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若沙城 by 一灯如豆【完结】(15)

2019-04-02  作者|标签:


高低低的喊叫声。

青色衣角渐渐消失在烟中,一点点淹没。

幕落的刹那,看见城上灰白面孔的寻雷。

──你终於有了我们永生不可追寻的自由,庆离。用我们所珍视之人的幸福和生命所换
取的,自由──

肝肠寸断。

血肉模糊的手在刺眼光芒中隐现。

不。不要啊!
碧落在哪里?黄泉在哪里?

谁来告诉我?



没藏火臣死了。马踏之刑,向来尸骨无存。

他的兄长则依旧下落不明。不少人议论说行刑时首先冲向马群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也有
人听到火臣向那个人喊了些什麽。但耶律昊坚决表示那只是一名普通仪仗官,因战马突然受
惊无法控制才跑出了军阵。

他的说法得到日逐王及前军不少将领认同。况且那个仪仗官的尸体也找到了,并不是没
藏庆离。

当天晚上,卫慕後下令一把火烧了须弥山离宫内辛苦种植的数百株江南枯骨白梅树。

夏主德明抱病坐在窗边望著漫天鲜辣的火光,对身边的妻子说了句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
的话。

“这是我们孩子的血……”

女人默默垂下头,长长花白的头发纠缠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34

第34叶 孽之眼
更新时间: 12/06 2006

圣天六年腊月下旬,继没藏火臣伏罪後,度门寺的诸僧人也於两日後被全部烧死在兴州
城西。因为度门寺方丈曾为两代夏主效力过,故免於火刑,改为赐毒酒自尽。

“夏主带回庆离、火臣的时候,曾经来寺内卜卦求问将来会怎样。我回答他:古语有云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这些孩子,也许可能会为自己的兄弟而送命。如今的他们,还真
像当年的你们。”

方丈盘膝坐著,平心静气闲聊家常一般。雀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禅房中,跪在他面前很
久没有抬头。

伸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追寻再也回不去的往昔。长久以来什麽都没有被改变,各自
的命运,早就是注定的。

当年夏国内乱之时,雀梨放弃一切帮德明成为新任夏主。做出那麽大的牺牲,就是他看
重了对方优於自己的执政能力。所以,即便付上再多代价,他也没有丝毫悔意。

可人心终究难测,因为担心雀梨尚未消失的影响力会威胁到新王朝的根基,那些昔日的
受惠者还是夺走了他辛苦生下的幼子,并以此做为要挟。

赫连惟亮,曾经的恋人;赫连德明,曾经的挚友。
没有一个人出手相救。

这个瘦削倦怠的身体究竟承受了多少打击,那些疯狂的日子到底有多麽漫长可怖;也
许,只有旁观的方丈最清楚。

遥远的回忆直到如今也鲜明深刻,犹如石崖上重重风蚀痕迹。

“卫慕後出於保护自己未来幸福的本能让你们骨肉分离,心中不是没有愧意。那女子并
非天性歹毒之人,看她这些年如何悉心照顾那三个孩子就足可证明了。困在王权的网里,谁
都会身不由己……”

他像是品尝汉宋名茶一般,细细啜著鸩酒,低声道,“过去我曾问过你,权力和亲人,
你会选择哪一个。现在我还要问,自己的孩子和赫连惟亮,你要选择哪一个?”

雀梨抬起头,停止了呼吸般一动不动。

半晌,他以阴惨可怕的声音回答说:“谁也不要。既然我只能下地狱,就绝不会一个人
走这条路!!”

老和尚猛地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去找过卫慕後,可现在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德明的仁政天下人有目共睹,
你又何必旧事重提再去跟他争这个江山!?况且孩子是无辜的,难道你想让父辈的恩怨延续到他们身上麽?”

“雀梨,你是为了什麽才苦苦支撑到现在的?别忘记自己发过的誓,不要求死,不要求
死!”

那些愤怒绝望的影子在瞳孔里支离破碎,雀梨慢慢俯到方丈的膝头,佝偻的肩膀。

方丈凝视著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被无数双手挖出的深渊正在被慢慢填埋,浑浊眼睛里渐
渐有了朦胧水光。

──孩子,你这一辈子也做不成清心寡欲的行者雀梨……

还是那个用情至深的没藏苏裔,始终都是啊。


在刻意弹压的威慑中,关於没藏兄弟所引发的风波逐渐平息下去。但是不知为何没藏氏
又变成没有族长的部落,无论廷议会怎样上奏要求,寻雷咬紧牙关就是不同意。

“不识时务的小子,还以为没藏庆离能回来麽!?”

