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 by 昭域【完结】(8)

2019-04-01  作者|标签:


出自榆关,瑶城目前第一琴师的榆关的琴。


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唤来小厮提点他一下。榆关这才从他的琴中抬头,傻傻看我一眼。


我笑着打圆场道:“真是对不住茗少、柳大人,榆关就是这性子,昨日就身子不适了,今儿个偏偏还要逞能,让二位扫兴了。二子,扶他下去休息吧。”


那小厮是个机敏人,立马便拉着一脸疲态的榆关回屋里去。我只能摇头,榆关每日都睡得很好,怎会疲态?不过是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心里难受得紧罢了。


这孩子最单纯,有些事可以看破,有些事却死心眼的很。


跟阿宜一起将柳墨彬送至门口,这人也推托有事自行离去。我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冷笑。真真不爽!我捏萧宜的手臂,他痛呼一声,笑着看我。


我道:“都是你带来的人!”


萧宜见我如此,也觉理亏,只好陪笑道:“是我错是我错。兮?”


“作甚?”


“怎不见方才一同听琴的那人?”萧宜左看看右看看,“我瞧那人身上有股香,这味道好似宫里头常常闻到的呢。”


在萧宜看来,那人当是出自造香世家咯?我拧眉一想,那茗凡竟是皇帝钦典的御香缔造第一府的人,身份定然不低,难怪出手如此阔绰。


“你找他做什么?”我问。


萧宜亲亲我的脸,道:“想找他造香,造一种适合我的兮的香,只给你一人用。”他嘻嘻一笑,瞧着我的黑色的眸中的感情让我一痛。


我浅笑着避开他的凝视,道:“大概在榆关那儿吧。”


萧宜要的我能给,萧宜求的我却给不了。不是我不知他求些什么,也不是我不想给他所求的,只是那里已经空了,早没有了,如何再去找来新的给他?


我与他上楼找榆关,却在屋外一丈处被他拉住。萧宜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我噤声。我点头附和,与他蹑手蹑脚的靠近榆关的门。


做什么?


自然是偷窥!


谁让茗凡进了人家的屋子还不把门关好,白白给了我与萧宜做贼的机会。


有些话,榆关不会对我说,他再难过,所有的苦都只往自己心里吞。榆关这孩子虽顺合,但仍有着自己的傲气。别人的同情他要不来,但茗凡不同,茗凡只是客人,过些日子腻了便走了,所以榆关不在乎。


小小一道门缝,看得却还挺清晰。我瞧见茗凡给榆关倒了杯水,对他很温柔的笑。他揉揉榆关的发,道:“那人你认识吧。”


榆关一愣,好半晌才笑起来:“茗少,是不是榆关今日的琴很难听?”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我心道,榆关榆关,你今日的琴并不难听,可远不如你该有的水准啊。


谁料茗凡却笑,将榆关抱在怀里低喃,他的声音太轻,即便我耳力再好也只能勉强听零散几个字。串起来的意思应当是赞榆关的琴艺,说他今日弹的很好。


榆关不理他,道:“不好听就是不好听,直说就是!我不懂你们读过书的人那些话,也不想你拐着弯骗我。”


我一惊,没料到榆关竟也会有任性的时候,心中暗想他与茗凡何时熟络到此境地?


茗凡又开口,这回倒没压低嗓子,我听得一清二楚。他道:“我没绕着弯说什么啊。榆关,不论你弹什么在我耳中都是天籁。平日你的曲子多甜美,今日虽去不成调,但多了凄丽,亦不失一种新尝试,很好啊。都好听,只要曲子是你弹的,都好听。”


抖抖抖,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落了下来。


那说话的茗凡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乐呵呵的吃着豆腐。我见榆关低头靠在他身上,只得承认这两人已不简单!


