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若沙城 by 一灯如豆【完结】(9)

2019-04-02  作者|标签:



见对方不太理解的皱起眉头,他便进一步道:“夏王宫里藏著很多有趣的秘密,我呢,
凑巧知道了其中的一个……没藏兄弟,他们不是夏国人,而是死敌述律的後裔。”

“这话有何凭据?”

“……十六年前,夏国同述律在斑那水附近有过一场战斗,所有被俘述律男女统统做了
刀下之鬼。夏主德明在撤兵前夜曾与赫连惟亮去战场上为阵亡将士招魂,当晚他们带回了两
个据说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年幼兄弟。不久这两个孩子便出现在夏国宫廷,成为德明的养
子,世子寻雷最亲密的手足。一个叫庆离,一个叫火臣。

“那个时候,国中十大部众里只有没藏氏因多年未设族长,其族人皆有族中长老带领散
居在出连山各处。待庆离年满十五岁时,德明不顾其他部族的反对硬是授予他没藏部族长的
头衔,赐姓没藏。一次作战中他为了救寻雷而被俘,述律人从其身上搜出一块据说是其父母
遗物的汉宋美玉。有个西域商人作证表示,这是当年他为祝贺自己的述律朋友喜得贵子所送
的贺礼。後来该位朋友举家从平州迁至斑那水,他们从此便失去了联系。

“於是,做为被敌人养大的叛国者,没藏庆离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扒光衣服任男人玩
弄,後背上刻上往生经文。这种耻辱对於素来憎恶述律人的赫连寻雷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所以发誓要杀尽述律人做为报复;同时他又对没藏庆离心怀顾虑,总是担心有一天,流在身
体里的述律血液会让兄弟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
──他们,一个好象恨不能死在战场上;另一个,好象恨不能杀光所有述律人──

火臣的话重新回荡在温柔华的耳中。

如今想来,总觉得兄弟俩和平常所见的夏国人有些不同,更加秀朗深邃的眼睛,更加鲜
明细致的五官。现在,终於多多少少可以明白了──那些差别和变化,究竟来自於哪里。

见女子低头默默不语,一丝狡黠的喜悦爬上细封昂的嘴角。他决心更近一步,以便让自
的赌注可以得到更稳妥坚实的回报。

“……这是宫中最不能告人的秘密。为了避免朝野以此大做文章,夏主和他的妻子、寻
以及那位忠心耿耿的惟亮大人,都不打算将它公之於天下。而没藏庆离自己,也从来没有
火臣吐露过半个字。或许他是希望弟弟能以一个夏国人的身份安详富足地生活下去。不
过,火臣是否可以这样生活,现在,全看你如何选择。”

他突然又诡谲地一笑,清冽的声音幽幽旋出,冷如鬼魅。

“恨不得就此杀了我是吗?温柔华,你是个明白人。要知道我可从来不做没有给自己留
路的事。假如我死了,不出半个时辰全兴州就会盛传没藏兄弟为掩人耳目买凶让你杀人的
息……”

这番话似一剑穿喉,又腥又甜的味道直冲进口里。
温柔华慢慢蜷紧十指静立在原地,幽豔妩媚的面容清冽如雪。缰绳粗糙的边缘在手背上
摩擦著,留下道道灰白的痕迹。

转瞬,她平静地开口问:“说您的条件吧。”

缓步走到女子身边,在耳畔低低一句。

几只小雀扑楞楞飞上本空,转了几转,复又扭向西面桃白色的天际。丢一颗石子入心底
的幽潭,晕出圈圈涟漪。还没来得及答言,霍然听到身後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温柔华!”

手竟没缘由的一颤。再向身边看,细封昂早已隐进芦苇中不见了踪影。远远地,火臣策
马从蒿藜边缘奔来,朗朗的笑容。

到达温柔华近前,他俯下身略带嗔怪地拍了拍恋人的头。

“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仅仅望著他,心就在不知不觉中溶化了,止不住的笑容荡漾在唇边。

“天气这麽好,我们往河边走走吧……”
碧色罗绮的青冥下,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秋草原。

一路行来。牧人悠扬的吟唱,牛羊远远近近的叫声,奶茶的浓郁香气,黛色碎石滩上残
留的往来拉水的车辙印,都始终跟随两人左右,缓缓延伸到泛出银白鳞片光芒的河边。

火臣用马鞭指著前方说道:“这条河叫苏耶门林,跟出连山的名字合起来念,意思就是
静默的恋人。相传在古时有一对倾心相爱的夫妇,死後化成了山和水,永远庇护著这片土
地。”

