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子夏喉咙中像是哽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亦感觉不到悲喜。合德苦笑了一声道:“姐姐,我现在受了伤,拦也拦不住你。你若想走,就走吧。”
薄子夏抬头看了看地窖敞开的门,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而合德却坐在没有光的阴影当中。薄子夏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一言未发。修罗道的人随时都会打破小门追上来,此地也只能安全一时,而且合德受了伤,薄子夏又别无去处……
她没有说话,独自离开了。合德坐在地上,望着薄子夏离去的背影,突然苦笑了起来,伴随着笑容,眼泪自眼眶中滑落。
☆、决绝
薄子夏要去哪?合德并不知道。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薄子夏的背影消失在天光倾泻处,连那点脚步声都随之消失了。
合德扶着墙壁站起来,顺手抹去了落下来的眼泪。修罗道的人随时都可能会追杀上来,她不能在此地耽搁。毒性似已发作,合德勉强将肩窝处的箭折断。伤口越发疼痛,整个左臂几乎都抬不起来了。她头晕目眩,一步步往外挪着。自己的动静不小,如果阎摩和林明思在此处的话,定然会循声过来查看,然而外面却听不到半点声响,静得令人感觉到恐慌。
合德此时并不甚关心阎摩和林明思的去向。她只想着薄子夏,想着薄子夏独自离开自己的模样。薄子夏就这样离自己而去了吗?她还能去哪里?回厉鬼道?抑或是隐姓埋名,在江湖上漂泊,让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她?
冷风从敞开的院门吹了进来,合德的眼神一黯。薄子夏的身上有自己的痕迹,无论她走到哪里,自己都能找到她。
然而此时呢?自己受了伤,虚弱如斯,而且还在被追杀着。
合德正悲哀地想着,却见薄子夏捧着一个木盆走过来,面上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合德心中涌出一阵狂喜,薄子夏果真是离不开自己的。头依然发疼,身上提不起一点劲。合德倚着墙慢慢蹲下身,唇角却挂着笑:“姐姐,我以为你真的就离开了。你没有走,那就好。”
薄子夏将木盆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半盆清水。她一边濯洗着布巾,一边道:“我将你肩上的箭拔下来。”
“你还会这一招。”合德低下头笑了两声,随即又因为疼痛咧起了嘴。
“在江湖上走跳,师父以前就教过我,被刀剑砍伤怎么办,中箭中毒了怎么办……为了活下去,都不容易。”薄子夏叹口气,将布巾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合德肩头的衣服,“可惜师父老人家也仙去了。”
薄子夏沉默,合德亦觉得无话可说。说起来,薄子夏师父的死与合德也有莫大的关系,只是此时此刻不宜讲出来而已。
薄子夏将合德伤口周围的血污洗干净,水仿佛是雪化成的,触及皮肤尽是彻骨的寒冷,反而将合德的痛觉封存起来,冰冷地麻木,但薄子夏的呼吸是有暖和且温柔的。眼前的光线亮得不真实,薄子夏的身影像是只出现在睡梦中。合德忽然想,她一直都爱着眼前这个人的,此时此刻,自己却格外想拥抱住她。
像是为了分散合德的注意力,薄子夏说:“幸好此处药品所备齐全,有专敷箭伤的金疮药和止血的白及。只是不知为何楼上楼下门都敞着,却不见一人。”
“没人?”合德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阎摩和林明思好端端的都跑哪去了?该不会真出了什么意外吧。但两人武功都不弱,能让他们俩出意外的人也实在屈指难数。
血染红了一整盆水,薄子夏便起身将盆中的水倒掉。合德抬头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就起了坏心,笑着说:“这样我们真像是一对在江湖上漂泊的夫妻。”
薄子夏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合德略微感觉到不快,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得不到半点回应。她曾经厌恶透了这种感觉,那时候就暗自决定,一定要将薄子夏拴在身边,让她不再因为自己的话而无动于衷。
“寻找药材的时候,我还从地上捡到了一物。”薄子夏从怀中摸出个小东西,在合德面前晃了晃。那是个精巧的转经筒,正是阎摩曾经从吐蕃人那里得来,给合德看过的。这件东西落在地上,阎摩又在哪里?而且连同林明思也一起消失,这两个不省心的人,该不会是私奔了吧……
“那是阎摩罗阇的东西。”合德说道。
“不对,”薄子夏反驳,又将那转经筒收好,“是吐蕃人的东西。”
她仔细查看了合德肩头的伤口,然后将短刀在火上烤过消毒,用刀刃轻轻将皮肉挑开。合德疼得皱起了眉头,薄子夏嗤笑了声:“你现在差不多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了吧?”
