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绕弯子,」郝厅长稍稍向甘蓝的方向倾身,直视对方,问道:「那天聚餐之後,朱处长是不是找过你?」
甘蓝瞪大眼睛,半天才牵动嘴唇:「这个……是的。」
「他好像做了一些…不检点的事。」
郝厅长将杯子端起来,指甲扣在瓷胎上,带出脆响的声色。
甘蓝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不知是否该跟她和盘托出。
「你不用怕被打击报复,只要有我主持公道,你就是安全的。我不过是要从当事人这里,了解些细节罢了。」郝厅长两指夹起杯盖,有些不满意似的,自言自语说:「饮水机的水就是不够烫,根本泡不开铁观音。」
後一句牢骚发得轻描淡写,好像她们正在谈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她的目光继续专注在杯中的茶叶上,似乎在给甘蓝思考的时间。
「嗯…」甘蓝开口时,略清了清嗓子,「他当时应该是喝多了,站都站不太稳,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他也想慰问慰问我。」
没有马上听到郝厅长的作答,甘蓝心内局促,慢慢抬起头,去查探对方的神色。
「你看,你还是在担心,说话有所保留。」郝厅长迎上甘蓝的眼神,信心满满地下了定论,「我都给你打包票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麽?」
甘蓝看着她的双眸,须臾间突然想明白了什麽,缓缓坐直了身子,将朱处长给她字条的情节也补全了。
郝厅长圈着双臂听完,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了一阵,陷入了沉默。甘蓝用余光跟随着她的脚步,想要揣测她一星半点的想法,不过皆是徒劳。她只知最好不要多言,便静下心来端详屋内陈设,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件事,以及我们今天的谈话,只限於你我二人知道,懂麽?」郝厅长的声音从背後传来,和先前相比,没有多大起伏。
甘蓝转过半个脸,发现她和自己说话时,手肘就撑在沙发靠背上,地上有「哒哒」的声音,大概是她在用鞋尖点地。
「你也不是个迟钝的人,乾脆这样,以後也别整天和锅碗瓢盆儿打交道了,去管管库房和人事什麽的…」郝厅长坐回那把宽大的转椅中,俨然又是工作中的肃穆状态,「嗯,我看行。」
甘蓝出来後,用几乎是逃遁的速度离开了这栋办公楼,她还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麽,也看不清好坏利弊,唯能肯定的是,要清清爽爽地当一个局外人,怕是再不可能了。
陈师傅那里,甘蓝自然是只字未提,浑浑噩噩地上完了一天班。正准备回家理理思绪的时候,李全博打来电话,意外地跟她问起白飞锦的事情。
几日後,甘蓝把白飞锦从他外婆家接了出来,带到了李全博的办公室。那白飞锦不知何时在路上抓了只瓢虫,趁甘蓝和李全博交谈时,拿出虫子恶作剧地扔进了李全博的茶杯里。好在发现及时,甘蓝忙打了白飞锦的手,让他道歉。
「没什麽,」李全博查看了一眼杯中的惨象,笑说:「这孩子,还真是…欢实啊。」
两人把白飞锦带到了目的地,令人惊讶的是,不过只来了一次,白飞锦却竟然还记得这里,手指戳在车窗上,大叫着:
「妈妈住的地方!」
「嗯,带你来看妈妈。」
甘蓝帮他把安全带取下,理好他那被自己扯得奇形怪状的衣领,拉着他向会见室走去。
监狱的操场里,一些犯人们正在打篮球,看见他们这几个正常着装的自由人,动作慢下来,用冰冷的眼神驻足观看。
到门口时,有人迎出来给李全博领路,一行人到了一处隔音效果很好的所在,几分钟後,胡丽便被人带了出来。
这次的见面,没有厚厚的防弹玻璃阻隔着,胡丽眼里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扑在白飞锦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嗯…」李全博朝周围使了个眼神,抬手指了指胡丽的脚镣,说:「暂时松松。」
马上有人掏出皮带上的钥匙,蹲下来给哭得正抽气的胡丽打开了脚镣,胡丽脚下得了自由,换了姿势坐在地上,反过来安慰受到惊吓的白飞锦。
