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是一对,是因这本是一柄梳子,我前些日子吩咐下人替我切成两半,这才成了一对。
木梳寓相思,有与尔结发,纠缠到老的意思。
当年我皇兄弘与合欢以檀木梳定情,便是取了私定终身的典故。
我看着手中的檀木,这是我五岁那年弘送给我的。作为太子,他实在软弱了些,而作为兄长,他实在是温柔的紧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合欢与弘的事情之所以被母后和贤察觉,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一柄木梳罢了。
我分分合合的拼着这对木梳,打算送一半给她,好让她明白我的心意。想起她日复一日的静默,似乎是察觉不出我对她情意的样子,有些无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唉……”
忽觉得有熟悉的墨香从鼻尖飘过去,我一抬头,竟然从铜镜里看见了她。
“你,你来干什么?”
“臣……”
她的目光有些惊慌,不像是平日里那么笃定。我知道她是听见了我先前的话,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上官大人,你来瞧瞧,这对梳子好不好看?”
她有些小心的接过我手中的梳子,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然后又交还给我:“好看。雕工精巧,用料考究。是很好的东西……只可惜两半了。”
“上官大人真是识货。这是弘留给我的,我前几天才叫人帮我分成两半,打算把这半边送给我喜欢的人,另一半留给我自己。”说着,我把其中一半塞进了她的手里:“你意下如何?”
她像是接到了烫手的山芋,立刻又把木梳还给了我:“……这想法……是很好的。”我直视着她的双眸,她目光有些闪躲,少见的犹豫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像我打探:“公主……已经有了心上人,不知……是哪里的才俊?”
我正思索着要如何调侃这位老学究一样的上官大人,却见到殿外的下人对我传禀:“殿下,午膳的时候到了,今天御膳房准备了不少您平日喜欢的点心,下人们怕您饿坏了身子……”
挥了挥手,有几分开心的看着上官大人的窘态,叫下人们把午膳送进来。不多时,精巧的点心与各式小菜摆了一桌。阵阵的香气飘来,我忽然听见了五脏庙叫唤的声音。转过头看了一眼面色微红的上官大人,不由得喜笑颜开。立即看看左右忙着为我布菜的下人们道:
“你们都下去吧,今儿我要跟上官大人一起吃,不用你们陪着。”
宫人们都知道我素来喜欢这位年轻却古板的上官大人,于是点了点头,对她行了礼便要退下了。
“……慢着,上官大人是习武之人,素来好酒。今天难得有人陪我,你去叫人温两壶好酒来,我要跟我的侍读大人喝两杯。”
“这不行,白日饮酒有违宫规,下官酒量不济,恐酒后失德,冒犯了殿下。”
“失德?你一个女人,失德了又能怎么样,还能害我嫁不出去不成?”上官静一时语塞,玉面泛起的绯红更重了些。我转头对宫人道:“你下去吧,替我烫两壶好的来。别老弄那些寡淡的东西糊弄我。
下人们已经习惯了我常常拿她开玩笑。大概是实在太年轻,那双眼睛也实在太温柔了些。于是尽管她永远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宫中的下人们也并不太害怕她。
侍女退下了,我与她坐在桌前两两相望,她有些拘谨的挺着腰,不太敢稳稳地坐在月牙凳上,近乎扎马步一样端着碗不知所措。模样好笑的紧,与她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大相径庭。
觉得有趣,我便就靠在桌子前,侧着头盯着她看。她顿时更显狼狈。
“上官大人尽管自便,今日你我便如知己,无需多礼。”
她立即放下了手里的白瓷碗,想要站起来对我行礼推脱。我顺手抄起了桌上盘里的一只鸡腿,往她正要说辞的口中塞去:“快吃快吃,我还有木梳的事要请教你。”
上官静口中叼着我硬塞给她的鸡腿,模样之狼狈,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明宫上下皆知太平公主素来喜欢胡闹,她也奈何不了我,唯有默默的坐下,飞快的把鸡腿吃完,不敢再看我一眼。
仓皇的用过了午膳,酒过三巡,她也有三分醉意。我叫人收拾了狼藉的杯盘,漱口净手,又拿起来了那半边木梳。
“上官大人,这檀木梳,我便赏给你了。”
上官静痴痴的接过来,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缓过神来时已将木梳放进了自己的袖中,看着我笑盈盈的样子,拿出也不是,放着也不是。尴尬的支支吾吾不知能说些什么好。
“大人,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臣……不敢。”
说罢,从袖中拿出那木梳,恭恭敬敬的对我长揖,双手举着,想要让我拿回去。我自不肯接,转过身绕过了不敢抬头的她,坐回到了铜镜前。
无奈下,她把那柄梳子放在了我梳妆台上,意下便是要告退回去了。
“上官静,你不准走!”
