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解决办法太好了,想当年李冰在都江堰治水的时候,就想出了内外江分洪、避开洪峰的妙计,您这是异曲同工啊。」
贾班长得了甘蓝的夸赞,呵呵笑着,说甘蓝越说越不像话了,他怎么敢跟古人比,话虽如此说,可他眼角的皱纹还是快乐地摆动着鱼尾。甘蓝皮笑肉不笑,觉得自己把高中写命题作文时使不上的劲全使上了,没遵医嘱的缘故,因而剂量有点儿猛,于是晕晕乎乎地被领进了食堂。
这食堂很宽敞明亮,看起来和多数大学食堂的规模差不多,最里设有十几个打饭的窗口,配上整齐的白桌蓝椅,衬得很洁净。
「贾帅哥来啦!」
这大嗓门来自於一个女人,她也着白色的厨房制服,突地从某处冒出,和贾有德亲切地招呼着:「不对,你不是『假』帅哥,应该是真帅哥!」
她和贾有德打情骂俏的时候,甘蓝不得不对她有了一番打量——从身材上看,这位大姐的垂直用料不多,但横向发展可观,远看像立着一根纺锤;她腰腹的赘肉成圈,乍看下让人联想到米其林广告里的轮胎小人。
「这是…?」
「大嗓门」的眼神在甘蓝身上掠过,问得有些防备。
贾有德十分官方地介绍了起来,甘蓝想到他先前和自己握手的情景,也伸出手去,配合着「大嗓门」的身高,低低地举着。
「大嗓门」往甘蓝的手上射了一眼,好像那只手上长了很恶心的疥疮,她不想碰似的。
「有新人加入是好事嘛,我们这些黄脸婆就可以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线了。」
「大嗓门」背着手,说话间不时撅一撅屁股,像正找窝下蛋的母鸡。
尴尬地收回手藏在包里,甘蓝谦逊地说:
「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才震得住堂子,我只求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贾有德在一旁听着,开玩笑地对「大嗓门」说:
「别欺负她啊,人家可是老赵班长推荐来的!」
「你说得我跟个恶婆娘一样!」「大嗓门」在贾有德的膀子上掐了一下,娇嗔道,「我是那种嫉妒年轻女娃子的人吗?」
甘蓝耐心等待着贾有德完成了和纺锤大婶的调笑,才又由他领着上餐厅二楼继续熟悉情况。
走到即将踏上楼梯的拐角处,甘蓝听见「大嗓门」在和另一人说:
「这老赵班长,虽说人走了,但是阴魂不散啊。」
只听她旁边的人「嘘」了一声,可甘蓝越行越远,已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再用余光一瞥贾班长,甘蓝猜他应该也听见了,只是心里想什麽,不得而知。
楼上的餐厅是提供点菜服务的,除去单设的一个「清真」窗口外,格局和一般的馆子无差。此层桌椅的陈设和楼下相比自然不同些,为圆桌配有背椅,每桌中间立着一个印有菜单的塑料牌子,擦拭得也更乾净些。
贾有德说,楼上炒单锅小炒的厨师工作会稍微轻松些,主要也因为他们厨艺更专业,所以他打算把甘蓝安排在楼上。甘蓝略想了想,说厨师不能光会做菜,她要了解的东西还很多,愿意去楼下跟人做大锅饭。
贾班长没料到她会这麽说,诧异道:「哎哟,那我能跟师兄交差吗?你要晓得,楼下炒菜都是大锅大铲子的,可就算是粗活了。」
甘蓝连说没关系,称这里主要就做中午一顿,活儿再粗也比饭馆里轻松。贾有德没再坚持,本来他也怕在人员安排上得罪谁,既然她甘蓝吃得糙,那他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就是。
贾有德低头一看表,说他们基层领导班子今天有个会,便交待甘蓝自己先到楼下去看看,有什麽事等他回来商量。
他走後,甘蓝又四处打探了一番,才缓缓摸下了楼。再到楼下时,「大嗓门」人已经不见了,饭堂里鸦雀无声,阳光打进来,被地上的油渍黏住了脚。大门口卧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以一副终生不问世事、一心参悟禅机的悠闲之姿,轻蔑地拂了甘蓝一眼。