合德光顾着吸冷气,没有说话。薄子夏动作麻利地将箭头拔下来,随后迅速将草药敷上去,用干净的布巾按住,再用布条固定好。合德方才笑起来:“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
她依然感觉伤口火辣辣的疼,剜去了肉一般;两人的处境亦十分危险,但是她无比满足。人生苦短,薄子夏伴在她身旁,有此刻便足够了。
薄子夏却没闲着。她将合德身上溅了□□的地方又细细地洗干净,动作轻柔,恍若温情的抚摸。合德心下涌上来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便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等我稍事休息一下就离开,我知道城中一处地方,应当是安全的。”
薄子夏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随后说:“你要去就去好了。我不和你走。”
“你说什么?”合德猛地坐起身来,抓住薄子夏的手腕,不顾伤口一阵拉扯的疼痛,“你不和我走?那你要去哪?离开城中?去厉鬼道?只要能藏身,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话至最后,语气已经带了央求。她希望薄子夏是在玩笑,或是另有打算,而非要离开她。
“合德,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薄子夏挣开合德的手,将布巾扔进水盆,站起身,“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你欠我的,我不想索回,现在你我一笔勾销,过往不论,我们已是路人。既是如此,也不必同路了。”
合德脸色大变,她猛地坐起来,伤口再度绽裂,血染红了包扎好的布巾。她拦腰抱住薄子夏,如孩童撒娇般:“不许你走!”
合德受了伤,力气并不大,薄子夏轻易便挣开合德,将她推得后退了几步。薄子夏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合德站在原地怔着看薄子夏走向门外天光,雪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天地皆是冰冷白茫而明亮的。她茫然地想,是不是薄子夏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早就想着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
这般想着,心便窒息般地疼痛起来。合德忽然笑出了声,笑声刺耳如寒号鸟的叫声,她笑得甚至弯下了腰,眼泪落在地上:“姐姐,你戴着我给你的珥珰,身上刺着我的名字,手脚上扣着我的铁环,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吗?”
薄子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然而她却在原地站住不动了。合德捂着肩头伤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外挪去,她的手往前伸着,握住了飘落了雪花,握住了凛冽的北风,却唯独握不住薄子夏的身影……薄子夏的手臂动了动,什么东西被她抛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珠玉相击碎裂的声响。
合德觉得眼前有光闪了一下,也许是那被薄子夏丢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她的眼泪。合德蹲下身,将那东西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薄子夏将合德的珥珰扔了过来,她想要将合德加诸她身上的东西统统还回来,可是那许多日夜的过往呢,薄子夏还能还清吗?
只这一个愣神,薄子夏的身影就看不见了。合德踩着雪追出去,青色的河水像带子一般自眼前趟过去,雪飘落了满城,唯独不见了薄子夏,她就像消弭于风雪之中了。
☆、了结
雪下得这么大,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薄子夏将领口拢紧了一些,低头看着自己在雪地上踩出的一行行足印。风太冷了,从袖口灌进去,直吹入心里一般。
担忧合德还会一直跟着自己,薄子夏加紧了脚步,走了很久才回头去看,白茫茫的雪覆盖街道,早已看不见合德的人影。她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她举目无亲,不知道能去哪里落脚。薄子夏想起了袖姑娘,但袖姑娘行踪飘忽不定,又不能因为她而涉险再回修罗道。
她按了按袖口,转经筒还好端端地放着,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央金的哥哥顿珠临走之前曾嘱托过薄子夏,找到他的转经筒。现在薄子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到了这东西,却不知该如何转交给顿珠。难道要去吉曲吗?央金倒是说过,她会在每个路口都堆上玛尼堆,这样薄子夏就不会迷路……
薄子夏往城外走去。她打算先回厉鬼道,然后另作打算。山路被大雪所封,举步维艰。薄子夏走到山脚时,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风吹着雪片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疼痛。
未时应当过了,雪依然不见停。薄子夏开始犹豫,自己回厉鬼道是否真的合适。见到凌修后,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道主,听说我已经洗脱叛徒嫌疑,可喜可贺。那我来蹭几天饭可以吗?”,或者是“道主,老娘快饿死了,赶紧上酒上菜,今天你我喝个痛快!”