给了他们母子充分的交流时间,李全博才发声道:
「胡丽,你看,你的孩子这麽需要人照顾,你要是把知道的情况全部交代了,说不定就能减刑,也就能早些出来和儿子团聚。」
甘蓝一直在旁给他们递纸擦眼泪,并不开口。胡丽看一眼甘蓝,用干哑的嗓子说声谢谢,又看看李全博,眼光闪躲。
「可是,我爸妈还在外面,他们那麽大年纪了,还带着我儿子,万一……」
「这个我难道考虑不到吗?」李全博也蹲下来,与胡丽平视,「我们警察又不是吃干饭的!」
胡丽依旧紧紧箍着白飞锦,勒得白飞锦都喊疼了,才松开些来。李全博又让人拿了椅子来给她坐,并且亲自端水给她母子二人喝。又是擦眼抹泪好一阵,胡丽的情绪方平静下来,打定决心似的说:
「我愿意都告诉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9 章
电话里,今天的韩乐天听起来有些过分规矩,竟然正儿八经地问候起甘蓝来。甘蓝正在送白飞锦回家的路上,在一手持电话的情况下,再要制住他实在很难。
「你今天说话怎麽这麽奇怪啊?」
被白飞锦左拽右扯地到了小区门口,甘蓝还没意识到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人说话。
「甘蓝,我是白芷的舅舅。」
「韩叔叔?」
被外婆接走後,白飞锦大声地跟甘蓝道着别,韩初时听见了,便问甘蓝是否正有事要处理。
甘蓝忙说不碍事:「没有什麽,只是刚刚把白芷…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送回家了。」
有一瞬的静默,甘蓝以为是信号太差,於是快速走动了几步。
「你是在帮着照顾他麽?」
再次听到韩初时的声音後,甘蓝放缓了脚下速度,只简单回答说:「也不算是,多多少少吧。」
韩初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开门见山地说,他过几天要和妻子文笛回成都,处理滨江路那套房产,其间,他希望能和甘蓝谈一次。
「我不是一个爱干涉子女私事的家长,可白芷是个太要强的孩子,我想,她也许没能好好倾听你的苦衷。」
「不是的…没有她的错。」
「那最好不是你的错,」韩初时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些,「除去我姐姐去世那次,我没有看见她像那样伤心过。」彷佛觉得自己有点太霸道了,他又将音量调整下来,和气地约定了大致见面时间,结束了谈话。
甘蓝并非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这麽久以来,她无数次地体会到被击溃的感觉——她不时地会收到恶意的短信威胁,店里也偶尔会有人来捣乱,这些事情的发生频率都不高,但总是幽灵般地存在着,像啄食普罗米修斯内脏的那只鹰,只是「来访」时间不定期而已。
唯独不同之处是,比起普罗米修斯来,甘蓝心里多了一份「两下里都是一样相思」的安慰,无论鹰喙如何蚕食。
不过数天後,甘蓝就第一次体会到了坐办公室的感觉。
餐饮管理科给她辟了一间小屋出来,只几平米的空间,有些像个班房。从墙上的痕迹来看,这里先前应该也是用来储物的。因为实在太小,房间里除了桌椅外,便只能再塞下一扇报架——在这里,读报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
她使足力气才推开了窗子,估摸着该在轨道里上些油了。
由于没有饮水机,加之甘蓝和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不熟,因此她只能一个和尚挑水吃。而去开水房的路上,必然经过食堂,她一想起某些人的嘴脸,猜想恐怕又会经受些不快。
贾有德首先瞄见了她,阔嘴一咧,像极了广告里的海狸先生。
「甘蓝,在办公室里还习惯吗? 」
甘蓝不假思索地说,她其实更想念食堂里的工作环境。
贾有德似乎有些触动,感慨说,甘蓝这一走,他少了一个得力助手。看见甘蓝手上提着热水瓶,他又主动提出要帮她打水,说着就要伸手来抢。甘蓝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抓扯一个热水瓶子——华夏文化的武术精髓,总是能够诡异地融入到明明带有善意的行为中,比如送礼,比如争着付钱等,不知情的人一看,都很容易误会是在吵架。