榆关盯着茗凡笑了笑,这才说了几句:“我原来确实叫关非,名字就是墨彬起的。”


他说起‘墨彬’二字时,我见茗凡挑了挑眉,眼色沉了沉,心情似乎不好,我于是大乐,幸好阿宜在一边按着我,才没发出声来。


仔细听,才知道原来榆关和柳墨彬算是无血缘关系的兄弟。榆关是柳墨彬父亲收养的小孩,两人一起长大故而感情很好。榆关是被亲爹妈扔在地上不要的孩子,柳父看他可怜便将他带回家里,那时,他没名字。柳父不是个读书人,也起不来名字,于是只好小柳小柳的唤,直到他五岁、柳墨彬七岁时,他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柳墨彬读了书,识了字,给榆关起的名。


柳家家世并不好,不过一般普通人家,能送一个孩子进县里最好的私塾已属难得。榆关不怨,他也觉得墨彬比他好太多,他就是读了,也没什么结果。后来柳母卧病在床,榆关便跟着柳老爹一起下田种地。


榆关曾想,这就是他一辈子的生活。平平静静的、没有波澜的,这样挺好,不是么?他不是个爱做梦的孩子,不会想着有一天发了大财过上好日子,榆关只是想,家里有柳老爹、有柳家姆妈、有柳墨彬、有他,就足够了。


“我每年生辰时,墨彬哥总会给我写一首诗,我是看不懂,可他会念给我听,告诉我说的是什么。我觉得,这比鸡蛋更好。”榆关说到这里时,笑了笑,好像孩子一般的笑。可明显,茗凡的脸色臭的更厉害。


他们处了十多年,榆关也以为这就是永远!


直到有一天,柳老爹被贵人家的马车撞了,死了……


听榆关的口吻,知道他极喜欢这位收养他的老人家。可这对榆关而言,却是永远的终点。别人家的孩子到底不如自家的好,柳家姆妈把榆关叫去,跟他说柳墨彬以后得上京赶考的,需要好多好多银子。


那时的榆关很傻,他傻傻问:“要多少银子?”他知道,如果没有银子,那么他想要的日子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喜欢看墨彬哥丧气的模样,他喜欢墨彬哥读书时的模样。


柳家姆妈跟他说要很多很多银子。


“这一天,我想了好久好久。”榆关道,“真的想了好久好久。”


我没见他哭,但照茗凡的举动来看,应当是拭泪的动作,榆关哭了。


“我虽然没念过书,可我也知道,就算我种一辈子的地,也种不出那么多银子。所以我想,就把自己卖到有钱人家那儿做小工吧。可是后来我又知道,那也根本不够。那些碎银子,哪里够呢?”榆关边笑边哭,边哭边笑。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我都知道。


醉花楼经营五年,我对这行当也算数门熟路,可还从没听谁说过竟有自愿把自己卖了银子给人花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榆关的银子挣得不少,却没留下一点的道理了。他用自己的钱,供柳墨彬读书,供他上京的旅费,供他孝敬那些礼部官员的礼金。


我想笑啊,真是个傻透了的孩子!


可他做了那么多,竟只换了柳墨彬一句“怎会认识”?!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傻这么纯的人呢?


“你……你喜欢柳墨彬?”我听茗凡问道,听他有些咬牙切齿却只能隐忍的嗓音,这人,怕是真喜欢上榆关了吧。


我没离去,继续蹲在原地偷窥。榆关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可是,他说他不认识我,我真的难过。”


“怪他?”茗凡又问。


榆关却还是摇头:“不怪,他现在是状元爷了,怎能让人知道有我这么个弟弟呢?他撇清关系,对他有好处的,我都懂的。”


榆关榆关,你都懂,可为何你的声音哽咽了呢?


“你想他带你走?”这茗凡问题真多。


我竖起耳朵认真听,却没料榆关居然还摇头:“没想过。我只想着每月托人带回去的银子他们受到没?只想着他和姆妈现在过得可好?其他的,都没想过。如今见他过得那么好,我该满足了。”


“你真傻,他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对你好。那种臭酸儒,他瞧不起你。榆关榆关,你别傻了。”茗凡直接开口,语词如此锋利,可他抱着榆关的手却没松,越抱越紧。


“你别这么说墨彬哥。”榆关推开他,大声道。


茗凡也不示弱,他拉过榆关,再次将他锁在怀里牢牢不放,他道:“榆关,别喜欢他了,别再想着他了。我不够好么?我不够喜欢你么?榆关,我带你离开这儿吧,你跟着我,我定让你过得比这儿好。榆关榆关,你喜欢我吧?”这话尾,听来颇有几分恳求味道。


我摇头,两个傻子!不过,茗凡居然想拐跑我的人,我还是很不满的!萧宜见我如此,便笑道:“兮,这人一个一个跑了,你以后生意怎么做?”


