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去吗?”薄子夏又问。她对修罗道中这般彼此倾轧尚不知晓多少,但看合德的脸色,似是很严重。
“去,没有理由不去。也许是我想多了。”合德哼了一声。
第二日天还未亮,合德便起床,梳妆打扮。薄子夏用被子掩着头装睡,冷不防被人一把将被子掀开。脂粉的香气扑在面颊上,合德说:“无论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姐姐,你明白吗?”
合德将风灯在袖中收拢好了,才沿漆黑的走廊快步走着。她脑中满是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冲动之下杀死了毗摩质多罗,却也因此使得许多秘密成了永远被湮没的尘埃。地牢十五层的石门之后究竟是什么?婆雅稚有何打算?袭击阎摩的人又是何人?他还在修罗道中吗?想来想去,合德摇了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不布了。
在地宫正殿之中,早有人焚了檀香,满室烟雾缭绕,宛若仙境。合德到时,婆雅稚和乾达婆已经落座,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合德心中忐忑不安,目光在众人中搜寻着,却不见阎摩和林明思。那两人身份在修罗道中并不一般,应当不至于说不来就不来,只怕是遭遇什么意外。
合德静默着坐下来,一言不发,也不去看任何一个人。
人来得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合德没见过几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阿修罗眷属都踏着袅袅烟雾走进来,约有好几十人,大殿中一时显得拥挤非常。然而没有人敢高声讲话,连相互的交谈都将声音压至最低,气氛凝重得仿佛连带着香气的烟都沉了下来。
阎摩和林明思依然没有出现。合德不敢表现出太多的不满,只暗自想,这两人该不会因为林明思犯病而打了起来,两败俱伤吧?
婆雅稚终于清了清嗓子,霎时满室鸦雀无声。
“诚如各位阿修罗眷属所见,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未在场,因为他——”婆雅稚刻意地拖长了声音,目光环视过去,像是在隔着烟雾判断每一个人的表情,“因为他被人所杀。”
不去理会众人中一阵惊异的议论声,婆雅稚缓缓道:“杀毗摩质多罗王的人,正是修罗道中的人。”说这话时,不知是否有意,婆雅稚往合德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合德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风灯的柄。婆雅稚完全没理由向她发难,之前与婆雅稚周旋,他并未怀疑过合德,可是此时……难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吗?
说到此处,婆雅稚却不再说,只挥了挥手,一名戴着面纱的侍女走上来,她手中端着鎏金的盘子,盘中放置着酒樽。婆雅稚与那侍女低语了几句,侍女便端着盘子径直朝合德这边来了。合德惊疑不定,不知又是怎么回事,便听婆雅稚说道:“本座赐舍脂饮下这杯酒。”
婆雅稚的话音方落,侍女便跪了下来,将盘子举过头顶,递向了合德。她低头看了看那杯酒,酒液澄清,映着暗红的酒樽,显得格外危险。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都在合德身上,甚至能听到香灰坠地的轻响。合德的冷汗顺着脸侧滑落下来,手心里也出了汗,几乎要捏不住她手中的风灯。不能慌,现在已是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能慌。就算婆雅稚赐给自己一杯鸩酒,也不能乱了阵脚。因为如今,在修罗道中,合德并非孑然一人,她还有薄子夏这个牵挂。
“父亲,这是何意?”合德问道,语气平静。她估算着从此处逃出去要跑多少步,要杀掉几个人,怎么样才能容易从此处逃出。
“赐酒。”婆雅稚的回答亦简洁至极,让合德琢磨不透他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合德看了看乾达婆,她端坐婆雅稚身侧,戴着面纱,因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林明思和阎摩依然缺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连同整个大殿,看起来都诡异了许多。
“父亲可是怀疑我?”合德将酒杯端了起来,拈在手中。她费了极大的功夫,才不让自己发抖。薄子夏,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薄子夏带着泪的面容。