凌修若是问她这几个月来在何处栖身,她又应当如何回答?“我在修罗道中跟阿修罗王的女儿舍脂厮混,你想了解细节吗?”
薄子夏摇了摇头,叹口气。似乎在修罗道那种可怕的地方住过,就总会莫名其妙蹿上来一些奇怪的想法。她看到山脚那废弃的土地庙,雪在低矮的房顶上覆盖一尺多厚,竟然还没将其压垮。厉鬼道被灭门的前夜,薄子夏为了躲雨在其中过夜,那时她遇见了合德,还以为是一场怪梦。
风简直要把薄子夏的眼泪都吹出来。估摸着时间还不算晚,她便走入土地庙中去避风雪。庙中门窗皆漏风,薄子夏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勉强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想起几个月前在此处遇到合德的事情,恍若隔世。起初不觉得怎样,越想越觉得悲哀,她将脸颊抵在膝盖上,直到感觉有热流蜿蜒过冻僵的鼻梁,才发现是自己流泪了。
坐了一会儿,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从地底蔓延出来的寒意冻透了,薄子夏决定继续赶路。不管回厉鬼道见到凌修之后情形如何尴尬,她都不在意了,她现在只想喝口热水,然后倒在温暖的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大殿的黑暗中传来什么动静。薄子夏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天光从破败的窗扇中落进来,只见神像前落满尘灰,破破烂烂的蒲团上,好像躺着一个人。因为他方才一直都躺着不动,所以薄子夏未曾留意;而此刻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然后坐起来,动作很不灵光,好像生了病。
薄子夏猜测是迷路的或是乞讨的人在此处躲避风雪,同为无家可归的天涯沦落人,不由生了些恻隐之心,便走过去打算将他扶起。然而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衣冠亦鲜亮整齐,只是身上似乎有伤。薄子夏甫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一惊。
“阎摩?”薄子夏讷讷地问道。此人正是修罗道的爪牙,阴阳怪气又十分残忍可怖的阎摩,曾杀了许多厉鬼道的门人,又差点杀了薄子夏。但此时他看起来却很狼狈,衣服上有好几处鞋印,头上好像也有伤口。薄子夏不知道是询问发生什么事好,还是一脚踢死他,为厉鬼道的门人报仇。
“你是……厉鬼道的门人……”阎摩低声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就喘一下,薄子夏判断他伤得不清,且是内伤,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无力回天。
“救救我……你是厉鬼道的人,你能救我……”阎摩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呓语,一丝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在下颚蜿蜒出爬虫一般的痕迹。
“究竟是怎么回事?”薄子夏问道。阎摩是修罗道中行事比较激进的,想来有不少仇家,仇敌报复将他打伤倒说得过去,但阎摩又说厉鬼道的人能救他。莫非是凌修把阎摩揍成了这幅模样?
“厉鬼道……回来……同我无关……”阎摩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薄子夏听得云里雾里,心中却有了不好的想法,该不会是厉鬼道又出了什么变故吧?上次灭门之后,厉鬼道只余十来人,再出点什么事,当真一个人都不剩了。薄子夏也顾不得许多,匆忙就往庙外跑,低着头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姑娘可是要去厉鬼道?路滑雪厚,不如结伴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