我瞪他,不语。认真听榆关的答复。


榆关道:“我在这儿挺好的,挺好的。”


他始终,没对茗凡说过一个字的喜欢。

那一日之后,我没再见茗凡,数数日子,他也一旬时日未来了。这种富家子弟,即便真心相待,心中多半还是傲气的。又怎能忍受自己一番心思与人剖白,对方却无动于衷呢?


那柳墨彬也没来过,许是怕见了尴尬,也或许怕榆关揭了他的底,怕人知道他读书上京的钱财竟取自一个小倌那儿吧。


榆关还是榆关,每日拨弄他的琴弦,一幅认真无比的模样。


榆关偏好绿色,常穿些绿色的衣衫,乌黑的发嗜用一支碧玉簪绾起,留下一簇躺于肩上。他这支簪子并不值钱,已不是什么好玉,充其量也不过次等的岫玉罢了。可榆关很是喜欢,这些年来没见他换过。


我曾以为那是何等重要之人所赠,后来才从他人他里得知,是当年他拜师学琴时,萦揉赠与他的。


榆关是个长情的孩子。


我虽庸俗不通雅乐,然榆关素来欢快的琴音这几日多了的哀婉,我却还是听得出的。思咐着如何开口问他,他的转变究竟是为柳墨彬或是为茗凡。


又是五日,榆关感染风寒卧病在床,请来大夫给他看后,只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瞅着床榻上冒着虚汗惨着一张脸的榆关,我只能摇头叹息。


忍不住,还是问他:“榆关,让萧宜差遣那家伙来看看你吧。”我猜他想的是柳墨彬,多年的情,无论是爱是亲情,对榆关这个重感情的孩子而言,都放不下吧。


榆关眯起眼,迷糊的呢喃:“墨彬哥?”


他在发烧,神志未必清楚,我见他努力的睁开眼,一双乌溜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眼里尽是迷茫。好半晌,榆关才摇头道:“何必麻烦别人,再说墨彬哥来这儿也不好吧。”


我心里一疼,只得揉揉他额前的发,轻声问他:“你何必如此为他?榆关,为自己想想有何不好?”


榆关笑了,他道:“老板以为我喜欢墨彬哥?”


“难道不是?”如此明显的事实我怎会错看。


榆关勉强的支起身来,他瞅我笑笑,道:“我喜欢墨彬哥,可不是老板你说的喜欢。或许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兮老板,墨彬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给我起名字的人,是亲人,是兄长,但不是能走一生的人。老板,你有这样的亲人么?”


他回头看我,柔柔的笑,榆关的精神看似比方才好些。他说的那种人,我曾经有,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也不再相信。


“榆关,你既不爱柳墨彬,为何不接受茗凡?一点都不喜欢?”我问他。


榆关偏着头,一双圆润的眼看着窗,喃喃道:“兮老板,他有十多天没来了吧?”榆关的声音小小,却听清了几丝惆怅。


我一惊,脱口而出:“你喜欢茗凡?”有些愕然,为榆关的感情。全然不曾料到他竟是如此能藏心事之人,可榆关既喜欢他,那日为何默然不语?


榆关冲我一笑,点点头:“嗯,我喜欢茗凡。”


不修饰,不遮掩,榆关的眼、榆关的声音露出的都是事实。而我却,读不懂这个事实。


“您不觉得么?茗凡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上的人啊,而且他能听懂我的琴,以前从来就只有萦揉一个人懂的,茗凡也听懂了。”榆关笑笑,继续说,“他对我也好,不像一般客人看不起我。这一个多月来,他没碰过我,有礼的连我都不敢置信。”


“那你为何还不说?榆关,他不是说了只要你肯他能把你带走么?”我问他,心不在这儿的人,我留了也没用。难道还要日后听榆关日复一日的曲不成调?