站在长长的宫街上,细封昂阴沈地挑起眼尾,一声冷笑。

月末,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交锋,德明无奈之下促使廷议会颁布诏令让寻雷离开兴州奔赴西平府。以求暂时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尽量保存住自己的力量。

圣天七年二月,夏国上下仍沈浸在岁初节庆的欢乐余韵中,似乎已经把去年冬天那场疾
风暴雨忘的一干二净。

那些曾经被无数次谈起的人和事,如今也不过是飘渺不定的灰烟,随便哪阵风吹过,便散了。

笼在暮色怀中的须弥山上,多日积雪沿著高低起伏不平的坡道隐约泛出蓝光;芒草枯黄的躯干偶尔从雪中露出些许,扭曲脆弱的姿态很像挣扎在死亡边缘的魂灵。

夏主德明完全没有想到,深夜的离宫中竟然会出现赫连惟亮的身影。

不经通报便可直接觐见,这是德明登基後给与惟亮的特权,二十多年来他也只用过一次。可今天……

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德明犹疑地问:“这麽急到底有什麽事?”

还未说话,人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沈声道:“臣弟……臣弟想求王兄一个恩典。”

听宫人禀报夏主仍未休息,卫慕後不禁有些担心丈夫的身体。她随即唤来老使女端上汤药跟随著自己一起去寝殿探视。
刚走到二道大门边,里面猛地传出德明暗哑的询问。

“惟亮,你在说什麽──!?”

沈吟少顷,摆手让随从们统统退下。卫慕後独自轻轻走进殿里,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站定向里望去。

铜枝灯的火苗摇晃不定,殿中人的面孔也是忽明忽暗,凭添无穷诡异。

惟亮仍然跪在地上,低低道:“臣弟收留了没藏庆离,目前仍在我府中。”

手里的茶碗摔成粉碎,德明上前一把抓住他,悲喜交集地连声问:“庆离,庆离他还好吗?”

“本想等事情平息後将他送到更安全的地方,但那孩子病得太重实在不能轻易移动。请王兄赶快下令把寻雷殿下召回兴州,臣弟怕再晚一点也许就……”

惟亮清朗的眼底罩著一层血腥之色。

“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身形微微一晃,难以置信地盯著惟亮。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直接的证据,德明心里也不是不清楚庆离腹中之子,十有八九是寻雷的。但当惟亮将这件事确确实实讲了出来,他还是感到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从额头上冒出来。躲在门外的卫慕後按捺不住跑进来搀著丈夫,惶惶问道:“主上!主上您怎麽了!?”

“报应。”

惨淡的声音在舞动的火苗中轻轻瑟缩,“报应啊──!!”



喘不上气。好像被整座山压著,碎成一片一片。沾满猩红的手指在惨白胸口上拼命抠抓,到处是斑斑血痕。

意识早就被无休止的折磨吞噬殆尽,庆离将头顶在雀梨怀里疯狂辗转,表情极度痛苦凄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狂乱地仰著脸,想喊想呼吸,想把所有的痛苦统统抛离身体。然而不管自己怎样努力,到最後仍然是遮天蔽日的窒息绞痛。

没有一点空气,再这样下去孩子会死的。

不,不行了,再也挺不下去了。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雀梨死死按住他翻滚颤抖的身体,咬牙喊道:“拿绳子来!”

一旁的惟亮惊道:“会受伤的!”

“少废话!!”

他们硬是把庆离的双手捆在床边。年轻人剧烈痉挛著,半睁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茫然,根本认不出身边的人了。

