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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 火之眼
更新时间: 11/17 2006
像是被扭曲又恐惧的恶梦折磨致醒,庆离一下子停住呼吸。
他们彼此长久凝视著对方,周围一切嘈杂响动全都退到了云霄之外。寂静可怕的空气
中,只有各自慌乱的心跳声。
猩红鲜血从庆离咬成灰白的嘴唇上颤巍巍冒出来,失魂落魄地滚下去。
看著那抹刺眼的红色,疼痛迅速蔓延寻雷全身。因为鲜血的实际来处,是自己这一生最
深最重的那道伤痕。
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庆离深深吸口气,用琉璃碎裂般的声音说道:“这麽说来,真正
该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其实是我吧?”
正在此时,一个传令官骑著口中吐著白沫的战马旋风般爬上山坡。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
颊淌著汗,浑身硝烟焦土的痕迹。刚来到面前,他便将手中的箭折断扔到地上代表城池已被
攻陷,随後立刻掉转马头朝城门跑去。
一边跑一边发了疯似地大叫。
“点火──!”
仿佛要遥相呼应一般,城内城外所有的夏国兵这时突然开始用完全不像人的声音狂喊起
来。
烧城──!烧城──!烧城──!
没有多久,平州城内最高处的佛塔登时火起,照的十几里远近浓浓的烂醉颜色,乌云乱
铺下散发著焦臭。越来越多的浓烟冒出来了,火从四面八方燃起,夹杂著更大更嘈杂的巨
响。黑色硕大无比的沙幕笼罩在平州城的上空,遮住了所有的天光,满眼全是昏黑。
“这是我给他们的最後一道命令。”
明知道说出来会令对方锥心刺骨,寻雷依旧从齿缝里挤出字。
“我要让天底下所有的述律人,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又一处火焰腾空而起,跟著出现在半空的是一大群鸟,尘土般慌不择路地四散开来。
眼看著传令官已经奔下了山坡,乌骓马上的人骤然觉醒般猛夹坐骑,向平州城方向狂奔
而去……
很多年後,一些经历过平州陷落时那场大火的人说起往事来,仍旧一口咬定他们所听到
的火焰燃烧的声音,特别像恸哭的魂灵。
而惨祸的始作俑者寻雷,也没有露出半点夺城的喜悦。很多兵士看见他一直孤零零站在
山顶,面容惨白凌厉,活像个腾身跃出血海在人间复仇的夜叉。
冲天大火将他的眼睛燃烧得透红,除去仇恨,更多的是一种恐怖的亢奋。
战斗一结束,军队依照世子命令将未能逃出去的老弱妇孺从俘虏群中分离出来,单独关
押在城东保存还算完好的阿育王寺内,派了一个百夫长带兵在此看守。
安排好属下各自的任务後,长了张峡谷大嘴的百夫长守著篝火吃起杂役从部队大灶上取
来的麦饼,两眼随意地在面前狼籍遍地的街道上巡视。
忽然,百夫长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什麽,朦朦胧胧地却又难以分辨清楚。他赶紧扔开麦
饼站起身,吆喝来两个士兵跟随在侧跑下台阶,迎著全是沙土的风极力眺望前方。
一人一马自黄沙里慢慢走来,很安静,安静得充满诡谲。
直到那马渐渐走到近前时百夫长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俨然是夏国部队中地位极高的将领打扮,傲然之姿洋溢著年轻男子特有的些许冷峻感。
因为沙土太盛的关系,他的整张脸几乎全被布巾裹著,只有黑色头盔下一双夏夜流星的眼
睛,明亮幽深。
虽然无法判断具体身份,百夫长还是不敢怠慢,跑上前去施礼。来人略微踌躇,慢慢拉
下布巾露出面孔作为回答。
犹如寺院壁画上天人般的精致五官,有一些苍白,却清雅奇丽到叫人惊叹。
“没、没藏大人!!”
百夫长像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喊出声来。
对方点一点头,阻止似地开口问:“寺里关了多少平州百姓?”
“八百六十一人,全是城破时没能逃出去的。”
“女人有多少?”
