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若沙城 by 一灯如豆【完结】(5)

2019-04-02  作者|标签:



细封昂冷冷笑起来。

“她那时刺死的可是汉宋重臣。一个苟且偷生罪臣之女,身後若没有权高位重的人相策
应,怎能在如此防卫严密的地方刺杀成功并全身而退;之後更是来去自如未曾受到官兵注
意?给我查,仔仔细细的查。”

相比前台巧夺天工的木偶,後面那双操纵的手,倒是更叫人倍感兴趣……

“细封大人!”
卫慕元庆半愠地沈声道:“有时间在意那个女人,还不如先想想该怎样对付眼下的这些
麻烦吧!您到底打算怎麽对付寻雷那个小崽子?如果顺利攻下平州,他在廷议会里可就能呼
风唤雨了!”

对於卫慕元庆的担忧细封昂似乎倒是另有想法,只不过目前与其说与这个对任何事都过
於贪婪莽撞的人听,还不如在事情出现眉目或转机时由自己直接采取行动。

怎麽能让一个草包破坏掉属於我的天空呢?

想到这里,余光向对面未曾离去的那团暗影扫了一扫。

“颖川,另外一件事你办好没有?”

後者答应一声,从怀里掏出样东西道:“没藏部牙帐以及夏王宫内的药都被我换过
了。”

卫慕元庆惊讶的问:“药?”

细封昂伸手接过那只瓷瓶,在卫慕元庆眼前晃了晃。

“卫慕大人,您看好了。这可是没藏庆离的半条命。”

对细封昂的话依旧无法理解,卫慕元庆皱眉道:“没藏庆离虽说看著是有点身子单薄,但领兵打仗时他不像是有什麽病的样子啊。”

细封昂淡淡笑道:“您还记得赫连寻雷曾把他秘密送回度门寺的事麽?重新回到兴州的
时候,这个药就出现在了没藏庆离身边……如果我猜测没错,只要失去药他就可能会有性命
之忧。说不定……不用费丝毫力气,便能把这个小子除掉……”

卫慕元庆又惊又喜,嗫嚅著问:“真有这麽厉害?”

“过去曾有传言说寻雷世子与这位没藏大人有断袖之情,後来虽然被夏主弹压下去,但
无风不起浪,你我也都不是瞎子。找不到赫连寻雷的破绽,我们就从没藏庆离这里下手好
了。”

笑容爬满冷冽眉梢,细封昂悠然而立,把玩著手中的瓷瓶。

千里长堤毁於蚁穴。

没藏庆离。你的致命弱点,或许已经被我找到了……



圣天六年五月,汉宋东都早已到了飞荫流翠的初夏时节。远在西北的兴州,此时也多多
少少有了些暑热的味道。

在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布置之後,攻打述律都城平州的计划终於开始紧张地展开实施了。

这一日,各部人马在其将领的指挥下自清晨时分便开始出发,大军分成十几支队伍相隔
一段时间陆续整齐迅疾地走出城门,沿著水草地带向西,再向西。


由於数量实在太过庞大,直到傍晚时分,兴州北门仍然处在人喊马嘶的喧闹之中。

这时夕阳已经沈坠入天际,那白日里跋扈骄横的光线终於减缓了力道,留下漫天彩舞的
余辉,映照得远处出连山脉的轮廓也依稀温柔起来。

头盔铠甲闪烁著乌亮锋芒的骑兵们走在每支分队的最前面。长长的步兵队和粮草辎重则
像是蛇行的痕迹,跟随那些颤动的光点慢慢溶化在随风起舞的黄沙里。

有些突然地,十几匹马越过队伍旋风般冲上进入城门外的一个土坡,步履杂沓著不断来
去,嘶鸣声几乎可以媲美仲夏横空的雷霆。


黑帽窄衫的寻雷勒紧坐骑,刀锋似的眼角缓缓扫视尘烟中乌压压走过面前的队伍,沈声
问身边协助自己此次出征的天都王赫连惟亮。

“从父,先出发的前军如今在什麽位置?”

有著一双深邃眼睛的中年男子低声回答:“庆离将辎重和步兵交由耶律光大人率领,目
前刚刚到达罔山。他自己和耶律昊则带领两万骑兵昼夜行军,已经过了距平州百里外的飒摩河。”

最後几个字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惊起一片错愕的水花。寻雷霍然转身,抢身狠狠揪住
对方的马缰。“你是说飒摩河?”

惟亮更深一点地躬下腰,更低一点声音,“是。”

“之前我是怎麽吩咐的?”