在胸口肚腹多处施针後,雀梨边慢慢按揉边低声呼唤让庆离尽量吸气恢复呼吸。惟亮脸色雪白地站在旁边看了片刻,最後终於忍无可忍地猛地退出去,狠狠关上门。


35

第35回 缘之眼
更新时间: 12/06 2006

苏耶门林河边的草滩上,几顶帐篷静悄悄地伫立在那里。撩开帐帘,耶律昊走出来望了望附近巡逻的禁卫。

他的神情疲惫憔悴,像骤然苍老了几十岁。

身後一直没有传出声音,却可以感觉到山崩地裂在即的震颤。

几天前夏主下令召日逐王火速返回都城。所有人都猜不出具体是因为什麽,也不敢怠慢星夜启程不眠不休地赶了大半的路。但眼看就要到达兴州了,寻雷却忽然下令扎营。

当晚,耶律昊带著十来个人在宫街拐角将卫慕元庆劫持到这里。布置任务时寻雷并未详加说明,他还是多少能明白他的用意。

这位後族亲戚跟细封昂走得很近,为了不损伤卫慕後的面子,审问必须在暗中进行。

三十棍打下去,堆成小山的密奏折子。

受了整夜的拷问,历经风霜的男人头一次尝到了害怕滋味,哆嗦著匍匐在地。

卫慕元庆究竟会说出多少他们心知肚明但无法面对的事实?现在谁也不知道。耶律昊害怕的并不是真相大白,而是因其所产生的後果可能对寻雷的影响。

自从火臣死後,他原本躁烈多疑的性格像夏日沙漠上的狂风一样更加变本加厉。无论臣子还是敌人,动辄杀戮的做法已经让他在所有人心目中等同於手握火焰的阎罗。

帐内终於传出低低的声音,那是寻雷冷淡充满威胁的口吻──

“我可以让你粉身碎骨,也可以让你富贵终身。”

卫慕元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拥有一个贵为王後的姑母,即便自己身为夏国豪族卫慕氏的族长。寻雷还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而且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想起自己最初所选择的方向卫慕元庆就後悔的发抖。曾经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协助细封昂取得那万人之上的权力,所以纵然被那个可怕的男人呼喝来去,为他所制造的恐怖推波助澜,卫慕元庆也盲目得甘心情愿。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厉害──没有愤怒,没有丁点失态的举动,那个人就在轻描淡写中一边阴险地瞧著自己,一边肆意处决掉异己的性命。

这是必须的,也是对活人的警告。

但细封昂仅仅不过是一团晦暗火焰。
真正可以燃烧天地的烈火是面前的寻雷。

太多残酷无情的现实证明他对自己没有慈悲的心。选择揭发细封昂说出真相,对卫慕元庆来说不过是从铡刀的阴影下转而倒在了斧头的阴影下。

然而,这是一线生机。

暗幽幽的角落,年轻人用靴尖踢一下他的头。

“讲。把你所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叩首如捣蒜。

“细封昂以揭发没藏兄弟底细相要挟,温柔华只能答应行刺。为以防万一,还差人伪造了没藏庆离与宁国的私通书信。无论行刺成功与否,他都会设法将计划主谋的罪名推到世子您身上。只要顺利掀起内乱,宁国便会趁机派兵协助细封昂登上王位,或者扶植一个傀儡由他摄政。”

说到这里,男子犹豫了片刻,踌躇道:“可是没藏庆离为了避免将事情牵连到世子身上,抢先断了细封昂的路。没有办法暂时退而求其次以通敌行刺的罪名先将他杀掉再说。”

暴雪,铺天盖地。
懂了。懂了啊……

寻雷连话都不想再说一句,齿缝中冷笑几声,挥手让侍卫将卫慕元庆带出去。

他独自站在大帐里,背对著外面射进来的微光。

空气里传出奇怪的呼吸声,很像濒临险境的窒息。它们渐渐转为困兽绝望的咆哮,被刻上诅咒痕迹的手指终於揪住自己的头发,不停扯著,全身哆嗦得几乎要散成无法控制的沙流。

最後,寻雷像个疯了一样发出可怕的叫喊,伏在地上死死抱住头。

“殿下!”

耶律昊惶然跑进来跪到旁边。他不知该说些什麽,只是哆嗦嘴唇揽住对方。一连串呜咽
不清无限怨愤的破碎声音从他怀里爆发出来,倾泻著精疲力竭的刻骨悲伤。

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啊──

有年老兵士日後依稀记得,当日,听闻恶鬼哭嚎的声音经久盘旋不散。
白日逢此事,大不祥。



炭火盆散出丝丝细烟,房间虽暖却又有些叫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榻上的庆离昏沈沈躺著,脖颈像是无力承担丁点重量,向後仰起头。

仍然没有停止的胎动让他发出虚弱地**,雀梨轻轻抚摸那圆隆的腹部,尽量帮忙缓解掉一些痛楚。手心贴在温热颤抖的肚子上,皮肤透明惨白到似乎一戳就会破裂。

胎儿的动作频率很快,庆离凌乱呼吸著,身体时而颤抖时而紧绷。

年轻人曾经醒过来几次,但始终意识不清。纵使雀梨不断唤他的名字,庆离也只是半睁眼睛目光涣散地望著某个地方,微微翕动双唇。贴到嘴边才能听清他在叫寻雷和火臣,气若游丝的声音。

