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汉子不敢怠慢,赶紧答应著四下散开。
回到帐篷里,雀梨阴沈的表情霎时变了。他匆匆抓起针匣奔到床边,压住庆离痉挛的双
手把他刚刚咬进嘴中的布一下子拽出来。
“本来就呼吸不畅,你想憋死自己吗?”
明知道庆离不愿意让自己的**声传出去,却还是要硬下心肠狠狠训著。
庆离虚弱地笑了笑,艰难道:“……寻雷……还在……外……面……”
“已经被耶律昊扛走了,不用挂念他。”
雀梨在他心口周围扎了几针,随即一下一下按摩著胸肋两侧。
“胎儿已经有小产的迹象,要想保住就不能用冷药,可你偏偏又犯了旧病……庆离,给我好好呼吸!窒息时间太长你肚里的孩子就会没命!懂不懂!好歹要撑过去!”
想说话可再没有一点力量。庆离汗水淋漓地躺著,双腿大大地敞开不断抽搐颤抖,暗红凝结的血迹遍布四周。
他极度痛苦地攥著拳头屏气许久,唇上全是血印。伴随呼吸的骤停,抽搐也一次一次发作。剧烈呕吐之後,庆离便神智不清地仰脸大张开嘴,身体僵直地痉挛起来,半天才重重倒回床上。
只要服药就可以减缓病情,但是偏偏又用不得。雀梨能做得只有用针灸护住心脉,不断按摩尽量减少窒息的次数。
剩下的,全要靠庆离自己。
呼吸。
一下,再一下,长长的呼吸。
帐篷外的篝火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挣扎著,执拗得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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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回 貘之眼
更新时间: 11/16 2006
“去见寻雷?”
拿布巾的手垂下来,几节愠怒的青白。
“你脑子里只有这家夥?还要不要命了!?”
根本说不出话,一身力气都用在撑著半边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尽管如此,庆离还是执拗地用手指著旁边折几上自己的衣物,直喘得无法抬头,只能靠在雀梨肩窝。
若要见面,就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凄惨样子。
若要见面,就绝不可以留在帐中。
单独相处任谁也未必能好好控制住感情,倘若周围有官兵在场,寻雷或许能有所收敛。
雀梨心领神会,也知道多说无益。遂伸手搀起庆离将搁在旁边的衣物一应全部穿戴好,连压发的抹额也仔细勒上。
“照此下去,不等到他在廷议会彻底掌权你的身体就要先垮了。”
他低声道,把销金银褐捍腰和缠枝忍冬纹的红罗包肚小心系在庆离腰间。
此举多少可以保护孩子,也能遮挡住开始微凸的小腹。长年附属於汉宋,夏国军中将领也渐渐有了在腰带下用绣锦裹腰的习俗,这一点寻雷想必不会注意。
庆离听了,微微一笑。
凭借协助和自己半天积蓄的力量,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前走;快到帐门口的时候雀梨正想再劝几句,庆离却摇摇头推开他的搀扶,阖眼深吸口气。
重新抬起眼帘时,他便仿佛换了个人──神色安然、背脊笔直,满身浮冰清冷的光芒。
“就在外面。”庆离道。
行者顿时明白了,留在原地没动。
挑起帐帘,一阵风呼地吹进来,撩著袍襟翻飞。
那抹珠灰色伫立於昏黑静夜,纯粹通透,琉璃般的眉眼。
双腿重如灌铅,胸口的隐隐窒闷依旧不见消失。但他还是一点一点缓缓走过去,若有若无地弯著嘴角。
想必在风中待了许久,寻雷锐利的眼角泛著淡青。
庆离轻声道,“只是刀伤,没有什麽。”
寻雷定定注视他,说不清愤怒还是悲伤的表情。默默攥住手,齿缝里挤出一句:“还想瞒我?”
“寻雷。”
“明明是下身出血,却说是肩膀刀伤。还想瞒我!?”
“寻雷……”
“你的病根本没好,却自愿领军……还想瞒我!!”
天旋地转,快要站不住了。庆离勉强後退两步坐在篝火边的交杌上,寻雷这才醒悟过来,顾不上附近还有巡逻的兵士扶住连声惊道:“庆离!庆离你怎麽了?”