她本已撩起了袍子要迈出门槛,听我的话,当即如中了定身咒,站在殿前。
“你过来,替我绾发。”
我拆下了簪子,一头青丝便倾斜下来,手持那柄木梳,要她过来为我梳妆。她身上仍然有几分酒意,失去了平时冷冰冰的伪装,如何推脱,在我面前都显得不太诚恳。
“你若不来,明日我便于母后说你不好,叫她换个侍读给我,你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了。”
踟蹰片刻,她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我背后,用弘送我的梳子替我束发。手持我欲与她定情的木梳,有几分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放手。
如此这般,她的心意,我便明白了。无意强迫她对我回答,无言的对镜梳妆罢,我便允了她回去。
晚上,我将那木梳再装进了匣子里,派人送到她府上去,这次她并不再说什么,收下了。
第5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
收下了梳子后,她待我的态度依然紧张并拘谨。但终日冰冻着的脸终于稍微融化了些,看我时的温柔也更明显了些。
虽然她仍不肯承认对我的情分。但即使这样,我依然为此受宠若惊。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胆怯,始终不愿意对我坦诚相待。
时日久了,应读的书已看得厌了,她知我爱玩闹的脾性,便开始教我弹琴。
母后说她是学富五车之人,我最初就知道了。我与她相交已久,已知她实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之辈。更也曾亲眼见她金冠束发,身披赤袍,持一柄长鞭力压校场群雄。这等文武双全的人物,竟然也精通音律一道。我真真是不懂,上天怎会生出这样的人,明明不过是花信之年,纵使自娘胎中修行,也不该这般无缺。
可她却确实是无缺的。
她本欲教我学笛。而我却拒绝了她。其实我知道她爱箫笛,我殿外有一片湘妃泪竹,她闲暇时常折长成了的竹子削成萧或笛,却从不吹响它们。
我不知那些做好了的玉箫竹笛都去了哪里。
我对她说我想学琴,因我想学成后让她以长箫和我同奏。她没有反对,更没有拒绝。
母后认为女儿家学学这些是好的,便不硬要我读书。只要天气好时,我便与她在太液池学琴。这技艺是要亲手倾囊而授的,我与她不免因此而亲近了许多。指尖与指尖相互碰触时,她总是有些闪躲,唯唯诺诺的欲语还休。
这份腼腆,使我的上宫大人透露出了更多的女儿气。
我并不曾见过她做宫装打扮,有些时候难免好奇她华服下的真身,想看看她褪去了锦袍朝服后纤尘不染的模样。
母后不允许我离宫,而她在宫里只穿朝服,以至于我没有机会一睹她红妆一面了。
学琴略有小成以后,我便开始弹《越人歌》了。以往我不曾明白她是个这般扭捏的秉性,自那次赠梳结发时方知她是个要被人推着才肯向前走的人,于是越发放肆的挑拨她的心意。
即使她对我仍不假以辞色,我依然决心这样对她。
有时我难免有些惶惑,不知她这样子的态度时什么意思。我读书时曾见《幽明录》中说“时笼月暖昧,见其面上黶深,目无瞳子。”而今她这般模糊的态度,虽不曾成色,但也应属‘暧昧’了罢。这情中存了疑惑,我时常因此忧心。不知道是我想的太多,亦或者是她做的太少,即便是已有定情之意,却仍然朦朦胧胧,像是有张薄薄的窗纸,隔在我与她之间。
唯独使我心中安定的,是她数次拒绝了朝中权贵甲胄的请婚,称仍有天命,不敢与人相许。
哪怕有人在母后面前请母后赐婚,母后也一直不曾应允。
我想,她不婚不嫁,应是为了我吧。
每想至此处,心中的忧虑也就少了些。
如今太子监国是三皇兄显,母亲每日在含元殿听早朝,我仗着母亲的宠爱,也曾数次悄悄跟母亲一起上朝,躲在纱帘后偷看她在明堂上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