合德将酒杯端在胸前,另一手伸到袖中,抓住了风灯。她能感到风灯的火苗在灯罩内燃烧,就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稍稍安心。她缓缓站起身,微笑道:“父亲怀疑我,女儿是死是活,也不过一句话。如果能让父亲打消疑虑,便是鸩酒,女儿喝下去,亦不会皱眉。”
她刻意拖延着时间,只等着修罗道中有人能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好争取到冲杀出去的时间。合德谙熟修罗道中的地形,杀出去并不难,但她不能将薄子夏丢在这里。只是因为阎摩和林明思都不在,竟没有人敢说半句话。
静默仿佛都能刻画出空气的形状。合德左手举高了酒樽,仰头欲饮,忽然将手一甩,铜质的酒樽猛地砸到跪在一旁的侍女身上,酒浆迸洒而出,映着跳动不安的烛火,宛若颗颗珠玉,有几滴溅到了合德手上和脸上,热辣辣的疼。酒中果然有毒。
合德动作极快,右手从袖中掣出风灯,火苗开放有如地狱中撷取而来的莲花,瞬间转为绿色,与此同时,大殿中灯烛尽灭,四处一片黑暗。趁着众人还都没有反应过来,合德弯下腰,飞速地从两人中间蹿过去。时间极短,但合德没有任何退路,她一定要逃出去,而且,带着薄子夏一同逃出这里。
修罗道不能容身没关系,只要薄子夏一直在她身旁就好。
“杀了她。”合德听到婆雅稚冷冷地下令,她蓦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薄子夏也是这样被厉鬼道的人追杀过。
黑暗中尽是纷乱的嘈杂,合德手中火苗闪动,狂风四起,将檀香味吹散,她以肘为刃,击开欲拦在她身前的人,往外奔逃而去。
☆、脱逃
修罗道地宫中极为复杂,暗道走廊如蛛网般交错纵横,其中藏有许多机关暗桩,好在合德对此处熟稔,倒不至于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溅到身上的毒酒似乎药性极烈,侵蚀着皮肤,她却顾不了这么多。因为走道狭窄,加之光线昏暗,后面虽有追兵,但一时半刻也危及不到她。合德盘算着,先回自己的居所将薄子夏带走,然后顺另外一条暗道逃出修罗道。那条暗道正通往严玉楼的住处,附近颇为繁华热闹,料阿修罗眷属再猖狂,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中杀人。
她脚步半刻也不敢停顿,毒液极有腐蚀性,渗入到血液中去,合德逐渐赶到气力流失,呼吸困难。好在暗道之中并未布置伏兵,否则便能将合德击杀于当场。合德不由怀疑,婆雅稚是否真的要杀她。是婆雅稚对阿修罗王的威望太自信,还是他只在试探自己,却不料合德当真会反水?
抑或是,眼下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而已……
“薄子夏……”合德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就算为了这个人,也一定要赶回去。堕入修罗,万劫不复,也只是为了薄子夏而已。
风灯闪出绿幽幽,厉风从袖中涌出,宛若是有生命的怪物,将其后追杀而来的阿修罗眷属阻挡住。虽然只是拖延时间,却已经争取到活命的契机。合德越跑越觉得难受,剧烈的活动加速毒素蔓延全身,幸好她没有饮下那杯毒酒,否则此时定已毙命。
她冲入宫室,侍女对她合十问好,合德一把将她们推开,大步走入内室,见薄子夏正坐在床沿,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怎么急匆匆的……”薄子夏刚问了一句,忽然讶异地提高了声音,“你的脸上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合德摸了摸脸颊,想来是□□腐蚀出了伤口。苦笑一下,抓住薄子夏的胳膊:“修罗道的人现在在追杀我。”
“你是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他们为什么——”
“姐姐,个中缘由我来不及解释,你先听我说。”合德盯着薄子夏的眼睛,急切道,“如果你想跟我走,现在马上和我离开,我一定会护你周全。如果你还恨我,杀了我。”
合德从腰间解下短刀,将镶着宝石的刀柄硬是塞进薄子夏的手中。而薄子夏只是怔怔地看着合德,像是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想跟我走,就杀了我,为你厉鬼道的同门报仇。快点,没有时间了。”合德说着,忽然又微笑起来,“你杀我,我也不会怨你。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
她转身向外走去,衣带随之扬起一个近乎于决绝的弧度:“姐姐,你要杀我的话,请一定将刀从我背后刺进来。我不愿看到你的刀锋。快些抉择,否则你也会死。”