他的声音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踏在温柔华心上。

疼。

又闪耀出快乐的光辉。

“传说一向比现实美好……”女子幽幽地说,耳畔反复回响著细封昂的话,像法螺沈重
地喧嚣。

“我也许无法改变现实。”

火臣安然回答,“可是,相信我。你哪里也不会去,就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纵然全
天下的人都背弃你,我也决不离开。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温柔华,并不是什麽身份。就算
变成一棵树,一滴水花,我喜欢的还是你……”
蓦然怔住了。温柔华定定凝视他柔和的眼波,反复咀嚼著刚才的那番话。

数年来扭曲自己的身心,纵使身为世人不齿的畜生也要顽强求存。在她从不愿为外人窥
视的内心里,火臣就像尊小小的金色佛像,将永远牢牢占据那最深最深最深的位置。

善良的火臣。善良到让人不忍伤害的火臣。

女子垂下头,帏帽上的纱被风鼓起来,眨眼间变成散落的花瓣。一扬,再一扬,旋即沈
下去。

“火臣,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背负罪孽?”

对方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仅仅不带任何琐碎装饰的露出笑容。他下马搭好缰绳,向
另一人伸出手。

那手指拥有将生命从阴沈地底拉出来的魔力,在九月高阳下弯弯地跃出柔光。同出连山
一般清朗底色的双眸,在阳光的反射中折叠凝固出许多界限并不分明的模糊彩影;唯独温柔
华岑寂的面容,比任何东西都深刻的嵌在里面,无风自动地眷眷荡漾。

荡漾的,也许不仅仅是眼波。

蓦地,细雨轻雷。温柔华摘掉帏帽一跃而下,毫不犹疑地紧紧抱过去。
“怎麽了?温柔华?”年轻人不明缘由,含笑轻轻地问。

女子没有答言,只恨不能十根手指全部变成挠钩套索插进对方五脏六腑,跟自己的一同
捆绑到世界末日。

不让任何人再将身边的他夺走。

谁也夺不走。

倘若──她在心中反复呼喊著,平生第一次渴求能有神明听到自己的祈祷──

倘若世上果真有毁灭良心的火焰之舌,现在就请将我对於感情的全部**统统舔食干
净!

如此,我方能无牵无挂地把性命放进卑劣急流中随波而去。

稍微沈寂之後,火臣张开双臂把她揽进怀里。比春光还要温暖的感情!翔而来,无形无
色,洗去一星星矜持,一星星倦。被河中升腾雾气洗净的两颗心,好象快要贴到一起。

可是──

你的罪孽,永不可恕。
冥冥之中,有声音低低穿透耳膜一针针戳到心上。

铮铮一响,碎了心神。

温柔华睁开眼,将求救般的手指慢慢收起来。睫毛收拢了即将迸发的感情,敛起嘴角,
挪开手指,摇晃的眼波刹那冲出阵阵雾气。以无法挽回的怅然静静笑著请求:

“火臣,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不解她的意思,年轻人略略屏息扬眉。他没有打算细想,仅仅笑著“嗯”了一声。

雪,慢慢埋进残云中,将全部无主的思绪抛开。在狂风来临之前漂浮舒卷,浅浅低吟。
风掠起又干又脆的野草纵横四散,南去的大雁寂寞地穿山越谷,断断续续几声模糊鸣叫飞快
化了,连一点痕迹也不剩。

20


第20回 雪之眼
更新时间: 10/30 2006

光阴荏苒,兴州自十月开始便渐渐步入冬季。

城内外的水渠都结起了厚厚的冰,山麓周围的云彩也开始变得凌乱破碎,泛著冷淡的青
白色。

赫连惟亮到达度门寺的时候正值细雪纷繁之时,飞舞不停的粉雪洒落在枯黄的野草上,
小虫似地扑爬跳蹦著。弯曲低垂的芒穗上的绒毛被映衬得竟然发出微光,与轻白的雪混成一
体。

在山门处下马,沿著淹没雪中的坡路慢慢走上去。如同扼住生命气息的漆黑大门缓缓滑
向两侧。悄然宁静,久不经尘世侵袭。大片苍凉的白光覆盖著黑色屋檐,只留了些缝隙让它
们露出脸来呼吸。