雀梨的眼角刹那间抽搐了一下,抚在庆离腹部的手紧握成拳。

卷阿堂虽然地处天都王府,不过因为独门独院又被严密看守,这里再没有其他人迹出
现。於是无休止的大雪显然成了真正主人,在空荡荡的庭园里翻滚游荡。

未化尽的冰水从峻峭沟檐槽缝里淌下去,新的雪片又争先恐後扑下来。羊皮灯笼晃悠悠悬在门外,橙黄烛火颤巍巍的,光芒所照之处皆是一副急景凋年的落拓模样。

肩头积了不少白雪,惟亮还是一动不动站在石阶上。

有脚步声慢慢走到附近,在相隔不太远的距离时停下。惟亮心中暗暗苦笑,时间可以瞬息流淌,那个人的心却依旧和他咫尺天涯。

低低问:“那孩子好点了?”

对方淡然应一声。

“主上已经下令召寻雷回兴州,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有他在身边,庆离或许能清醒过来。”

“清醒了又能怎样?”雀梨寒冷的眼睛抬起来,“什麽都没改变!”

惟亮怔怔看著他,熟悉的感伤心绪又再度浮出水面。

过去他尝试过把这个活在黑夜里的男子带到阳光下。不是怜悯、不是慈悲施舍,惟亮知道自己爱著这个人,撕心裂肺地爱过。然而最後一切的确如雀梨所说,什麽都没改变。

或许,比这更糟。
放弃感情,选了国家,选了所谓的正义。为了稳固德明的统治,为了避免大权在握的雀梨出现异心。他眼睁睁看著那些人把雀梨推进地狱。

被廷议会下达诏令削去全部职权头衔终生监禁时,雀梨那绝望泣血到极点的恐怖表情至今想来胸口还会隐隐作痛。

我负了你。

给你昙花一现的希望和一辈子的万劫不复,你恨我是应该的。

轻轻叹息,对雀梨道:“外面太冷,回去吧。”

“赫连你知道麽……”

雀梨转过身背对著他,倦怠单薄的身影。

“我一直在後悔,当初为什麽没有杀了他。”

惟亮愕然道:“杀谁?”

不等雀梨回答,庭园大门轰地打开了,一行人急急走进来。惟亮蹙眉怒斥道:“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进来的!?”
“……是我……”

青白面孔的卫慕後从禁卫身後走到前面。

“王後?”

惟亮连忙过去行礼,“您怎麽──”

女人突然攥住他的手臂,衣袖上的雁鸟莲花纹被指甲钩扯著,蜷缩起翅膀抖成一团。

“惟亮!主上他……他快不行了……”

36

第36回 过之眼
更新时间: 02/11 2007

宫殿之间飘著炭火的烟气,衬出人人惊惶淡青的眼角。

跟随卫慕後走过重重柱廊,赫连惟亮攥紧冰冷湿凉的手心。无数次见证过的死亡再次降临眼前,他却从来没有如此窒闷慌乱。

现在正处於多事之秋,朝廷上下的混乱局面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如果夏主德明在这个时候撒手西去,兴州乃至整个夏国或许就会结束好不容易得到的和平,再次陷於内乱当中。

女子突然在寝殿外停住脚步,转身盯住惟亮的眼睛。

“王後──?”惴惴地低声问了一句。

“惟亮,进到寝殿以後……”卫慕後的细眉间缠著越来越重的愁恐,“千万不要告诉寻雷,庆离如今正住在你府里!”

霍然惊觉地抬头。“王後!?”

“那孩子若是知道庆离的消息,绝对会不顾一切去找他的!惟亮我求求你,倘若有半点闪失,寻雷就无法成为夏主,你我这些年的苦心就全部白费了……”
残烛的晕影在碎金帐幔上化开,又长又细的痕迹绞著团花,斑斑驳驳。躺在後面的人脸颊上也是一般颜色,皮肤上爬满细密裂缝。

干枯的手挣扎著伸向惟亮,无可奈何又不甘心地想要揪扯住活的风烟。

搀起德明的身体,飞快望了眼跪在旁边的寻雷,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凄厉泣血,溅起冷韧的光。

“惟亮……惟亮……是我对不起你……”男人窒息地喘著,声音里淌出末日来临前的绝望。

不及答言,卫慕後急忙奔到床边跪下,仓惶抚住丈夫的脸。

“主上,都是臣妾的错,那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啊!!”