後厨的方向传出一些动静,甘蓝推开那扇写有「厨房重地,闲人勿进」的门,入眼的是一片略显昏暗的工作环境。厨房的墙上皆镶嵌有功率极大的排风扇,此刻零星地开着几个,扇叶懒洋洋地转动,敷衍地翻搅着潜入的光线,牵扯起一束束灰尘。
「你找哪个?」
雄厚而粗壮的声音,面前仿佛移过来一座大雁塔,甘蓝闭眼定了定神,仰头,看见一个光头、耳垂肥厚、体格彪悍的男人——和酒肉和尚鲁智深比,就只缺脖子上的一串念珠了。
她道明来意後,「鲁智深」用超重低音「嗯」了一声,大拇指向一个角落戳了戳,让甘蓝去给他口中的「雷大姐」打打下手。
雷大姐是个神经传导速度比较迟缓、接受外部信息有些困难的人,在甘蓝的自我介绍之後,她大脑的中央处理器经历了艰难的开机--启动--读盘过程,才指了指一旁的台面,给甘蓝安排了些事做。
此後的事情也再无可叙,除去午饭时忙得有些手酸,第一天也算平静地过去了。相较以前的工作,现在的指标则更求数量,甘蓝做起来的时候,觉得做菜时所求的美感尽失,和在饲料加工厂的流水线上无异。
回家路上,甘蓝在北门大桥上走着,天暗下来时,正好是这里热闹起来的时候——卖甘蔗的、卖盗版碟的、「专业」贴膜的,挤在道边,逼得行人只能侧身通过。
天暖了也有坏处,刚到一处广场,就见一队昼伏夜出的大妈纷至沓来,不知是哪个神秘人插上了录音机的电源,庸俗无比的歌声突然震天,让许多匆忙归家的人皱起了眉头。
偏偏甘蓝的手机震了起来,是金师傅打来的,她捏着手机快步离开群魔乱舞的现场,右手接起电话,左手堵住耳朵,声嘶力竭地喊着:
「喂!师父!」
「我还在外面呐……您说啥?」
「这儿太吵了,要不我直接过去找您得了。」
「我说白芷下个星期五要回美国了,你请个假,我们一起去机场送送她!」
甘蓝垂下手——这样的消息,还是假装听不清最好吧。
在猫眼里看清了来人,白芷只是开了锁,就头也不回地倒转进房继续整理行李。
甘蓝一步步游移不定地迈进来,站在卧室门外,看着白芷有些吃力地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想帮、却又更不想上前帮她。
「要走了麽?」
知道问的是句废话,所以甘蓝也没期盼白芷有任何的回答,仍旧站在那里,如鲠在喉。
而白芷则在对物品进行着分门别类,以便合理安排箱内的空间,此时似乎正遇到个有些难以决断的取舍关头,两手各举一物,迟迟无法裁决。
「你来得正好,这里还有很多你的东西,趁还有几天时间,收拾了拿走吧。」
白芷做了决断,把右手上的东西扔在了一边,将左手里的东西放入,再扣上行李箱内的锁带,全程保持着背对甘蓝的姿势。
「我……」
「等会儿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下。」
箱盖重重地扣下来,拉合拉链的声音穿过穿过房间内凝滞的空气,给人短暂的耳鸣。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4 章
在机场时,金师傅抱歉地对白芷说,甘蓝因为请不了假,所以今天由他代表两人,一起祝白芷一路顺风。
白芷拉着登机箱,和他们一起站在安检不远处,心不在焉地接受着这场送别。
袁随在金师傅身後躲了许久,一直心神不宁地啃着指甲,这会儿瞅见白芷开始不停地看时间了,最终忍不住,跳出来支吾说:
「那个…老板,你千万别把师姐她…往坏处想。」
白芷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过。金师傅听了这话,果然开口训斥袁随道:
「你在乱说啥?白芷咋会那样想!」
白芷也只能笑问道:「怎麽突然这麽说?」
她面上维持着柔和,手却在拉杆的把手上握紧了。
在白芷的气势面前,袁随油嘴滑舌的功能总是处在失灵状态,此刻亦不例外,他抓了抓裤管,急得头上都快生痱子了,才从牙齿间挤出一句:
「我就是想说,师姐她…绝不是因为图钱图利才离开我们店里的。」
白芷无言的盯视,让袁随很快垂了头,而金师傅也不停在一旁说袁随多事,指责他没话找话说。