合德往外面走着,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刃穿心而过的疼痛,只是听到一阵急促跟过来的脚步声。尽管冷汗不断地顺着额头滚落下来,尽管精神绷紧到近于崩溃,合德却仍然笑了起来。薄子夏选择跟她一同离开。
她伸手,紧紧握住了薄子夏的手,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宛若同心结一般,锁在一起。
“我们快走。”合德推开一扇掩在厚重帷幔之后的门,拉着薄子夏走入其中。黑暗有如层层的墙将她们包裹,隔着不远,听到阿修罗眷属跟随在后模糊的追杀之声。
“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快点跑。”合德说着,忽然身体倾斜了一下,倚靠在薄子夏身上,风灯骤灭,仿佛命火消亡。
“你怎么了?”薄子夏推了推合德,感觉到她的手臂冰凉,呼吸急促。来不及想太多了,追兵的声响越来越近,暗道却长得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薄子夏搀扶起合德,就像在两年之前,她挽着合德的手那样,一同往前走着。
“我中毒了,但无大碍。”合德按住胸口,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跑着。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此地倒下。薄子夏就在她的身边,她在黑暗中能看到薄子夏的存在,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分明又是一场逃亡,合德却想,如果一直这样也不错。生死攸关时忘记过往的仇恨,两个人就这样依靠在一起,其余的,什么都不必担忧。
“闪开。”合德忽然低喝了一声,将薄子夏往旁边一推。薄子夏肩膀撞在石壁上,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便觉耳边细微而尖锐的破风声贴着耳尖擦过去,珥珰为之轻轻一颤。薄子夏皱了皱眉,其后的追兵中有人在放冷箭,暗道狭小,难以躲避。合德退到薄子夏身后,附在她耳边道:“你在前面走,我为你挡箭。”
“可是你……”薄子夏犹豫了一下。合德手中的风灯忽然又亮了起来,绿色的火苗一明一暗,跳动如妖魅。她加快脚步,推着薄子夏道:“快点!”
薄子夏闭上眼睛,没命地往前跑着。好像有很多嘈杂的声音如利剑般从身旁蹿过去,却始终没有伤及她分毫。她好像听到合德的闷哼,是因为合德受伤了吗?还是……薄子夏不敢回头,她记得有人告知过她,在修罗道的暗道中是不能回头的,否则就会迷失于黄泉路之中。合德与她有多远,她不知道,光暗交错,这条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为什么莫名其妙就陷入了逃亡之中?颠沛之苦,薄子夏还要吃多少……
不知道逃了有多久,薄子夏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摔倒。她慌忙稳住身体,借着不知何处而来微弱的光,才看清楚眼前是一段石阶。这段石阶想必就通向城中了。薄子夏驻足,犹豫着是立刻上去离开此处,还是留下来等合德。
只要沿着这道石阶上去,薄子夏就离开修罗道了。这么久以来,她不就渴望着离开此处吗?但是合德……薄子夏侧过头往身后看去,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她正着急间,忽然感觉到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那人的力气并不大,连说起话来,都十分虚弱:“等什么,快上去。”
“合德……”薄子夏百感交集,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搀起合德,沿着石阶往上走。合德好似又受了伤,薄子夏感觉到她身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滴到自己的手上。薄子夏心乱如麻,她自然不可能去感激合德,就连眼前的这一切,不过都是由合德所铸下的,然而现在她却说不出半句责备合德的话语来。
石阶最上面是一扇小门,薄子夏用力将门推开,天光骤然从门后流泻而下,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将合德搀扶了出去。
小门之外是个地窖,窖口的门敞着,因此便有光漏了下来,合德用力将小门关上,然后从旁边取过门闩将小门从外面闩死,方松了一口气,脱力坐在地上。薄子夏回头去看,见合德的左肩受了伤,将半边袖子都染红了。她走过仔细查看,合德的肩头有一支不足两寸细小的羽箭,箭镞深深没入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