那些菊形瓦当下坐著一个人,身影寥落。山居生活给精神上带来的平静宽忍分明可见,
但闪掠在脸上的光芒,仍旧携带了许多不安的阴影。

他低著头,用匕首仔细削刻一块几近成形的木头。刻一阵便靠在柱子上歇一歇,静静端
详著。

惟亮的目光在温和喜悦中不禁多了些黯然。
他熟悉这个年轻人。

在对方身体里,是颗被一分为二的心。一半像天空带著阴暗的晴朗,一半是闪动星光的
黑夜。拥有宁静而深沈的思想,其灵魂却充满了最猛烈的风暴。这些风暴随之又挖出了深
渊,将所有情感都埋葬进去,片甲不留。

正因为有如此的感觉,惟亮难免时常会对过往的一些决定产生怀疑。

作为一个掌控重要兵权,统领左右两军的王族宗亲,他非常清楚什麽样的人才能在夏国
生存。

这个国家只需要战士。

其地位高於常人,因为他是挥舞生杀之火的强者。其地位亦低於常人,因为他没有心
肝。

那麽你呢?庆离。

──他在心底里问面前的这个人。

你比任何人都善良,比任何人都容易受到伤害。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清楚了解
到这个事实。但是,为了使那只鹰可以飞翔得更高远,你宁愿让自己成为制造血戮屠杀的阴
影……
你的个性本不是如此啊。

而我明知道结局的惨痛却并不制止。有朝一日,当你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那只鹰,还
能够继续自由飞舞在天空中吗?

如此想著,带一点惋惜的情绪走过去。

屋檐下,年轻人柔黑明亮的眼睛仰起来,微风细雨初歇的风景。

“惟亮大人。”

平州一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竟让人萌生恍若隔世之感。惟亮隐隐觉得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有了些改变,以至於眉目间多了不少颓败的味道,呼吸相较常人也过於急促了些。他有
些奇怪,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听方丈说你好多了。怎麽我瞧著……”

“没有什麽。”庆离摇头笑道,“您不用担心。”

在他身旁坐下沈吟片刻,赫连惟亮稍稍挑了一挑双眉,口气缓和地问:“庆离,你认为
夏国现在需要什麽样的领袖?”

默然想了想,说出违背真正心意却又必须诚实以对的回答──“毫无怜悯心的人。”
惟亮点头道:“的确。只要他够残暴,就够资格成为独裁者。夏国目前需要这样一个拥
有非人光彩的领袖。”

天空如寒水般灰暗,几线光芒从厚重云层中穿透出来直达地面,变幻著不可思议的颜
色。白雪飞飞扬扬,但毫不紊乱,细碎里具有著一种仪式般的庄严,一如他安然的声音。

“贵族中对立寻雷为日逐王颇多异议。那种反对的劲头,同他们阻止当年夏主将没藏部
兵权交付给你时不相上下。性凶鸷、多猜忌、好诛杀。在他们眼中,这样的寻雷早晚会成为
自身的威胁。”

雪花飘进檐下,在庆离的手背上化成一滴水,沿著血管纹路蜿蜒滑动。

“寻雷……是个生活在雷电下的人。”他喃喃道。

“你认为他能称职麽?”

“就我自己来说,夏主德明的施政或许更合心意。”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庆离轻轻回避
了正面的回答。“寻雷喜欢实际行动。很多时候,行动就代表著消灭。”

寒风过去白草起伏,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雕鸣。惟亮望著面前雾沈烟落般的飞雪,幽暗
的眼角不自觉地绽开了。

“……庆离,这个年代都是狼与狼的对决。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只有铁石心肠的人,决不可陷入慈悲的泥泞中,否则下场将是同归於尽。在如此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寻雷,会自然而然
成为这一种人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敌视寻雷的人,也相当清楚。那
就是──他在孤军奋战。”

沈垂许久的眼皮此刻霍然抬起,青白的光芒划出一片波澜。惟亮默默迎著对方的视线,
但他并未等来自己想要的反应──庆离重新低下头,微侧的脸庞流露著淡淡几分哀情。

“这些年来,我已经看得越来越明白。对於恐怖,他会以恐怖来还;对於畏惧,他同样
只会以恐怖来还。”年轻人慢慢地说,“尽管我无法接受也不得不承认,在面对某些动摇夏
国根基的敌人时,他的方法是唯一可行的。乌云会带来危害生计的雹雪,同样也会降下救命
的雨水。”

“看来这几个月的时间,你似乎想了很多。对於别国而言,如果寻雷成为了日後的领
袖,夏国在他们眼中就会变得异常可怕。为了阻止雷电来临,他们什麽都敢做。我年纪大
了,能帮他的地方没有多少。那只鹰隼需要可以振击琼宇的翅膀,需要在军士面前挥舞雷霆
指挥他们劈山赶海的战之神者!”

