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没说什么,只是一味的对我笑着。母后也含着笑,全不把我的请求当做一回事。
“我已不输宫中的女官,母后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争取到我在宫里的自由。
不日我便接到了懿旨,自下月起要从凌烟阁派一位复姓上官的大人来做我的侍读。别无他法,也惟有抓紧了这个月的尾巴,再肆意妄为几日。
提起这个不大常见的姓,我总会忆起幼时也曾在凌烟阁教我与皇兄们读书的上官仪。
时上官仪任中书门侍郎,兼太子中舍人,常在宫中行走。我整日与几个哥哥在一起,仗着自己受宠,欺他正直。上官是个智慧的人,我虽顽劣,自幼换过了无数的老师,却也从心底对上官仪有几分尊敬。
然数年前,朝中有父皇要废后的谬言。上官仪竟作文讨母后乱政。父皇不喜权臣扰宫闱之事,是以将上官仪赐死,府邸壮丁连坐,幼子充军,女眷则赐发配掖庭。
自那以后,我便不曾在朝堂上下听闻过姓上官的人了。
我想,这大唐虽广,但应不会再有第二个复姓上官且又富有才智的人罢。但始终有防人的厌恶,我左近并无什么可靠的人,也只有请春妈妈暗暗为我打点,探取些这位上官大人的底细。
这般一问,则又凭空生出了不少事端。
据说这位上官大人确是旧日罪臣上官仪之后,然虽为逆臣的后裔,却深得父皇与母后的赏识。谣传未及束发之年特准进入国子监,不但文采风流,更文武双全。平日在大校场与武将比武,善用长鞭长剑,长鞭所向披靡,极少落败。好玄袍金甲,为人孤高的很。
我平生最嫌武夫,说甚么侍读,想来无非是母后派了甚么劳什子将军督我收敛罢了。
况青年男子不得入宫,这位受皇恩浩荡的上官大人,保不齐已与那位身首异处的上官大人年纪仿佛了。
愈想愈是烦厌,我想了想,一个计策便有了眉目。
当晚膳前,我趁春妈妈不在,照旧又备了一条三尺白绫搭在寝宫梁上。待宫人路过我殿前时候,我便又要寻死去了。
不出意料,母后自然被我惊动了。
民间常有母子连心的说法,我想应是真的。母后看着堪堪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的我,竟抿着嘴笑了。我一早知道她会看穿我的把戏,于是便也不怕,继续以死相挟。
“太平,有什么事,你先下来再说。这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你要是真从白绫上掉下来,可别砸了跪在你旁下的春妈妈。”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个上官大人做我的侍读。我听说啦,他是个粗鄙的武夫。您若是非要让那个老头子整天整天的盯着我,我一定难过死了。既然如此,我不如现在就死了吧!妈妈,这次我可真的要死啦!”
我脚下轻轻一踢,那凳子便往旁侧移了移。只需再挪半步,这凳子便要从桌上坠下去了。凳子掉下去,我自然也要掉下去勒死了。我把头向下垂了垂,吐出舌头。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我惊的叫出声来,嘭嘭有声的磕头求我下来。我只想要求母亲允我能像鸟儿一般翱翔在大明宫里,于是自然不理这群下人的哀求。
母后似乎不怕,仍笑盈盈的看着我,许是她也已经消了上元节时的气,对我说道:“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那换个人侍读也可以。你说说,哪一位大人够资格做你的侍读?”
我闻到了自由的气息,可朝堂里的大臣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一时说不出合适的人选。正此时,我却听到了一个笑声。
循着声音望去,竟是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
他垂着手站在殿门一侧的角落里,一身官服,头顶带着纱帽。应是本与母亲在一起用膳,中途听说公主上吊,情急下到了我的寝宫。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是好看,一双眼弯弯的。
我顾不得记挂他与母后是什么关系,连忙伸出一只手,指着人群里窃笑的他:“他!”
春妈妈与母后一同回头看了一眼,见我指着他,居然笑了起来。
这可不大寻常,母后向来是这番脾气的,可春妈妈竟也停下了磕头,掩着嘴笑起来了。
再看那个人,他的脸色也变得古里古怪。
母后对我招了招手:“太平,你一边说着不要上官大人,一边又要上官大人。这要妈妈怎么办?”
我一怔,这就是上官大人?