寻雷攥著缰绳的指节片片青白,最终还是忍不住暴喝出声。

“居然敢抗旨孤军深入!如果述律人从中拦截前後夹击,那两万人马就会彻底在戈壁滩
上消失掉!!”

似乎不曾因为年轻世子的震怒所惊骇失措,惟亮从容地扳开那些仍旧抓在缰绳上的手
指,安静地说:“这是庆离自己的意思,耶律昊大人也表示同意。”

“他自己的……意思?”寻雷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空中一朵漂浮不定的云,细长眼角燃
烧起一簇黑色火焰。

“依照他的想法,我们与述律之间的战斗只能采用突袭,而且必须抢在支援的汉宋军部
队赶到之前结束战斗。”
“所以他就违抗命令,拿自己和将士们的性命做赌注?”

“寻雷,庆离的想法很有道理。投入两万人急行突袭虽然冒险,但还是值得赌上一赌
的。况且,据报汉宋军目前已经──”

“住口!!住口住口!!”

狠狠一夹马肚,白色坐骑抖散鬃毛近乎嘶吼著冲向前方。惟亮稍微一怔,立刻紧追上
去。其它将领和侍卫们也慌忙呼喝各自的战马,跟随其淹没在突然搅起的漫天黄沙中……




率军离开兴州的前一夜,没藏庆离以朝臣身份单独求见了寻雷。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雾色凝风,庆离依旧是那麽疲倦而心事重重的眼神,些许黯淡的声
音。

“寻雷,你可记得我们参加过多少次战斗?”

──那麽多年了,怎麽可能记得?

“大大小小,五十九次……”笑容是冰凉的,几乎可以看到冰屑自眼中劈啪碎裂。
──作战是必然的命运,因为你是夏国的军人。

他还是在微笑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不是夏国的军人。我只是一个影子而
已……”

──你是夏国的守护神!

庆离闭上眼睛,眉头稍微蹙紧,忧郁的河川轻轻出现在其间。然後,张开双眼,呛啷一
声,胜似弯刀脱鞘。

“答应我吧,寻雷。我给你无上荣光的胜利,但请你不要屠城。述律人……和我们一样
也是人……”

你给我──胜利?

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胜利?

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是不是真的想下地狱?

是不是?

适才还人喊马嘶的土坡再度恢复了宁静,只有破空鸣叫的鹫鸟振翅飞过微红橙黄的暮色
时,留给地面一小方快速滑行的黑暗。

恍若死神优雅的影子……

寻雷完全不理会身後人的呼喊,策马狂奔在沙石混杂的滩涂上,皮鞭的哨音一声比一声
清脆促急。

跑得快些吧,再快些!一定要扯开这恼人的夜色,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赶到他身边!

如果真的要下地狱,那也该是我!

是我──!!


11


第11回 心之眼

旭日自新月沙丘背後升起的时候,没藏庆离犹如黑鹰展开强硬双翼般拔出弯刀刺向天
空。一双夜色眼睛刹那间化为逼人的箭簇,直直望向对面沙丘上述律军队那条越来越明亮,
越来越宽阔的盔甲光带。

鼓声响起来了。

所有的人,在短暂的不到一眨眼的沈寂之後全部冲了上去。喊杀声骤起,矢飞如雨。沙
尘疯狂地泼打在脸上、盔甲上──

杀啊!杀啊!!

凡是对面而来的就是敌人!

杀!!

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根本看不见前方的路,也根本没有路可依循。索性撒开缰绳任马肆意向前,双手抡刀见
到对面来人就狠命地砍下去,砍下去,白白的骨头立时露出来,泡在血肉里,活像绽开的朵
朵小花。旋风石炮呼啸著喷吐出一颗颗石头,轰然砸起无数翻滚的红浪。 到处是野兽般的吼叫,到处人仰马翻。大地瑟瑟颤抖著,沙漠和天空已经全部变成了赤
红一片。

杀人!就能活著!

活著!继续杀人!!

血。血。似乎怎麽也流淌不尽的血……

活脱脱的炼狱。

就这样拼命向前猛跑,一直奔上对面的沙丘。在眩目的阳光下调转马头,没有半分停歇
地重又冲回去。

活人形同厉鬼,死人只剩离魂。

站在看不出几步远就朦胧难辨的沙尘中,庆离从旁边尸体上扯下尺余布条,狠狠捆绑著
已经快没有力量握刀的手。

作为先锋的队伍人数在第一回合的对阵中已经损失大半。尽管敌人也死伤惨重,而且本
队也按照事先计划又补充过来四千骑兵,但眼下他还看不到多少胜算。绵延几百米的战场上
满目昏黄,只听得见怒涛一般的霹雳之声,完全分不清敌我形势。
“耶律昊!耶律昊!”