「我知道她不是,她做事,一向有很多正当的理由做後盾。」
袁随再抬起头来时,白芷已不愿再於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在对金师傅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叮嘱後,她正式辞别,转身汇入同要过安检的人群中去了。
再也望不到白芷的背影後,金师傅心里竟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想来自己年纪确实也大了,不太能经受住送别时的伤感,两眼不免酸胀起来。若是袁随那个猴精看到他这幅愁容,一定又会嘲笑他心思多愁善感像个老婆婆,金师傅想到此处,立刻背过身去,由吴菁陪着往机场外走。
袁随在他们後面跟着,东张西望地在视野搜寻着什麽,抠了抠脑袋,装出皱眉咬牙的难受神情,捂着肚子对前方的金师傅说:
「师父,我昨天晚上吃多了,闹肚子疼,你们俩先走着,我去趟厕所!」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跑开了,金师傅只在身後埋怨他是懒驴上磨,也没多想。
「师姐,她进安检了。」
落地玻璃窗的角落里,甘蓝躲在一面广告牌後,蜷身抱膝而坐。听见袁随的动静,甘蓝睁开眼,好像刚从一场倦意中醒来。
「晓得,我看见了。」
「我刚才跟她说你的时候,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还假装没事儿人似的跟师父说话,你们俩看样子......还真是来真的。」
袁随会有这样蹩脚的感叹,甘蓝一点也不觉意外,手在一旁地上支撑着站起,可由於蹲坐太久,起急了未免头昏眼晕。
「哎哟喂!」袁随一声惊呼,上前将甘蓝扶住,「你悠着点儿!实在难受的话,她现在手机兴许还没关,你要不给她打过去说几句话?」
甘蓝的手机捏在掌中,早已被汗染湿,她摊开手心,拿起一看,又管袁随要了手机。
按了一串数字,正迟疑不决时,机场的广播声响起,甘蓝往四周的嘈杂看去,手指迟迟不动。袁随看了心急,抓了甘蓝的大拇指,像要强迫她画押似的帮她按下那个键。
「不用了,」甘蓝转而按在红叉上,屏幕上的数字一个个地被删抹吞噬,「走吧。」
晴空万里的湖蓝色天空,今天倒讽刺地是个极适合飞行的好天气。
起起落落的滑翔声,使得这个中转站维持着它集中和疏散的功能。人群中,赶班机的人都是提前而来,不想太早换了登机牌,於是只能光顾一下宰客宰得理直气壮的机场商店。可是此「光顾」非彼「光顾」,「光」该作「只」讲,而「顾」该作「看」讲,因此大多数人也都是持「只看看」的态度罢了;另一类则是刚下飞机的人们,无不在伸展着腰酸背痛的身体,或是翘首遐观、找寻承诺来接自己的亲友,或是独行踽踽、眉目间几分苍凉。
人来人往中,习以为常的忙碌交接,司空见惯的繁冗喧哗,又有谁能忆起,这一切,都是源於一个浪漫的渴望飞翔的梦想?
出租车驶上回城的高速公路,甘蓝抬眼往窗外一看,空中正发散着几道盘旋的喷气残痕。
她记得曾经和白芷说过,生活是一团雾气,隐隐绰绰间,是熟悉之人像树木的枝桠般在支持承托着。
今日此时风清气朗,雾散了。
可是她也因而得以看清朦胧中的一张张面孔——有真情厚意,可也有纷争纠葛和虚与委蛇。
车已到市区内,困在南门某一干道上,进退两难,在这座城市里,时时刻刻都是堵车高峰期。甘蓝摇下车窗想透透气,漫入的却是刺鼻的尾气浊味,对於久居大城市的人来说,这大概就是回家的味道吧。
「师姐,你在那机关食堂里,感觉怎麽样?」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阵,可袁随问起这个问题时,语气还是酸酸的。
甘蓝冷哼一声,讥诮说:
「每天都是一部巴尔扎克的小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看完整套的《人间喜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