榆关侧首,极认真地看我道:“可他已经不来了,不是么?什么爱啊恨啊、生死相许啊、海枯石烂啊,在这种地方我看得还不够多么?所以,够了。”


榆关的笑是明媚的,他一笑观者便觉眼前一亮,很是舒畅。因此,我喜欢榆关的笑容。可此刻,榆关的笑容没有神采,或许他只为让自己好过些,所以才笑。


我起身,嘱咐小厮给榆关准备粥点。


榆关的心思,我懂了。


他是看多了,心透了,也怕了。


榆关是怕他若跟茗凡离去,终有一日,会跟萦揉一样吧?都是要不得的东西,萦揉选择曾经一晌贪欢,而榆关选择未曾发生。他们谁都没错,也谁都得不到。


所以我才说,情之一字,无人可解。


榆关平日的身子骨就不差,这风寒来得急也去得快。可他心里头想必不大好受,我思量一番,还是决定让榆关再休息几日。虽说这决定让绋绿笑了好一会儿,不过,他也确实需要休憩。


很多东西,需要时间来沉淀。


这几日萧宜也常来,说些朝廷里的好玩事,当然,也会从我这儿听到些与他有利的。萧宜说,那柳墨彬不远千里亲自接了老母回京奉养,为皇帝所嘉许,称之有孝道。


我听闻嗤之以鼻,此人也只有孝,不知感恩图报。


又过几日,楼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皇帝钦点的造香世家的少主,这头衔还挺大的吧。我忍不住冷笑,笑看眼前这人。


来醉花楼找乐子的不乏一些朝中官员,故而萧宜才说此处是瑶城消息最畅通的地方。今儿个来的可是礼部侍郎,论官阶绝对不小。至于他与我介绍的他身边这人——茗凡。


我笑道:“茗少的后台这么硬,我都不知道呢。”


茗凡瞅着我,扁扁嘴说了一句:“兮老板,你跟我就不用摆这种架势了。”他耸肩,一双乌眸往楼上看。


看什么?我又道:“茗少不跟礼部侍郎大人同坐?”


“兮老板,我来找榆关的,你别掺和了。”茗凡绕过我,直接往二楼走,倒也熟门熟路。


找榆关?我眯起眼,冷言道:“茗少,真不巧,咱们家榆关今日不见客。”也是,我这儿本就是他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的,茗凡要见榆关是他的事儿,可我不想让他见便是我的事!啧,好不容易那孩子这些年的气色总算好了些,白天也肯出去走走。


“不见?”茗凡显是一愣,毕竟他来找榆关,还从未有不见的时候,我瞧他蹙起眉,低声自语,“莫非榆关还在生气?那日一言不发就走掉确实不好,可我也得找个地儿舔伤口啊,总不好在他面前死缠烂打吧?兮老板,榆关为何不见客?”


这回换我傻眼,我的耳力挺好,茗凡的话我自然一字不漏听进耳里,感情他这几日都没来是另有原因?是榆关这孩子多想,想错了?


我脸上多了丝笑,于是问他:“茗少最近忙些什么?好一段日子没见你来呢。”


茗凡见我仍拦着他,便有些不耐烦道:“今天送来的香出了些茬子,我只好亲自回去换,这一来一去花了不少时日。况且,我也得跟祖母商量些事,被她训了好久。”


“何事?”


“我要给榆关赎身,他若不愿,我就日日缠着他,缠到他愿了为止。”茗凡撇嘴道,语义有些愤愤不平,这模样……我笑,有些像孩子。


好似跟绋绿拌嘴输了的榆关那般的稚气。


我轻笑着摇头,让他上去。


可茗凡的自怨自哀显然还没结束,他又继续碎碎念叨:“这柳墨彬有何好?呆子一个,可榆关就是喜欢他,我若不受着榆关,难保那呆子哪天木鱼开窍,把榆关抢了去。再说榆关琴艺高、性子佳、人也长得好,我得看紧些看紧些。”


这话好似榆关是天人一般人人抢着要呢,我笑出声来,道:“榆关染了风寒没好透,在屋里歇着呢。”


话音一落,茗凡也不见了。


我想,我是心软了吧。或许也是,这如此天真如稚子一般的二人的感情,我想相信。还是想信,这世上还有这东西存在。


后来,茗凡还是没得偿所愿,榆关还是留在醉花楼里。不同的是榆关说了自己的情,也说了自己的忧。那一日,茗凡告诉榆关,若他不放心,可以留在这儿,他天天追着他跑,他天天跟在他身边,换榆关一个安心。


