胫骨和腓骨骨折。
我根本不知道胫骨和腓骨在哪里。
感觉像是身上所有的骨头都碎了。
据说当天训练馆意外停电,全队只有我一个人受伤,而且非常严重。
教练问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受伤,我根本说不清楚。
然后她把这些归咎于我不在状态。
随便吧。
我回到了队里养伤,队里又多了些新面孔。到处都带有一股物是人非的味道,可是实际上,真正变了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三两个人。
队友还是原来的队友,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教练还是原来的教练。
区别是以前有她陪我,以前我能和其他人一起参加训练,以前我总是争先恐后的拼命。
——那些辛苦却快乐的好时光,都去了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
在骨折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失去了原本的目标,整个人变得落寞。队里的人不知道能够如何安慰我,其实我也不明白该怎么和其他人说。
然后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随便什么人跟我说什么话,都能应付的像模像样。
五个月以后,我回到医院做复查。
痊愈还是遥遥无期,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我已经熬了一百五十天,还是没有痊愈的曙光。
我开始怀念跳板,怀念水池,怀念陆上训练的安全绳,怀念蹦床,怀念跑道。
……怀念那种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说走就走的,离开了跳水,总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离开了水的鱼,生命之中缺少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这下好了,我一下子缺少了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两个部分:伏明霞、跳水。
她是怎么忍受的呢?怎么忍受生命里忽然失去了这些的呢?
……
窗外的雪慢慢的不再下了,又后来喧闹的过年,然后听见了春暖花开的声音。
医院到处洁白,散发的是冷漠而不吉祥的味道。我讨厌这种地方。
复健训练非常非常辛苦,反复的磨合断骨让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一小时的复健训练以后,我近乎昏迷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汗水打湿身上的衣服和我的头发,没有医护人员打扰,我一个人看着窗外。
大群的鸽子张开翅膀飞过灰蓝色的天空,尾梢上的鸽子哨发出近似于呜咽的声音。
我好难过。
我怎么可能会爱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能够一转身就离开,喜欢那种连一句再见都不会说的人?
——可我需要她。
——断裂的骨骼,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敲碎在枕头上的眼泪,都在反复的想我强调:
我需要你。
但我心里明白,我和这个人的缘分,大概,这辈子,也就只是这样了。
到这里了,到了应该到的时间,然后结束了。
就算有过再怎么看似有无限可能的借口,事实上也只是一种错误的希望。一转身就忽然不见,然后后知后觉的显得自己愚蠢。那又怎么样?
没有你,我又能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
想着想着,时而觉得不甘心,时而觉得绝望。
慢慢的在困惑恼火和委屈里睡着。
☆、第 19 章
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服,从骨缝里觉得暖洋洋的,像是身体健康的时候那样舒服。
她坐在我床前,笑着问我:“怎么回事,怎么还把自己折腾骨折了?”
我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会忘记她的笑容,可是在真的看见她对我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有点陌生。
近一年的告别,毕竟还是太久了。
一瞬间觉得和她之间的所有过去都不重要了,什么埋怨和委屈都没了,只剩下快乐。
笑着一扯被子,用和表情完全不同的语气回答她说:
“我骨折,关你什么事。”
她看似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腿,不无感慨的叹息说:
“我听说是意外,不是训练受伤的。怎么,你现在都已经是顶梁柱了,队里也没给你换个好点的配置?”
那表情有点揶揄,有点嘲笑。
我自然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你当初是世界冠军的时候不也没区别对待吗?”
她又笑了,我很喜欢的那种微笑。
好像很宽容,很温柔。
窗外的鸽哨声让我联想到了自由,灰蓝色的天空因为太阳的出现而变得深邃又洁净。
我心里像是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漂亮的气球。
觉得充实而满足。
看,一个强大到能够改变环境的人。
她问我考虑过退役没有,我回答说
“你不是还没死吗?”
“打算过比到什么时候退吗?比如悉尼年以后拿到奥运冠军以后?”
“功成就身退?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懦弱吗?”
“我不是懦弱,只是有了更高的追求而已。”
“高到能够让你离开我,让你连跳水都能放弃?”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也没有放弃过任何事。”
她放开我的手,从床上站起来。
“失去我,你会一辈子都记着我。”
这些话就像她离别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一样理解不了,不懂。
我猜,她有些话我永远都不可能会懂。
“你会回来吗?”
她摇摇头。
“多陪陪我,行吗?”
她又摇了摇头。
“我该走了。”
……嗯。
我想也是。
该走了,早就该走了。
☆、第 20 章
第二次醒来时,房间里并没有她的味道。
我无法确定之前的对话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没证据能够证明她真的来看过我,但同样的,那些对话真实到让我难以相信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我也不愿意去问护士,不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出现。
至少,如果我不问,我就能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来看过我。
又过了五个月,我终于重生,能再一次走进训练馆。
胡佳问我有没有心里阴影,我笑了。
我说,没有。
——最大的心理阴影莫过于,这里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
我仿佛能在人群里找到她,然后一闪而逝。
我心里清楚看见她是不可能的。
奥运会之后的一年,也就是她走以后的那一年,我没有再出现。
缓过神的时候即将进入1998。
据说1998是世界末日。
随便他。
我回来以后,最明显的变化是,换了个新的教练。
与其说是新,其实也不新。钟少珍教练的鼎鼎大名一直都是熟悉的,在国外比赛的时候也曾经见过面,只是从不曾有过交集,总觉得十分遥远。蒋教练要走,我是早就知道的。可于教练居然也会走,我是有些吃惊的。
据说上面的领导认为冠军的突然退役与于教练严酷倒苛刻的教学方式有关,于是周总教借机将她调离。随便吧,这些原因都和我们这些运动员没关系。
我瘦的没样子,无比憔悴。在新教练面前显得不那么有精神。
可我还是很喜欢钟教练,大概是因为她给了我一种和于教练不太一样的亲切感。
队里给我安排了新的室友,虽然来来往往早就已经习惯,但是第一次见到新室友,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惊讶。
“——晶晶,这是新来的队友,以后和你一个房间,上海的小姑娘,比你小四岁,吴敏霞,我很看好她,你要好好照顾她。”
钟教练是广东人,多年不在国内,讲普通话也不那么标准。
我没听清新室友的名字。
然后那个孩子主动往前走了半步,怯生生的跟我说:
“师姐,我叫吴敏霞,上海的,上次我在电视里还看过你比赛,我很喜欢你,以后我可能要麻烦你了……”
……哦……
吴敏霞。
吴敏霞,伏明霞。
多么容易混淆的名字。
我点点头,然后展开一个笑容给小师妹看,拍拍她肩膀,老气横秋的说:
“嗯,行,别怕,有什么事我帮你。”
……收回手,看见钟教练满意的笑容以后,我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和当初的她有多么的相似。
多少年以前,我也是这样怯生生的站在教练旁边,紧张的看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她。
然后她也是那样,落落大方的对我点头,说:
“行,以后有我罩着你。”
命运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