看他跪在自己脚边,曾经一腔煞骨傲气的人却满脸惊惶,心内蓦地一阵绞痛。他回握住寻雷的手,淡淡笑道:“其实你我都清楚,这个病没有什麽好与不好之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缓了口气,声音更低下去。
“让夏国脱离汉宋真正独立,你要走的路,现在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我还可以坚持多久,所以每个机会都不能随便舍弃。万一哪天挺不过来了,起码,不会太後悔。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回头的时候看不到我,也别担心……我答应过你的……哪里也不会去……”
什麽都说不出,只能抖著嘴唇死死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衣褶间。庆离先是窘迫地僵了身子,慢慢又松弛下来,冰凉手指轻轻摩挲著寻雷的头发。
他的手被同样寒凉的一只手抓紧贴在眼睛上,顿时,洪水般的湿热,淌满了掌心。
不要离开我,庆离……
不要把我变成一个人……
五日後,夏军攻下了碎云驿。领兵指挥的是惟亮,而原任统帅庆离因为受伤原因留在了本阵大帐。原本寻雷想让雀梨用骆驼将他送回兴州继续养病,自己留在前军部署作战。但这个想法旋即遭到庆离的断然反对。
他知道,纵使自己什麽也不做站在这里,也一样是有用的。起先同意继续做统帅的用意就是为了能把前军牢牢控制在日逐王的势力范围内,寻雷不用离开兴州,多少也能震慑住那些始终消失不掉的异样声音。
然而寻雷的突然而至和旧病复发把庆离之前的设想完全打乱了。夏主德明一直在病中,逐王又微服出城远赴沙漠;权力出现真空廷议会里那些反对寻雷的人决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庆离就更不愿让寻雷在如此远离兴州的地方再多待上一刻。
还好有惟亮在旁苦劝,寻雷总算勉强答应带著亲随踏上归程。
“我在兴州等著你回来!”
临行前他握住庆离的手说了这样一句。
庆离抬起漆黑的眼睛看著他,仅仅笑了笑……
“……这也许,是我最後一次上战场了。”
同雀梨驻马山坡之上,庆离俯身沈思地望著脚下那座城池。
“用碎云驿换日逐王全面掌控廷议会,这个交易足够划算。”雀梨眯起修长幽深的眼睛,道:“剩下的,就要看寻雷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可以成为万人之上。”
“雀梨,能问你一件事麽?”
“请讲。”
“为什麽要离开没藏部?”
“……”
“小时候生病住在度门寺,我虽然不是太清楚可也多少知道,惟亮大人一直有来找过你……但你从来都没有见他。後来去宫里和没藏部送药,你也有意选择他不在场的时候。雀梨,你──”
“陈年旧事了。”
雀梨拦住他,毫无温度的眼睛一直冰冷燃烧著。
“庆离,我不是你……天都王他也不是寻雷。”
没有去看雀梨的神情,素白脸颊在夕阳淡金光线中闪著微芒。山风遽然大了,卷著雪白中衣的袖角从缁色外袍里翻出来,总也散不掉的药香。
“雀梨,你相信轮回麽?”
“相信。”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希望他来世再也不要遇见我。找个更好的人,平平安安爱了,平平安安活著。”
庆离依旧俯在马鞍上,不胜疲倦的背影。
“寻雷确实无法和惟亮大人一样……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雀梨你也记得吧,我生病去度门寺的时候,他以为你们是要弄死我就直追到山门口,哭得脸都花了还咬伤了好几位师父的手。长大後我们一起随军作战,每次我受伤的时候他便会像发了疯一样。还有那次……我被俘的事……我知道他无法承受变成一个人。所以每一次,我都会对他反复说那个保证。”
“纵然不在他身边,只要知道我活著他仍可以安心;倘若我不在了,寻雷身体里那种嗜血的本能,就会把他变成一个魔鬼。今天杀光所有述律人,明天便有可能杀光所有的蕃国人……折磨他的不是仇恨,他是在害怕。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摆脱掉的恐惧。”
无牵无挂又柔肠百转的声音,夹杂著隐藏极深的忧伤。
“至於我,不需要什麽轮回……只要好好和他一起活完这一辈子……只要这一辈子……一年,一个月,一天都好……”
拿下了做为西域通商要冲的碎云驿,朝廷上下为此无不欢欣鼓舞。有人上书建议就此改变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将战线延长并继续向前推进,以求彻底把蕃国灭掉。
附和这个提议的人数不胜数,连耶律兄弟也振奋於连日的胜仗,连连表示应该趁胜追击。
反对这个提议的人,只有庆离和赫连惟亮。
尽管夏主德明当朝这段时期非常注意休养生息,但两年来的数次大战还是让国家损伤了不少元气。依照庆离的想法,目前并不是同蕃国决战的最佳时刻。夏国的首要任务是在未来几年内厉兵秣马积蓄力量,为将来全面占据西北做好充足准备。现在的对决只是为了逼蕃国主动议和,以此换取短暂的和平。
惟亮非常赞同这个计划,所以当军中出现相反的呼声时,他便利用自己的权力,帮庆离将那些提议统统驳了回去。
寻雷得知後,干脆在廷议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与蕃国之间的军事战略部署,从今以後由庆离全权负责。
这就表示,庆离在廷议会中的权力已经凌驾在天都王赫连惟亮之上,就差一个形势上的王公名号了。
夏国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现在又得到在廷议会上发号施令的权力,无疑是为日逐王将来的顺利继位增添了更多的筹码。