他可以等,等到他和榆关都华发生依旧如此。


我倒不在意,如此更好。茗凡每日来都得给些银子,榆关也可每月下楼弹琴,我的银子一纹都没少,既如此,他二人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呗。


如榆关所说,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爱过柳墨彬,但他如今爱的是茗凡,这就够了。于他、于茗凡,都够了。


唯一的意外,是从萧宜口中得知的。听说柳墨彬拒了他母亲为他订的亲事,又听说他母亲卧病在床,是被气病的。再来就是一日夜里,柳墨彬捧着银子来给榆关赎身,却见榆关与茗凡二人嘻笑亲热,独自黯然离去。


他明白的太晚,所以他只能认输。虽然茗凡为此着急了好几日也吃了好几日干醋,不过终归,他还是跟榆关一起。


或许真如层冰所言,这世事冥冥之中,都有定数。


而这些定数我都管不着,我只要有客人上门,我有银子入帐,就行。


“老板,有客人来了。”我才歇了一小会儿,机灵的小厮就过来报信。我呵呵一笑连忙起身,这小厮很聪明,不是大人物来他也不会叫我。


优哉游哉行至正厅,我的脚步停下,便再也动不了了。


若可以,我想转身就逃,再不回头。


转曲、零落熵兮梦一场

此情已逝成追忆


零落熵兮


雨歇贺兰


三三年前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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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仲阙!


贺兰仲阙!


贺兰仲阙!


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于我面前,可他还是出现了。虽说他身边站的项羿让我稍稍安心,虽说之前层冰与我说过的话让我稍稍平静,可面对贺兰仲阙,我还是忍不住地抖。这世上,从没一个人如他一般,让我如此深爱,却也如此惧怕。


贺兰生性多疑,我不知上两个月他来时可曾起疑,但我知道,若我现在不冷静下来如往常一般,他定会生疑。虽未必会将我与从前的那人连在一块儿,但总会细查几分。


我迎上去,扯笑道:“哎哟,二位爷好些日子不见了呢,今儿个是什么风又把二位吹来了?”


项羿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焦,只听他道:“我找炽日。”


“炽日是谁?我这儿可只有一个擎日啊。”我道,眼睛死死盯着项羿,不敢多看他人。


项羿点头道:“就是他。”


“这……”犹豫几分,擎日对项羿还有情,可终究还是不想见的。但若然真不让他见,项羿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我点头笑,便让人领他上楼去。于是转向贺兰仲阙,继续笑,笑得嘴抽筋,“这位爷今儿个还是一人小坐?”


贺兰仲阙瞅了我一眼,沉默点头。


见他如此,我心里头那个欢啊,赶忙让人送上好酒好菜,我转身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老板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竟无法自抑的转身看他,又笑:“爷还有何吩咐?”皮笑肉不笑,笑容对他,笑意对自己——是苦笑!这么多年,我居然还如此听他话。


贺兰仲阙叫住我却不说话,只上下打量我,看了许久,看的我心里头直发毛,整个人也一动不动。


“无它,”贺兰仲阙笑了,淡淡说道:“只是觉得老板的眼像个故人。”


眼?像么?怎会像?贺兰仲阙眼中的故人对他不该是多少柔情多少任性、对外人不该是多少嚣张多少狂妄?我一介满身铜臭、胆小如鼠的**,怎可能像!


哈哈一笑,我道:“这位爷您说笑了。”


他又道:“确实很像。”


不像不像,我心中暗道。见他再没吩咐,便落下生意飞奔会屋里。


我怕他,我怕他的笑,我怕他,我怕他那双好似洞悉一切的眼。


可贺兰真能认出我么?我不认为!


对镜而笑,我笑得放肆,直到全身乏力这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揉弄锁骨,直到那一层皮终于有了松动,这才用力一撕。普通的人皮面具只做脸,这并不可靠,毕竟接合处可以露出太多破绽。


我瞧着镜中的这张脸,那一道沿左侧额头而下的疤痕,除了这些,不还是当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惜情公子么。


呵,昔日是武林第一庄放炽山庄的二公子,武林盟主的义弟惜情公子,昔日是魔教余孽的熵照兮,那些都是数不完的过去;而今日,我不过是做男娼楼的老板。


谁想得到?谁想得到?