“将近六百。”
生得五大三粗的百夫长摸不透庆离的意思,继续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全部壮年男子
都已经插编到前锋队伍里准备充当杂役,这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他咧开那张出奇大的嘴呵呵自笑起来。
“也不晓得上面能不能答应用这些女人犒劳兄弟们!听说述律女人各个都是妖精变的──”
刚说到这里,百夫长骤然感觉双脚离地,身体已在空中漂浮!他被一只手蓦地抓住向上
吊起,衣领紧紧勒著颈子,几乎喘不上气。
那个看似瘦弱,完全没有自己强壮的人不发一言,漆黑眼神里一抹又一抹的杀机急促起
伏著。随即一扬手,百夫长狠狠甩了出去,仰面倒在地上。两个兵士跑上前忙著搀扶,胆战
心惊地望向庆离。
年轻男子表情不变,用淡淡的口吻命令:“告诉你的部下,如果有人敢贸然进到寺内伤
害这些百姓──不管是谁,全给我杀!”
百夫长张口结舌坐著,根本没听懂的表情。庆离似乎也不想再多说一句话,静静端坐在
马上。
突然听见了雷声。
一记雷声。再一记雷声。越来越多的雷声。
在庆离身後,飞扬不息的尘烟中,一大团黑影正在向这边移动。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的,频密而整齐,震得人头晕目眩。
飘扬在半空的旌旗首先映入百夫长等人的眼帘。
没有半星渣滓的秘夜黑色。
没藏部族的颜色。
足足有上千之众的步兵,除去脚步听不到其它声音。他们沈默迅速地集结在寺院门前,
随後,在各队队长短促利落的口令指挥下烟雾般散开,团团围住整座阿育王寺。
踢雪乌骓马缓缓挪动著步子,蹭过百夫长的手臂停了下来。庆离俯下身,不怒自威的墨
色眼睛盯在汉子已经近乎土色的脸上。
“不许碰那些述律人一个指头,听清楚了没有?”
“是……是……”有点哆嗦的回答。
点点头。跳下马,眼睛瞟了一眼旁边的士兵。“带路。”
士兵忙不迭地答应著,引领著庆离走进黑洞洞的寺内……
自烧城之後寻雷便一直没有见到庆离。
起初他还由於两人在山坡上的分歧颇感气恼,非但自己不去留意,还对耶律昊的询问大发雷霆。
“他的行踪关我什麽事!”
粗鲁暴躁的口气让耶律昊吃惊不小,只好求救似地看著身边的耶律光。
没有选择继续追问,耶律光叫来部下小声吩咐几句,用眼神示意弟弟最好闭紧嘴巴什麽
都不要再说。
两个时辰後,各处火势基本熄灭。夏军本部人马浩浩荡荡进入已似废墟的平州城,按队
伍编制搭建营地休息。
天色已晚,仅剩颓垣残壁的城内一片昏瞑。下午开始风势明显变大,遮天蔽日皆是沙
子,呼吼不绝简直如同万马奔腾。厮杀数日的兵士们此刻全都放下了戒备之心,个个喝得酩
酊大醉,大街小巷里充满了饿狼一样地怒骂和喊叫。
和侍卫队拉开大概两丈的距离,寻雷穿过西门前的主要大道,信马由缰地走著。在他身
後不远,跟随著赫连惟亮。
道路尽头便是述律可汗的王宫。早在述律军在沙漠中同庆离大战之前,这位可汗就撇下
了自己的臣民,带著宠妃细软领著贴身卫队惶惶逃离平州。
昔日曾无限风光的辉煌殿堂如今半壁残存,挡不住的落魄模样。一些士兵在宫殿遗迹里来来去去,搜寻著活人的踪影和值钱的东西。
“第一次见到这座王宫,还是从父您带我来的。”
寻雷定定凝视著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雕花墙壁,像是自言自语。马喷出几声烦躁的鼻息,
载著背上的年轻人向前轻轻耸动跳跃了一下。
“我就是站在这里看著述律可汗下令将庆离送还夏国。那天我立下了一个毒誓:即使下
十八层地狱,也要灭掉述律人!!”
尽管心里明白这条毒誓的来龙去脉,但今天听寻雷亲口将其说出来,就连一向老持稳重
的惟亮也不能不感到震惊。
寻雷。
你为什麽不能忘记?
那对於每个当事人来说,形同地狱图般的噩梦。
为什麽不愿忘记?