「贾叔,我可不可以要点儿菜油?那办公室的窗子太紧了…」
甘蓝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转移他注意力的方法。
「当然当然!」
「分分钟的事儿!」
刁大姐不知何时也蹿了出来,跟在贾有德身後应和道。以她丰饶的身姿,动作竟然做得如此隐蔽,应该也绝非源於一日之功。
「你热水瓶占着手不好拿,我等会儿用个小碟子盛了给你端来!」
刁大姐热情地提出她贴心的解决办法,灵活地移动着粗短的双腿,掘土进坑一般地钻入了厨房。
最後将油端到办公室的人,仍旧是贾有德。
他想得很周到,除了端来一碟子油,还在一根筷子上面裹了圈纱布,亲自蘸着给窗子润滑。甘蓝过意不去,他便以沾着油不好清洗为由,硬是挡住不让她管。
「我听师兄讲,你家里开的馆子,经营上好像遇到了些困难,是吧?」
他一边试推着窗子,一边自然地跟甘蓝闲话家常。
甘蓝点点头,十分焦虑的样子,又叹气摇头,表达她的无可奈何——她不知何时学得这样惜字如金,懂得在许多场合中,肢体语言就已足够。
「遇到这种情况,最愁得慌,水电费付着、门面费交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收不回本儿,是吧?」
贾有德设身处地地分析着,如同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哥。
「这样,我小舅子开了家小公司,有…五十来个人吧,他们中午吃饭,尽打游击。我回头跟他说一声,叫他去你师父那儿订盒饭,也算是笔稳定收入了,你看行不?」
甘蓝先是感激地「哎呀」了一声,又哼唧了好一会儿,反正就是不说「行」或者「不行」。贾有德顺理成章地将这领会为答应了,拍打着胸脯说,就看在你叫我一声贾叔的份上,这点小忙何足挂齿。
「可这实在是……」
改用半截话糊弄的计策,就这样言辞暧昧不清地,到最後贾有德离开,甘蓝竟连一句谢谢都可以省去不说。
既然并没拜托你什麽,就谈不上答应,那当然也就不用感谢了。
拉开已被充分润滑的窗子,鸟叫声相继涌入,外面一棵矮树上正聚集着麻雀多只,叽叽喳喳的吵嚷,连绵不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早起的鸟儿抢去了虫子,而组成的失败者的圆桌会议。
「哎,那个…小谁来着,开会了。」
下午三点过,甘蓝正歪着脑袋打瞌睡时,被隔壁计财处的王出纳一语惊醒。
「每星期四这个点,都会组织开会学习,你可以带着包去,一般开完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王出纳看她一副不省事的样子,又好意提醒了一句,才挽着同事离开。
既然美其名曰「学习」,甘蓝便老老实实在背包里放了纸笔,准备做记录用。会场距她的办公室很近,她进去後,找了个前排靠门的位置坐下,看着人们鱼贯而入。
这会场是弧形阶梯式的,保证了演讲者能获得绝对的注意力。等所有人坐定後,某个指导员身分的角色率先上了台。他不过做了一段开场白,就引来让人费解的雷鸣般掌声。甘蓝迷茫地跟着拍了一会儿手,便看见郝厅长挺胸抬头地从台下走了上去。
郝厅长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稿子,在高台中央站成丁字步,又调试了几下麦克风的高度後,才总算开始宣读。
一篇稿纸的内容还没念完,困意就如同钱塘大潮般向甘蓝打来。她尝试了各种法子,比如咬口腔内壁、掐大腿上的肉等等,奈何上下眼睑就像是前世被棒打的苦情鸳鸯、这一世非要重逢似的难解难分。
幸而扩音器突然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才将甘蓝从浑沌中召回。
「继续加强…加强…精神生活……」
郝厅长的中气突然显得不足,语速也慢下来许多,甘蓝离她较近,能觉察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在呼吸已经不匀的难受情况下,郝厅长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关掉麦克风,她撑着仅剩的一点力气,指定了一人接着帮她念稿,才由一人扶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