第3章 既含睇兮又宜笑
他破天荒的对我笑了笑:“臣上官静,参见公主千岁。”
莞尔间竟如桃花初开,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消融了我全部的防御,仿似世间一切美妙纷纷绽放在我眼前。
便在讶然间失了神。
我自不再寻死觅活,从高处下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他仍然弯着腰,我连忙请他平身。他站直了身躯,低着头看我。
许是觉得我这公主上吊的把戏实在见不得人吧,他的脸上仍然有笑意。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细细的凝视他。
锦袍玉带,纤腰宽肩,墨鬓剑眉,星眸凤目。
不由得痴了。
上官静眼角向上挑起,略有些笑意,方才知这人除一本正经的皮相之外,另含三分俏皮,两分媚气。
是年轻的很的。
我哑然失笑,这哪里是控鹤府的什么公子,分明是着了朝服的女官。
这时候方不得不相信韦姐姐的话:这世间是没有如此秀气亮丽的男人的。
怪不得母亲与她在亭中举止逾礼,怪不得她年纪轻轻却可以出入后宫。
“你……以后就是我的侍读啦!”
母亲不悦的说了句:“不得无礼,上官大人学富五车,是朝堂内外闻名的。做你的侍读已是委屈她了。以后她便跟在你的身边,替我日日看着你,免得你又闹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以后你见上官大人便如见我,绝不许放肆胡闹。”
恃宠而骄,我有几分忤逆的哼了一声,回头瞧了一眼仍带着笑的上官大人,冲她吐了吐舌头。她本来是母亲派来监视我的人,可听母亲说她将要日日看着我,我竟觉快活。思及他日我便可以与她朝暮与共,无端端舌尖尝到幻觉一般的甜。这便是公主的身份所带不来的快乐了。
她没说什么话,又对我拱了拱手。一双手白白嫩嫩,冰肌玉骨,与我所以为的习武之人的手相去甚远。闻说她才华横溢,不由得想象起这双手执笔落纸千言时候该是一副多耀目的风采。
错了,她该不是那耀目的人。该似乎是一潭水,温温柔柔,清澈见底。
这深宫之中居然有这样的人儿。
望她笑面,我蓦地想起她祖辈上官仪教我背诵的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我有四位兄长,长兄弘已夭殁了,他生前深爱的娈童合欢在殿前请父皇赐他一死,与我长兄弘合葬。父皇为长子的离世哭坏了龙目,却准了合欢的请求。那日合欢请求父皇恩准时我也在殿下,见证了他与我兄长的情意。
我见惯了宫中的爱恨因果,我父皇与母后携手已有近二十年。可我并没从他们身上见到太温柔的爱意。而我初次见到追魂蚀骨的爱情,竟是在我兄长与他的娈童身上。
也许是因有皇兄弘与合欢的前车吧,当我知晓她并非男儿身的时候,全无什么落失,反而隐隐觉得欣喜。大抵因初见的恋情是在一对男子的身上罢,于是在我意识到这位上官大人与我同为女子时,我只觉得感受到了当初皇兄弘与合欢爱情的影子,并不觉得有什么抵触。
这位玉面锦袍的大人,许就是我的合欢吧。
我倾慕着她,一如那一夜在长安道上偶遇,揭开面具时见到她的那一瞬间。
第4章 恍若一枕南柯梦
转眼我已十七岁,作为公主,我至今仍未许驸马,已有些惹人非议了。而之所以不婚嫁,无非是为了那个人而已。
从我见到上官静的那天起,我便确定了,我是喜欢她的。我就是不想要离开她。
白驹过隙一般的三年过去,本枯燥无味的大明宫似开始多姿多彩了。因对她有近乎执迷的倾慕,故她所提出的要求我也几近盲从,包括安安分分的做个公主。
每日上午与她在宫中读书写字,果然的,她那双手写出的字实在让我惭愧。下午便央求她带我去校场策马扬鞭,看她与众武将比武。
她的字迹让我惊讶,美是美的,只是实不像她的秉性。父皇常说字如其人,明明她为人恬静温婉如三春暖风,写出的字却一笔笔都锋利跋扈,全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笔。
可我爱这样的字迹。
在我读书时,她常抄写些古籍,大多是些我从未碰过的冷僻之作和太过深奥的学问。内容多是为官为政之道。我爱看她写字,爱看她挽起了宽大的袖口,露出凸起的腕骨认认真真的研墨,爱看她那葱白细腻的手指捏着上好的兔毫,写出工整锋锐的诗篇。
于是读书这档子厌烦事成了日常的消遣享受。只消闻着殿内的茶香,选几部闲杂的书,我便能够悄悄的瞧着她,整整一个上午。
我听母亲说起过她亦擅丹青之道,而我却从未曾见过她画过任何东西。我曾央求她为我画一幅像,她却以笔法不精而再三推脱,我唯有作罢。毕竟,能天天闻到她身上的墨香,看见她专注着练字的模样,已是太好。
数年来她在宫中行走,尽日穿着男装,不免在宫里传起闲话。
这是我的意思。
我偏要让人宫里宫外的男人都知道我与这位俊俏的上官大人形影不离,偏要让宫内宫外的女人都知道上官大人与我这个公主形影不离。
这一日,上午练毕了字,我趁宫人备膳的功夫,回到寝宫的梳妆台前,找出了个精致的匣子,取出一对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