大概衡量了一下战况,他便厉声喊起来,跃上马领著一部分兵士朝已经陷入白刃混战的
东边奔去。

与庆离共同隶属这部分前军的耶律昊正待在剑拔弩张混战的中心沙丘上,早已砍疯了一
双眼睛。当那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从尘雾里慢慢变大时,他还以为是述律人而狂叫著挥刀上
前,完全不留喘息时间。

“耶律昊!”

对方哑声喊著,马身上熟悉的鎏金杏叶令男人怔了一怔,挥过去的刀生生顿在半空。一
场厮杀下来,各个浑身浴血,几乎认不出站在面前的是人还是鬼了,光看见那双比一般夏国
人更加漆黑的秘夜眼睛,在面孔上幽幽闪动。

他定神细看,迟疑地张开嘴,“庆离?”

刚出口的话转瞬被冲过来的述律兵打断,战马嘶鸣著一跃而起,无休止的杀戮再度开
始……

黄泉的边界一阵鬼哭狼嚎的风烟,混沌空气中满地刀枪尸体,饿得发昏的沙砾疯狂地吮
吸著鲜血。如同转动不停的漩涡,伴随著凄惨的叫声和猩红的颜色,无数人卷进去,一些小
小的水滴在扭曲挤压後被甩出来,转眼又重新被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吸回漆黑的中心……
“看情况平州城里的述律人已经倾巢出动了!他们投入全部兵力来阻击我们,结果非但
无法如愿,还陷於苦战之中。”

第三次从战场上脱身出来後,没庆离和耶律昊立在不远处的沙坡上,飞快估计著战事的
进展。

“照此下去不出半个时辰我军一定能大获全胜!庆离,你的计划成功了!先是赶在汉宋
军到来之前同述律决战……”

抑制不住的喜悦荡漾在又是血污又是沙土的脸上,久战沙场的豪爽男子伸起手臂向前指
著。

“然後──直取平州城!”

体会不到与袍泽相同的雀跃情绪。没藏庆离静静凝望眼前还在喧嚣不已的沙漠,心不
断,不断地沈下去,仿佛怎麽**也见不到底。就只能永远这样不停地沈,沈。

全部的感情就像被风吹散的彩虹,无声无息地消失殆尽。

难以忍受啊。

可再怎样难以忍受,一到战场上,就什麽念头也没了。
因为──

这是我选的,是我甘心情愿选择的。宛若修罗,於红莲火焰中扬起嗜血屠刀。

成为夏国的──

守护神。



先前参加过战斗的几支前军部队在一天内全部汇合,共同驻扎在距平州城不远的绿洲
边。

即便人困马乏,负责运送粮草的骆驼队也由於长时间急行军而掉队不少;但谁也无暇洗
去征尘好好安心休息。因为没藏庆离刚刚传达下新的命令,天亮以後马上就要投入到攻城的
战斗中,而这之间仅剩下四个多时辰。

派走一队回战场为阵亡将士招魂的人後,没藏庆离独自策马沿山丘柔软的曲线踯躅前
行。除去一副惨淡模样的月亮,再也看不到一颗闪烁的星星。四周安静得有些怕人,零落散
布在山丘上的树木张开手臂戳向空洞的天空,刺破了荒野之夜灰暗的面孔。

“庆离!”
身後传来纷乱的蹄声,耶律昊豪爽的语气紧接著跟随而至。

庆离有点喜悦地拨转马头等待对方奔到面前。同样身为叱吒一方的将领,能够认同自己
的人并不多,自然,受他青眼有加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大概是皆有手足在侧的关系,也可能
是打从心里喜爱他们与生俱来的真诚态度和耿直忠义。戎马倥偬的岁月里,耶律兄弟始终是
他相当信赖的朋友。

“刚刚得到的好消息,大哥他们在黑水上游大获全胜!”

将传递这一消息的布片交给庆离,耶律昊泥金色的脸上尽情流淌著笑意。“就算老天再
怎样眷顾,述律的气数已经尽了!”

似乎是被感染到了一点点,温暖而透明的笑容浮现庆离在素来忧伤的下颌边。他接过布
片细细看著:“的确是个好消息。”

“现在寻雷殿下就在大哥的营地里,到时候他们自城西进攻,咱们从城东……这一仗可
真够热闹呢!”身姿如猛虎般矫捷精壮的男子随口说著,双肘不无惬意地伏在结红垂络的马
鞍上。

他的话犹如一根洁白芬芳的刺不偏不倚正插在庆离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耶律昊,我们的信使已经出发了吗?”
清淡的语调,然而再怎样控制,低沈声线里还是无法控制地簌簌抖著。

耶律昊略微迷惑,片刻便一下恍然。

含笑亲昵地拍一拍那比自己瘦削许多的肩膀,“现在还来得及!快点!再不去的话那家
夥可就要‘杀’到这里来了!”