那一年,那一天。就在前方的王宫。
当日刮著彻骨寒风,简直能把人冻结成冰。述律可汗将硕大的头颅埋在高高立起的裘衣
风毛里,伸出肥白手指细声细气地指著一个木箱对前来商谈议和条件的惟亮说道:
“这就是你们最想要的东西……”
惟亮还未答言,身边的寻雷已经抢到前面大声质问:“我们要的是人!庆离呢?他在哪
里?”
在那双火焰般的眼神逼视下,述律可汗下巴上的肉不禁有点痉挛。他故作平静地摸了摸
胡子,满脸诡秘笑容。
“寻雷世子,不要著急嘛。您还是先看看这个箱子吧……那麽好的东西啊……真是可
惜,真是可惜呢……”
阴霾升腾起来,牢牢罩住了寻雷。没来由地,他有些怕去打开箱子,怕看到里面的东
西。可汗充满诅咒味道的话语,已经在自己心里打上了无数个扯也扯不开的死结。
惟亮本想拉开寻雷由自己动手开启箱子。然而对方坚决地用身体档住他,清澈黑亮的眼
睛里闪过一丝哀求。
天都王只能叹口气,忐忑地退到後面……
两只青白的手迟缓地放在箱子上,箱盖并不沈,稍稍用力便极轻巧地向後仰去,露出里面颤抖不已的一团活物。
接著──
简直要将全身的血统统呕出来一样。从寻雷的喉咙里,发出陌生的,恐怖到极点的一声
叫喊……
什麽死去了?什麽苏醒了?
……风里的沙土刮削在脸上,不胜疼痛。叔侄二人伫立在原地,半晌无言。
赫连惟亮竭力将思绪从不堪回首的记忆里解脱出来,抬头,看看仍旧铁青面孔的寻雷。
视线刚挪到他的眼睛上,倏地一惊──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如此愤怒,如此冷漠无情,如此地轻飘躁动仿佛即刻便会飞
走。从平衡到倾斜,从茫然若失到凶狠暴戾,如此地转动不停。
那是陷入疯狂绝境的鹰隼的眼睛。在面对自认为的敌人时,永远充满刻骨的仇恨。
仓惶的马蹄踏碎风声。
“世子殿下!惟亮大人!”
含敛而灼人的身影笔直奔过来。还未到近前,就急急地喊道:“阿育王寺!关在阿育王
寺里的述律人──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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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回 雷之眼
更新时间: 11/17 2006
刚刚走进昏暗的门洞里,庆离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引路的士兵回头发现他紧闭双眼站在原地,面色异常难看,立刻诧异地小声问了
句:“没藏大人?您怎麽了?”
庆离忍著一阵阵强烈的晕眩和虚脱感,摇摇头。
这种不适以前也多次发生过。只要在性事之後吃药稍微迟了一些,身体就会发出类似的
警告。
那一夜或许因为过於劳累,两个人连基本的清理都来不及做便相拥睡到天明。寻雷醒来
连连懊恼地敲著自己的头赶紧去找药,自己当时还笑著对他说没关系,麻烦世子殿下不要衣
衫不整地在帐篷里到处乱跑。
会有谁能料到呢?
明明早晨还亲密无间地说说笑笑,到了现在,却又变成了谁也看不到结果的冷战。
想到这里心脏不禁疼地紧紧缩成一团。
又歇了一歇,庆离方才深吸口气抬眼对神色慌张的士兵道:“我没事,走吧。”
沙砾和细小石子掩盖住了铺有百花卷草图案方砖的地面,被洗劫一空的佛堂里除去几尊
孤零零的佛像和色彩斑斓的壁画外,原先香火缭绕、唱诵不绝的盛景已不复存在。
佛堂内坐满了人。零星还能听到低低的啜泣之声,只是一见到门外出现的庆离,便立刻
悄无声响。
很快地,俘虏们感觉到了一些诧异。
相较於之前卤莽呼喝的夏国军人不同,这次进来的人身上似乎流淌著善意。
无论眉眼表情,还是所散发的气息,都似乎是温润祥和的,犹如阳光下蜿蜒流淌的秋
水。
果子从一个男孩手中落到地上,滚至庆离脚边。他弯腰捡拾起来,淡淡笑著朝孩子面前
一送。男孩吓得直往後缩,旁边的女人连忙伸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敌视戒备的神情。
庆离注意到孩子不太正常的潮红脸颊,忍不住探手想去摸他的额头。
述律女人慌乱地摇头,更加死命地把孩子朝身後藏。
他蹲下身,柔和地轻声道:“别怕,我没有恶意。你的孩子可能发烧了……”
刚刚出口的解释竟然让女人尖声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人群深处挤去。一阵骚动之後,
所有的眼睛全都惊恐又阴沈地凝视著这个夏国将领。
他茫然地蹲在俘虏面前,好象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
沈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想在长官面前邀功的百夫长没先通报就迫不及待扯起了嗓
子。
“大人!小的已经把兄弟们全都布置好了!大人您放心!一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些述
律女人……”
布置?布置!!
