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脂,你……”婆雅稚见到此情此景,一时僵住,不知说什么好,立时发作痛斥也不是,转身回避也不是,只能摇了摇头。
“抱歉,父亲,是女儿之过。”合德拢了拢头发,起身系好腰带,从床上坐起来,“不知父亲为何亲自来此?”
她的语调慵懒,仿佛还在回味一般。随着她坐起身,那件血衣便落下来,袖子搭在床沿上,正巧那上面沾了些血点。红色的血已经发暗,在浅色的布料上,颇为显眼。
薄子夏注意到了,她伸手将血衣拽过来,掩在自己胸前,只做是被人撞见的羞赧。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血衣被婆雅稚发现,合德将大祸临头,然而这不是薄子夏所一直期盼的吗……
她攥紧了手中那件外衣,皱眉盯着帐顶。合德的手从红锦被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就像是套在薄子夏手腕上取不下来的枷锁。
“舍脂,你当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此放肆,实在太令我失望。”婆雅稚只教训了两句,似乎对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倒并没有太震怒。薄子夏想,这婆雅稚究竟怎样管教属下的?
“父亲说的女儿自然会牢记,但父亲为何会突然造访?”合德站起身,将床帐轻轻掩好,唤侍女拿外衣进来,重新梳妆打扮。
“你随我出来,我们再细谈。”婆雅稚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顶床帐,转身离开。合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带,用低得近乎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姐姐,谢谢你。”便跟着离开了。
薄子夏独自躺在床上,听婆雅稚和合德的脚步声远去了,才发觉自己手心中已经满是汗水。她又看着那件染了血的衣服,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真未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去维护合德。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大概是薄子夏也意识到,如果合德出事了,自己的处境会倍加艰难吧。
不知躺了多久,有侍女在交谈,因得此处过分寂静,所以声音传到薄子夏耳中,倒是清清楚楚。
“舍脂小姐行事从来都十分谨慎,这回却被阿修罗王撞个正着……”
“还不就是为了那女人,明明不值得。”
“低声些,别让他人听了去。”
侍女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薄子夏依然躺着不动,恍惚间似乎睡着了,又醒过来,直到她感觉有人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脸侧。
“合德。”她唤了一声,合德的发梢扫到她的肩颈之上,有些痒。
“看起来,婆雅稚似乎已经不再怀疑我了。”合德的语气颇为得意,“姐姐,这也得感谢你了。”
薄子夏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用你来打消婆雅稚的疑虑,倒是值得。宁可让他相信我私下豢养美人,也不可使他怀疑我杀了毗摩质多罗。”合德嘻嘻笑起来,语气有些天真的意味。薄子夏皱起了眉头,“豢养”这个词语在她听来十分刺耳。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合德,合德便自背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弄这样一出,你父亲不会责怪你吗?”薄子夏闷闷地问。
“只要不妨碍到修罗道,婆雅稚对这些私事不会多管。”合德说着,在她身边躺下来,伸手环住薄子夏的腰,“因此才会做这样一场戏,免得他疑心。”
合德想了想,又说:“但你的身份特殊,你是厉鬼道的人,所以行事仍需谨慎。”
薄子夏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修罗道要将厉鬼道的人赶尽杀绝?”
合德低声笑起来,她坐起身,凑近薄子夏的耳廓,手指便抚摸着她耳垂上坠着的珥珰,呼出的气扑在薄子夏的侧脸上,像是被晕开的胭脂一般:“姐姐,你当真想要知道?”
☆、往事
薄子夏穿好衣服,合德单膝跪在地上,轻柔地为她将衣带系好,再将衣襟上些许的褶皱抹平,动作缓慢,似在等着薄子夏发问一般。薄子夏感觉到有些紧张,目光四处乱瞟,也不敢去看合德。
“如你所言,如今修罗道接连死了好几人,你此时带我出去,合适吗?别人不会疑心你吗?”薄子夏终于忍不住问道。
合德抬起头微笑着,眼睛眯成了月牙:“姐姐,你关心我?”她随即又敛起了笑容,模样有些阴沉:“婆雅稚已经怀疑我了,我一时打消他的疑虑,下次再怀疑我时,他必不会容情。索性我将计就计,不抛下这些,我永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
薄子夏愣了一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合德却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揽住薄子夏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两人走过修罗道地宫中漆黑阴森的走廊,只闻衣裙窸窣的声响。薄子夏心里发毛,毗摩质多罗被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处仍然静寂如斯,真像个坟墓一般。
行至暗河处,因为天冷的缘故,水势并不大,一艘黑色的小舟泊在其中。合德搀扶薄子夏上了船,便解开缆绳,撑起船篙,小船顺着水波慢慢地往前行,船蒿击水的声音单调而令人心惊。。
“江边的雪不知积得有多厚了,但远山应当早落满了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姐姐,你可知那是何等的模样?”合德轻声地问道,薄子夏没有说话,合德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着。
“姐姐,你去过姑苏吗?”她又问。
薄子夏摇头。合德便笑了起来,笑容在放在船头的风灯映照下显得十分纯净,不知有多少乃是发自内心的:“我是生在姑苏的,十四岁时随家人逃难来到此地,不幸父母双亡,便流落街头。那里是好地方,若能与你隐居其间,想来我也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段故事,合德从前对薄子夏讲过,然而她却没有讲她之所以没有被人贩子拐走,没有被卖入青楼,没有因冻饿而死,只是因为她遇上了婆雅稚。婆雅稚彼时还是一介普通江湖客,他自封为阿修罗王,又因天竺古籍记载阿修罗有个女儿名叫舍脂,因此合德也就摇身一变,成了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