拉开妻子的手,执拗地死死抓著惟亮。那些无法发泄,将灵魂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痛苦已经折磨了他几十年,人之将死,它们越发变得鲜活而愤怒,以无法遏止的力量砍削自己的心。

没有时间了,我的良心,我愧对了一辈子的人。

没时间了。
“惟亮……你的,你的孩子……还活著……”德明的瞳孔没有焦点,白雾升腾起来,一片模糊。

“主上!!”

听不见妻子的惨呼,也看不到惟亮苍白震惊的表情。男人苦笑起来,艰难道:“王後……不要再瞒他了……难道你想让我永世不得安宁麽?”

卫慕後慢慢站起身,疏疏朗朗的花白头发垂在胸前,活像尸体的暗影。

“二十三年前,因为担心苏裔权势过大将来威胁到德明,我便暗示廷议会颁布了他的诸条罪行下令终生监禁。我知道你和苏裔之间感情至深,但惟亮你更加看重君臣信义,所以在朝政的事情上,你不会徇私。”

视野恍惚间白色黑色的纱帛猎猎飞扬,漫天遍野,莫名燃烧起来,如雪中苍白火焰。

惟亮一字一字地沈声问:“就是说,苏裔的那些罪行,统统是莫须有的?就是说──”

他看看德明,又看看卫慕後,异常嘶哑的声音。

“当初告诉我他有意夺王位杀德明,也是骗我的!?”

卫慕後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泣声道:“惟亮!惟亮!这实在是出於不得已啊!我只是想让寻雷可以顺利成为继承人,除掉将来有可能伤害到他的障碍。我只是一个母亲!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儿子啊!”

哭声昭示著女人内心膨胀的绝望。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或许是个平凡、无知的普通母亲;然而置身王家,那些超人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力量已经把她变成烈火的化身。

为了自己的孩子,不顾一切,毁灭一切。

“苏裔该恨的人不是你们,是我。”

喃喃自语,一点点咸涩爬出眼尾,像是刚刚醒过长长的沈梦。惟亮垂下睫毛,低低问道:“孩子是怎麽回事?”

不经意打了个冷战,卫慕後瑟缩起身体,感觉上几乎快要缩成巴掌大小。

“被监禁在度门寺之前,苏裔便怀上了你的孩子。当我得知他分娩的消息後,就派人将孩子带出度门寺交给一个商队队长。不久,他便回到述律,你和苏裔的孩子,则成了他妻子所生的儿子。”

阖眼躺在床上的德明此刻长长叹息道:“…就是……庆离……”

惟亮像是踉跄了一下,跪在旁边的寻雷也蓦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自己的母亲。
“我希望所有事情都能结束,可又逃不掉无休止的恶梦。自从送走庆离,我便派人随时打听那个孩子的消息。又怕他会得知真相,又盼著他能明白自己的身世。”

卫慕後抬起头,“大战开始前,德明已经知道那对述律夫妻带著庆离和他们的孩子火臣正住在附近,本以为他们会和其他百姓一起逃离战火……没想到……”

她捂住脸,止不住的泪水从瘦骨嶙峋的手指间滑下浸透衣袖。

“我以为将他好好抚养长大就可以赎罪,我以为让苏裔见到这个孩子可以消除他心中的无穷怨恨……我以为……能够让庆离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可是!可是……

湮灭在昨日的海市蜃楼,再也无法寻回了。


雪不见颓势,但已可以预见这大概是春天降临前的最後一次。不久之後,干硬冰冷的土地便会被融化的雪水变成粘乎乎的泥沼,钻出无数鲜嫩草芽。山岭间的树木也将逐渐吐露绿色,掩盖住寒冬留下的疮痍斑驳。

它们一如生活在此地的人,总是有著坚韧不拔的忍耐力;纵然伤痕累累,也必将获得新生。
卷阿堂的垂檐轻轻滴著水,在忍冬花纹青砖上留下很小很小的圈圈涟漪,荡漾著,扩散著,碰上柱础,碎成一段段波纹。

炭火炉上的药罐散出水雾,晕白模糊了一小片空气。坐在炉前的雀梨似乎想什麽事情想到出神,眼里依旧透著淡漠沈静,与年轻时别无二致。

当他拿著煎好的汤药推开门,有些始料不及,躺在榻上的庆离竟然睁大双眼望著他,蜷缩的身体不时一阵抽动。

雀梨走过去,默默将手轻轻放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隐约感觉对方眼神是相当清醒的,只是仍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从缠身的梦魇里彻底脱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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