这些夏国汉子在布置什麽……难道是要凌辱我们吗?
平日里秀美温存的面孔蓦地全改变了。扭曲起来,几乎能听见嚓嚓的声音。
有谁在那些面孔中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句,结果女人们纷纷附和著石破天惊地嚎叫起来。
天杀的夏国人!
你们这些天杀的──!!
外面十几个士兵跑到门口,目瞪口呆地看著神经濒临崩溃的述律女人们因为曲解了百夫
长的一句话而地震般爆发。
那已经不再能称之为人,而是恐怖尖叫不绝的野兽。
我们的父亲!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家园!
我们曾经有过的平凡却安宁的生活!
全都如草芥一样从这个世界里消失掉了。
现在他们又要来羞辱凌虐我们──
死了吧!
和夏国人同归於尽!
她们用最粗野的嗓子叫喊著,疯狗似地扑将过来,又撕又咬。
眼睛里,指甲里,嘴里,全埋了血。
心中的火,比焚城的火更炽烈。到处是磨擦牙齿的声音,张牙舞爪,沸腾不息。
那是能摧毁一切的咆哮海水。猛烈摇摆的波涛,看不出全部威力的浪花,在复仇声音陪
伴下,无情地冲过来。
可五内俱焚的,不止她们。
墙角边的庆离犹如飘零在风中的叶子,无法自处。不想去伤害那些人,对方却以野兽般
地勇猛之势用指甲牙齿攻击著。他身不由己地被揪扯撕抓,跌跌撞撞,呆呆滞滞。
这个佛堂内所有的愤怒和恐惧都想波涛似地从他的身旁涌过。而他的身体,已经被这些
东西浸透了。清醒的意识正以飞快的速度变成灰烬脱离开来,留下的,全是一个又一个死亡
空洞的黑色废墟。
错了!
我什麽也做不到……
自己的一点善意,全成了敌意……
夏国军人们终於醒过味来,狂喊著抽出刀一通劈砍。红豔豔的花朵在走投无路的绝境里
展身怒放。
呀──!
稚嫩的童声,竟压过所有一切凄厉地响起。刀硬生生砍在孩子的身上,胭脂混沌著漾开
来。
绞在人堆里的母亲根本听不见,已经疯了。
庆离推开阻挡的身影去救那孩子。
没有声息,没有动静。
伏到孩子胸口拼命地听,只听到黄泉的回音。心绞进了沸油火水中,不疼,只闻得见烧
灼皮肉骨髓的焦味。
冲出门口的述律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抓住,四处一片厮打景象。
有士兵忍无可忍。
“妈的!统统杀干净!!”
云层瞬息变化著颜色,金黄变成橙色,再变成朱红,最後转为淡紫。淡紫愈聚愈浓时,
夜便彻底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著人脸,大片大片的暗影潜伏在光亮中。骚动终於彻底平定,收拾完
心情的人们接著开始收拾残局。不管之前如何的轰轰烈烈,到头来依旧是无声无息。
靴子踩在沙石地面上发出阵阵刺耳的嘎吱声。白色战袍一角轻轻拂过了地上还未清理的
死尸,停在台阶前。
台阶上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身边的事,做梦一样的表情,没有焦点的眼睛。怀里抱著一
个四五岁的述律小孩。
红红的,湿湿的,血淋淋的死孩子。
寻雷的脸不经意地扭曲,抿紧嘴唇,额角有一根血管轻轻跳动。
跟随而来的赫连惟亮已经奔上台阶俯身过去一把攥住那个人的手臂,焦急地低声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