“你原先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薄子夏问。
“重要吗?以前你叫我合德,现在别人都叫我舍脂,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合德嗤笑了一声,似有些不屑。
合德十五岁的时候,在婆雅稚的安排之下,她潜入了厉鬼道,与薄子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便是这两年的时间,让两人从此都走向了万劫不复。
船蒿在水面上打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有些细小的水珠溅到了薄子夏的脸颊上,像是冰冷的眼泪。
“我听闻过,有的姻缘是三世注定的,只要见了那人,就知道这人是命里一直找寻的人。就像是我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今生无论如何,都要与你纠缠。”合德低下头,额发遮挡住眼睛,只能看到抿在一起,轻轻上扬的唇线,“和你住在一起,我几乎都要忘却我的身份,忘了我是修罗道的舍脂,是厉鬼道的死对头。两年过得多快,再美丽的花最终也要凋谢。”
她放下船蒿,转身看向薄子夏,掩不住眼中款款柔情:“因为和你住在一起,我探听来了许多事情,都是和你有关系的。我知晓你与哪些人关系要好,我也知晓厉鬼道中又有哪名男子爱慕你。婆雅稚催促我尽快动作时,我反而变得容易抽身了。”
薄子夏看着合德脸上逐渐绽开的笑容,内心恐惧更炽,只觉得暗河水上寒气森森,冻得她想要发抖。合德又说道:“是啊,与其默默地看你继续一如往常过着你的日子,直到被一个根本配不上你的男人娶走,倒不如一个个杀掉你身边的人,让你失去一切,能去的地方唯有我的怀抱。我这般爱你,你却过得悠游自在,这不公平。”
“你……”薄子夏觉得许多话都鲠在喉头,却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许久,才低低说道,“你疯了。”
合德冷笑一声,拿起了船篙:“我早就疯了。”
说话间,船已顺水漂到了江上,眼前豁然开朗,天色阴沉,雪花飘入青白色的江水之中,冷得像是山泉结成的冰。远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点人烟,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一叶扁舟,舟上只有薄子夏与合德两人。
“你要带我去哪?”薄子夏问道。合德一蒿接着一蒿地撑船,船便逆水而上,薄子夏转头望向河道一侧发黑的山石,有些不安。
“带你去见一个人。”
薄子夏不解地望向合德,合德笑道:“你不是想要知道修罗道为什么要对厉鬼道赶尽杀绝吗?待你见了那个人,你就明白了。”
雪又下大了一些。雪片落在额头上,随即融化,水滴顺着林明思高挺的鼻梁流下来。他用袖子抹了抹脸,走到院中,将门闩取下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秀才,头发花白,穿一身皂色长袍,身后还背了个碎花布包袱。林明思骂了一句,又把门重重关上。
秀才再度敲门:“兄台,既然开了门,为何又要关上?我是来投奔亲友,走错了路,逢上大雪天气,路滑难行,就投宿一天,绝不烦扰……”
“去隔壁投宿!”林明思对着门喊了一声,走回房中,将长刀重又举起来,杀气腾腾地指着阎摩,“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阎摩冷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菜刀。方才林明思出去开门,他便趁机去厨房拿起了砧板上的菜刀。尽管遭袭之后头还疼得厉害,他却要提防着林明思这疯子,不敢掉以轻心。
“林明思,想试试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吗?”
林明思没有答腔。他盯着阎摩手中的菜刀半晌,忽然笑出声,未等对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林明思举刀便刺,运刀如风,看似毫无章法,却令阎摩难以招架。他手中拿的菜刀毕竟不是趁手的武器,与林明思手中的长刀一比便相形见绌。
阎摩且战且退,寻思着怎样从此处逃出,再叫来阿修罗眷属将林明思这疯子抓住。失神瞬间,林明思手中的长刀刀刃似冰从头顶卸下,带起一阵风,他正准备将菜刀横于眼前一截时,咣当声响,火花四溅,林明思的刀被拦在半空中,然而拦住他的并非阎摩,而是第三把刀。
持刀人便是方才敲门的年长秀才。他不知何时已经横在两人中间,手持一把长仅一尺的短刀,只轻轻一架,林明思的刀便难再往前刺半寸。
“你……”林明思大概未曾想过会出此等变故,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话,“你好烦……”
“在下只想投宿一日,不会太打扰主人家的。”秀才笑呵呵地收起刀,将碎花包袱放下来,自顾自地道,“灶房里可还有热水?我随便在哪里都能过一夜的。”
合德将小舟停在积雪的岸边,随后与薄子夏下船,挽着薄子夏的手在雪上走着。路旁的矮树灌木挂满霜雪,洁白的雪花飘落,堆积在两人的肩头。她轻声笑起来,从口中吐出团团白气。
“真希望能和你就这样一起走到白首……”
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坡,说:“到了。”
合德拨开落了雪的树枝,踏入厚厚的积雪,走到一个完全被积雪所覆盖,隆起的土包之前。薄子夏跟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座坟,坟前还立着简陋的碑。合德将碑上的雪拂去,薄子夏才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字。
先室白瑜之墓
“白瑜。”薄子夏念了一遍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小时候听师兄们闲谈关于厉鬼道的边角传闻中,出现过这个名字。据那些师兄们说,白瑜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自己的师祖,也就是死去的道主的师父就倾慕于她。只是红颜薄命,白瑜未至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颇为可惜。
“厉鬼道和修罗道就是因白瑜而结仇反目。可以说,修罗道是为白瑜而生的,但是那时候白瑜已经死了。”
合德低头看着雪花又渐渐在石碑上堆积起来,话语不带一丝感情,就像是转述着一个平淡的故事:“婆雅稚,他本来是厉鬼道的人,被逐出厉鬼道。而将他赶出去的,正是他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