见庆离还在犹豫,耶律昊索性抬手在乌骓马屁股上不客气地甩上一鞭子。

“你这家夥!快去啊!”

如果不是耶律光苦苦劝说什麽三军统帅不带一兵一卒的侍卫,突然出现在前军大营必定
会引发骚动。寻雷此刻也许早就纵马过去找庆离了。这些天近乎搏命地追赶,到头来还是晚
了一步。他只能心急火燎地在黑水指挥其它部队同述律的战斗,而对另外一边那场地狱般对
决的了解,仅仅是今晚信使送来的寥寥一行。

“胜。亡两千七百,伤五千一百零六人。”

貌似冷淡的口气,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任何凄惨暴烈的境遇到了庆离笔下,似乎都不过
是秋风一缕,夕阳一线。

越是如此,就越恨不能立刻相见。
前军信使刚到营中,他就挡下所有侍卫的跟随一个人来到通往前军驻扎营地的必经之路
旁。彼此太了解了,既然无法过去,那麽,他要在这里等。

等他的守护神。

除非亲眼看到那双秘夜之林的眼睛,亲手碰触那鏖战多年仍苍白胜雪的脸颊,他才能确
定先前所有的担心,全都变成了无须在意的泡沫。

马蹄阵阵,在风中破碎成丝丝缕缕。

庆离越过片片耕田沟垄,可以远远看见只剩剪影的梨树下白色衣衫飞扬不已,舞动出这
世上行将消失的最後一点豔丽光亮。月亮在乌云後隐藏了象牙色泽的面容,周围是无边无际
的黑暗,那个身影却成为嵌宝螺钿的曲颈琵琶,静静等待一双无比白皙灵巧的手来弹奏。

慢慢地,慢慢地吸口气,好象要把那抹光亮也纳入身体。他下马走到树前,伸出自己不
甚强壮的手臂。

“我答应过的,给你胜利。”

庆离柔声说道,柔软睫毛如植物的花苞绽开一样向外张放著,流出鲜亮亮的笑意。

望著那双剔透水亮,幽深到令人产生无常幻觉的黑眼睛,寻雷像是作出回答似地握住那
两只沾满尘烟的手。将一点一点微笑涂抹上去,轻轻扣紧所有的指尖贴在自己脸颊旁……
熏炉内霁霭嫋嫋,蜡烛寸寸融去,滴漏退向一道又一道更箭。

平躺下去的时候,磅礴的河水悠然而至。冰川骤然碎裂,环绕侵润,直漫遍全身。

不知道已经做过几次,身下汪著大片水迹,颈项上、胸口上,到处都是斑斑印痕。庆离
已然虚软的几乎要失去意识。却依旧拼命扣住寻雷的脊背,用力大张著双腿,伴随著越来越
强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觉,跟随对方的节奏潮水般起伏。

“啊……别停下!别停下!啊啊……求你……”

他昏乱地喃喃说道。难道要把自己埋进去吗?庆离神智模糊地想,竟然会有错觉,只要
不松手,不松开一双手,就能像无声无息的雪花,完全融进这个人的身体里。

然後,我就可以变得很干净,透明,在最静谧的海底沈睡到死。

“庆离……庆离……”

反复地抽插中,寻雷不停小声呼唤著怀里的人,亲吻他青白的面庞,让那趋於涣散的心
神不会离开自己太远。

自己越深入,庆离痉挛得越厉害。他神智不清地长长吐气,偶尔发出几声痛楚亢奋交织
的低吟。
无论何时,他的体内都是那般火热滑腻。这也是寻雷最无法抗拒的地方,尽管明知彼此
结合对庆离造成的伤害远远大於他所给与的欢娱,但只要一进入其间,寻雷就会被庆离带给
他的快感刺激得近乎疯狂。

“庆离……你不可以离开我……绝不可以……”

他喘息著轻喊,将鼓胀愈裂的分身更加迅猛地撞进去,简直快要把对方的心脏也给顶了
出来。

庆离根本无法回答,只能大汗淋漓地仰起脸,在剧烈收缩中迎接寻雷的炙热。紧接著他
也嘶哑地**一声,跟随身体的激烈搐动,一股热流从他的分身里射出来,溅落在小腹上。

寻雷把精疲力竭的庆离搂在怀中,轻抚著他湿漉漉的鬓发。两人的下身还结合在一起,
稍稍挪动便引起庆离一阵急喘。他实在撑不住了,嘴张了张还没说出一个字,人便已经昏睡
过去。寻雷疼惜地垂首将额角贴著那张精致秀气的面容,一遍又一遍轻啄他的双唇。

