了手,要了甘蓝的介绍信并一干资料,带她往一栋楼里去了。
与此同时,金师傅亦在饭店後厨里,系紧了腰带。手术之後,他体内通泰,面色好了许多,可谓「无石一身轻」。他抓起自己专用的「宝刀」,往菜板上一剁,使其刀尖没入,稳稳地立起。
「以後我们三个就相依为命了,都给我打起精神!」
他说着,弯起手指往挂起的铁锅锅底敲打着,模仿着锣声。袁随因为昨晚饮酒,正闹头疼,被他这麽一刺激,就像听了紧箍咒,两手捧头,好一阵龇牙咧嘴。
「啊…白老板来了?」
在门边的吴菁最先看到了从走廊里过来的白芷,有些局促不安地用问句打着招呼。
白芷笑着叫他一声小吴,又和袁随点头问好,袁随因为心里多了一层事,看她时不免有一丝闪躲,只仓促地回应了问候。
白芷不动声色地往其馀角落各扫了一眼,待金师傅开始和她说话时,才又转移了这股微妙的注意力。
「还是要走了吧?」金师傅说话时,习惯性地在围腰上擦着手,「也对,总的来说,你的家在那边。只是,想得起金伯伯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还有我这几个兔崽子,像甘蓝就……」
「那是肯定的,」白芷不知道惊慌什麽,截断了金师傅的话,「您也永远是我在这里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边写文的同时在写:
cAMP对鱼鳞内部的色素沉着细胞机制产生决定性影响 @。@
☆、第 43 章
这位炊事班的班长贾有德,是位表面和善的微胖中年男人。在甘蓝和他相处的这一个多小时内,他的可掬笑容就没有消失过,可因为他笑起来时,眼睛总会弯弯地眯起,所以甘蓝始终看不到他拉开心灵的窗帘後会是个什麽模样。
在处理完一干纸面工作之後,贾班长便带着甘蓝慢慢悠悠地往食堂走去。一路上,甘蓝都在留心记忆各个办公室的方位、工作人员的名字以及职位,哪些人性格沉郁、哪些人爱摆臭脸,她也都一一领教。不过综合来看,这贾班长的确算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许多科室里都有熟人过来跟他寒暄,甚至在流程上给予他便利。
「赵哥算是我的师兄,所以你以後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说。」
贾班长叮嘱甘蓝把文件收好,随和地跟她说。
「谢谢贾班长,赵叔叔和我说了,您是他见过最有能力、做事最得体的人,说我能从您这儿学到很多东西。」
甘蓝一行说着,贾班长就一行摇头摆手,连说赵彰信谬赞他了,又让甘蓝在私下里叫他贾叔叔,班长班长的,显得生疏。
贾班长解释说,从下星期开始,机关食堂要开始对群众开放了,因为质量有保证,大家也都愿意来沾光,所以上月颁布这个决定的时候,百姓们的好评如潮。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食堂才需要添些人手。而贾班长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为了保证机关内部的工作人员用餐不受影响,他想出了将对内开饭时间提前半个小时、让工作人员先吃上饭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