绋绿说得不错,欢楼除了是个赚钱的地方,也是个躲人的风水宝地。


贺兰仲阙想天想地,他不会料到我竟会在这种地方。你说……他又何曾料到,在他面前跳崖的熵照兮居然还存于这世上呢?


我又笑,笑着给自己换了张新脸,如方才一般仔细的做着贴合,不露半点破绽。没错,我是醉花楼的老板。过去那人,早就跳崖死了。


笑,再笑,再笑!


贺兰仲阙,你大可放心,即便熵照兮还活着,也不会追着你复仇,因为那个爱憎分明的人早不在了,如今的熵照兮,只渴求自由自在的活着。如此,就好!


整理好这张假脸皮,我已无心再出去看顾,信手翻了本书作一边看了小会儿。层冰今儿个有客,我也不变过去叨扰毁了自己的财路,只得差人送一壶好茶上楼,品茗读书,也做一回书生。


约摸半个时辰后,擎日敲开我的门。这时候我是千个万个不愿见他的,拧着眉头开门,却见项羿与贺兰仲阙也在。


我捏紧手中的书卷,脸上却不露痕迹。无论如何,我信擎日,信他不会说出我是谁,于是笑问擎日何事。


擎日瞅了瞅我,似是不愿开口。


我好笑的盯着一旁心急如焚的项羿,他那模样,哪儿还有剑门少主的威严?


项羿说道:“炽日,你不说我说!”


说什么?我在他二人间兜兜转转,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于是叹息,走了也好。


擎日狠狠捏他一下,斥道:“你给我闭嘴!”


我挑眉,看项羿一幅委屈小媳妇、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实在好笑。我笑:“擎日,你有何事?”


“兮老板,”擎日看看我,我见他还在犹豫,许久之后,他终于说道,“当日我虽未与你签契,但这些年终归受你照顾。擎日想走,不知可否?”


果然如此。


擎日知我,虽说他走后我会为断了条财路而扼腕,但比起贺兰仲阙,这结果太好!


我正要开口,却未料项羿又说:“你没跟他签契约?日,那你想走边走何必管这守财奴?”


守财奴?我是啊,守财有何不好?吝啬有何不妥?这与我本是褒义,可这话从项羿口中听来,却觉得百般不爽。我不悦的顶了他一句,道:“可好歹擎日是我这儿的人,当年也是我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的。擎日,你既要走,我不拦你。只是,我的损失谁来担?我这些年供你吃喝,你给我月钱就算了了。不过,当年我医你的诊金、药钱还请你留下。”


“你……”


我冷冷看他,懒得搭理。晃过项羿气得跳脚的模样,视线不巧对上贺兰仲阙的,他的眼是墨黑色的,是我见过最黑的一双,深邃而幽远,所以我曾以为我都明白他所想他所思,实际却从来未曾懂过。


连忙避开!


亮出一张一文钱的欠条,我似笑非笑的对擎日说:“这儿随时都等你回来。”


没等擎日答我,他就被项羿拖走了。我早料到如此,也不再留他。他与项羿的过去,究竟孰是孰非,日后总会知道吧。


我笑了笑,转身,后退!


本该跟着项羿、擎日一起离去的人居然在我面前,还笑着,如从前那一样笑着。


“照兮。”贺兰仲阙如是说。我往后再退一步。


“照兮,过来。”他进一步,继续说。


我欲继续后退,却动弹不得。


贺兰仲阙,为何你要把我认出?

“照兮,过来。”


不知为何,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这句话。每回贺兰这么叫我时,脸上总带着最温柔的笑,那时,我是那么的喜欢他的笑容啊……


就好像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贺兰仲阙。


他于我而言,就是天地!


我的记忆,从贺兰仲阙开始,儿时的事其实不记得多少,即便知道记得,也多是从他人口中听闻。


我是贺兰家的养子,听阿爹说,我亲爹跟他是结拜兄弟,后死于魔教手中。他念我年幼孤苦,便把我过继了去,那时候我才一岁半。阿爹说我小时最爱哭,可每每一见贺兰就笑个不停,亦最喜被他抱着。那时候贺兰亦不过五岁多的孩子。


这些我都不知,都是阿爹说的,还有我的乳母也会说些逸事,诸如我对贺兰做了如此如此的事,诸如在他头上撒尿气得他好些日子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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