庆离……

我的庆离……

夜,这个时候似乎才真真正正来了。

温柔的,极其轻盈的,印满了蝴蝶翅膀上奇妙的花纹……


12


第12回 雨之眼

不同往年时节,进入夏季後多了几场雨水的滋润,仿佛整个天地全都苏醒了。昔日里奔
放不羁的风,现在开始时时刻刻欢呼著追逐粉白柔软的云朵,陪伴它蹒跚越过一座又一座烟
雾缭绕的黛色山梁。

迤俪在经年累月被朝拜之人踩出来的小径上,两旁深密的树木争先恐後垂下枝条阻挡住
前行的视线,满心不喜的样子,似乎在保守著一个不愿人知晓的秘密。直到接连拐过几道
弯,才豁然开朗地在重重叠翠间,挑出几抹棱角分明,觚棱秀削的琉璃脊饰。让深山中这座
清幽秀雅的伽蓝,在来访者眼前悄悄透出面纱下的一寸春光。

穿过石桥,温柔华放下随身带来的食盒,信步走向围幔後那座数十丈见方的佛堂。

秘色瓶里插满了硕大的白色花朵,陪伴著细长案几上数支大小不一的画笔。盛著各色颜
料的磁盘子在不太明亮的佛堂里散放四处,像极了堂外池中一片片可爱的菖蒲。

火臣伏在画案上,心无旁骛地为以後的壁画绘制著布局细样。极复杂的西方净土变已经
基本成形,现在要做的,是完成诸菩萨像的细部。


细腻沈静的笔触,线条圆融有力。就这样一层层,一叠叠,天水赋彩清豔,锦绣僧祗支
短围,璀璨富丽的璎珞、臂钏、流苏、环佩,衬著丰腴莹润的菩萨像自画缯中跃然而出。
“好美啊。”温柔华油然赞叹著,索性跪坐到他身边细看。

火臣停下笔,乌黑柔亮的眼睛在女子脸上凝住,澄澈笑意温暖地流淌出来。“画的时
候,总是在想著你的样子……”

温柔华乍听之下有点惊讶,接著闪过了笑靥如花。

“真的?那麽如果我不在的时候,这些画像也可以好好陪著你了?”

火臣有些怔,不太明白地蹙眉道:“你答应过我不走……”

“我只是说如果。”温柔华倦倦垂下眼帘,藏尽无限心事,“因为人很容易後悔。”

“可有些时候,人永远都不会後悔。”火臣低声反驳。

那确是极认真的话。直刺得心内一大片猝不及防的斑斓。温柔华觉得胸口疼痛起来,一
只又一只手抓过来揪扯不放,挡也挡不掉。

“在东都你见我杀过人……如果以後我再杀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透进窗棂的稀薄阳光里,她的脸庞恍若一声丝弦的清音,轻盈地弹在火臣的心上。他默
默凝视著女子,清晰看到记忆的断面在她身上变换角度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豔丽光彩。
“就算你要杀的人是我,就算在死的当天你这样问我,答案都一样。”

幽黑的发,幽黑的眼睛,像要挣脱什麽似的毅然表情。

“我喜欢你,温柔华。”

我喜欢你。

……雨无声无息地下起来。充满灰色微光的围幔缝隙忽开忽闭,水珠趁势不停地飞扑进
佛堂,消失在刻满莲花图案的地面上。

火臣放下画笔,凝视著连绵不断的雨帘垂挂,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平州那里,也会下
雨吗?”

温柔华从风炉子上取下壶,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注入柔白的杯盏内。抽暇含笑瞥一眼火
臣。“担心没藏大人?”

火臣淡淡一笑。

“那两个一打起仗就像疯子似的人,我这个做弟弟的全都会担心啊……因为我实在不希
望,噩梦重演。”

温柔华没有答腔,静静等待下文。
“小时候我们曾在一起说过各自的梦想,我想一辈子画经变壁画,寻雷想让夏国成为制
霸天下的强国。而庆离他的愿望却是──让我们活著实现梦想,所以他选择做兄弟们的影子
和守护神。许多年来,他也始终这样拼命努力著,直到发生了那场变故……


“因为误中敌人计策,部队在经过冰封河面时陷进去很多人;述律兵又趁此时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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