这一系列的变化,让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们自然有了危机感。
比如,细封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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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枭之眼
更新时间: 11/18 2006
碎云驿一役後,前军各部有了诸多人员调动,换上来的清一色都是支持日逐王的少壮派
将领。庆离多年的苦心经营,到现在终於看到了些成绩。
按照事先拟定的计划,在加强边境各要塞防御的同时,与蕃国的和谈也开始紧密进行。
夏国使团的直接领导是赫连惟亮,中书令细封昂为辅。多年的征战让蕃国同样元气大伤,和
谈之事对於大首领素庭来说自是求之不得,因此很快便与夏国缔结了边境互市的盟约。
这些事刚刚告一段落後,庆离以伤病未愈为由主动辞去云书令一职,并推举处事沈稳的
耶律光继任。寻雷同意了他的请求。一来确实担心庆离的身体,二来也让自己的势力在廷议
会中得到进一步的增强。
随後,庆离又将族中事务交由其他几位族老处理,准备只身返回度门寺。
这倒让寻雷著实不解。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单独相处过,就连简单的一个拥抱或者亲吻也少见的可怜。基本上都
是庆离在躲,有意,无意。
寻雷原以为他是担心会因过度动情导致旧病发作才刻意忍耐;但当他偶尔硬扯住庆离强
吻下去的时候,却愕然发觉对方的反应远比自己更激烈更加渴求。到最後几乎变成庆离独自
疯狂的索取,舌尖苦苦纠缠不休,根本不想有丝毫分离的空隙。
可是,倘若寻雷显露出丁点更近一步的举动打算,那个人便转瞬又恢复了清醒,毫不犹
豫地将他推开。
竭力克制再三,潜藏的愤懑还是悄然浮了上来;然而庆离连争吵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你还是无法信我麽?”
那人倦倦地问,似乎连抬高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寻雷寒著嗓子:“我怎麽不信你!?就算平常亲朋故交分别也总要有个理由吧?”
鲜有地主动抓住寻雷的手,肌肤苍白得近似透明。
“以後你会知道的。现在算我求求你……什麽也别问……就像以前一样,我可以回来的
时候,自然就会回来……求求你,寻雷,再信我一次……”
寻雷眼里的火霎时熄了,灰烬里闪著星星微芒。太熟悉面前这个人,如同熟悉他的呼
吸,体温和隐忍忧伤的心绪。只要是庆离自己决定的事,再说什麽也没有用。
我可以信你麽?
我真的可以信你麽?
他把庆离纤凉的手指蜷缩起来塞进怀里,然後抬起脸,一言不发。胸膛的温暖散进指
尖,如同在青宣上晕开的墨渍。风吹过大殿重重的垂檐,铃铛摇晃起来,寂寞的声响。
庆离始终带著笑容。浅淡温和,温和得令人心痛。
只要讲出那件事,寻雷就会明白。可是……
不能说,不能说啊。
你是要成为新任夏主的人。但即使那天到来,我和这个孩子对你而言仍旧是一个可怕的
威胁。
忤逆天则的事。
违背人伦纲常的事。
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们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连你一同瞒下去。
你要一直,一直做九天的鹰。
奔袭在起伏坎坷大地上的影子,仍旧让我来担任吧。
马蹄轻轻踏上度门寺山门前的石板路面,随即停了下来。此刻正是第一片雪落下来的时
候,渐渐,扯天扯地的碎玉漫罩上来,笼出满怀寒意。
行客将马拴在隐密的树下,细细打量四周无人後,纵身悄无声息地跃过山墙,径直来到
寺中最偏僻的一个小院落。清苦的药香从门缝里细细飘出来,伴著彻夜未灭的烛火。
来人略略踌躇,还是上前轻拍几下门。花白头发的男子开门便是一怔,听到对方低声报
过名姓後,便默不作声地闪开身。坐在榻上的庆离放下手里的药碗,静静望著来人。
等那人摘下帏帽,他平静的脸上这时才有了点惊讶。
“温柔华?”
“突然造访,还请原谅。”深深一个万福,抬起柔润如水的眼睛。
似乎感觉到什麽,庆离示意让雀梨守在门外,接著问道:“姑娘有什麽事?”
“我准备离开这里了。因为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所以提前来向大人辞行。”
现在是彻彻底底的惊异不已了。
见对方表情不像是在说笑,庆离忍不住追问:“火臣知道麽?”
“我没有告诉他。”
“温姑娘……”
“我并不愿让兴州成为自己最後的归宿。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希望我
个人所制造的罪恶,不要用其它人的生命来赎。”
隐约听出了些端倪。庆离凝视著她,等待下文。
“述律人刻在背上的字,至今也未曾消失吧?”温柔华缓缓开口,目睹那张脸在瞬间笼
上一片耀眼的苍白。
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静静地问:“你──究竟是什麽人?”
“其实你心中多少应该清楚。自从我出现在兴州,有多少人调查过我的底细。这里面也
有日逐王殿下。但想必只有火臣同你说的是最终实情。因为他亲眼见我在汉宋东都杀了
人。”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庆离喃喃道。
“只要双手沾上鲜血,就是个罪人。”温柔华苦笑一声,“其实,你我都在受报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