庆离遽然道:“您的意思是──”

“夏国曾是汉宋的附庸,国君封号来自於别国皇帝的一个封赏。为了能够实现夏国真正
立国的夙愿,身为寻雷的从父,即便付出生命代价,我也要助他成为德明之後的夏国新主!
甚至是皇帝!”
手中未刻完的木头猝然落地。庆离凌乱地喘息著,抬手按住腹部。

他不想让惟亮看出什麽端倪,勉力弯腰将木头捡起来。对惟亮的想法多少已经了然於
心,於是开口问:“您希望我做些什麽?”

凝视著面前的年轻人,困难又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现在外有蕃国不断侵扰,内有部族弹劾反对,再这样放任下去,恐怕会出大乱子。寻
雷刚刚坐上王位,根基不稳,廷议会党派林立,能听从他号令的人并不多。夏国最有战斗力
的是六万前军,虽然由我暂时代理,但谁不知道将士们早就把你奉为前军乃至夏国的军神!
你在他们之中的号召力,是我远远不能及的。”

“所谓撤职软禁的命令,一来当时你确实是在病中,二来平州俘虏暴乱的事也必须在廷
议会上有个交代。下次的廷议会将商讨对蕃国作战的将领人选……我希望……你……”

“惟亮大人。”

打断他的话,庆离落尽烟波的眼睛垂了一阵。无须再细说什麽,该明白的都已明白了。

千点乱飞的雪花有不少扑进怀里,未几便只落得水残山剩。

说不定,我的宿命也会像这雪一样……

如此的模糊想法一瞬而过。露晓般的天光中,他微微露出百绪凄凉的笑意。少顷,惟亮
听到了一种诀绝平淡的声音,如同在宣判自己今後的命运。

“请您放心,我会成为那双翅膀。”

然後,无论是堕天之轮还是创世之轨,我都会让它运转起来,直到结束的那一天……

“不可以!!”

庭院那棵枝桠盘卷扭曲的松树下,站立著铁青面孔的行者雀梨。一向挂有淡泊笑容的嘴
角刀锋般抿著,素日里那双柔和的眼睛也全然笼上满满的煞气。

短暂的惊疑过後,惟亮连忙起身走到雀梨近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抢先撇下冷冷一
句:“解释的话就不必说了。庆离不能离开这里,你回去吧!”

21


第21回 云之眼
更新时间: 11/16 2006

墙壁上的凤凰图案鲜色淋漓,大而厚实的色块浓重压抑得让人感觉有些透不过气。竹节
灯盏托著橙黄火苗在角落幽幽闪动,将雀梨跪在香案前的身影长长地扯出去,隐藏至烛火尽
头的黑暗里。

按照方丈的吩咐,为自己一时情急对赫连惟亮喝斥责问纠缠於俗念的过错,他已跪在佛
堂内敛心忏悔了两个多时辰。

“雀梨,你来我寺内有多长时间了?”

苍老的声音悠悠问道。

“二十三年。”

“已过不惑之人,纵然身断世俗,却还是要被那些烦恼困住麽?”

有著沈郁眼睛的行者稍一躬身,令人无端难过起来的声音,“入寺那一天,方丈对我说
过‘情深不寿’,弟子当时回答您的是‘多情则堕’。弟子以为过了几十年,这类事情不会
再在弟子的身边发生。可是现在……”

方丈将手中扭成团的念珠一散,淡然道:“天不早了,去给庆离送碗温补的汤药吧。”
诺声答应起身朝外走去,行将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方丈在身後沈重地说:“雀梨……
其实你我都在做日後将让自己痛悔不已的事,兴州的他们,也一样明白。”

行者垂手伫立,仿若未闻,仅仅抬头望向烟雾缭绕後合目修眉的菩萨坐像,小小地叹息
一声。



雪停了下来,风声细细。

石青瓷盏被烛光染了一层柔暖,握它的手则依旧白得不见血色。赭褐外衣袖子上的汉宋
金色盘球花线饰随著手臂晃动缠成水波皱纹,从月色袖里深处透出润润的药草香。

正在往火盆里放木炭的雀梨回头一看,略带责怪地问:“怎麽还在发呆?药快凉了。”

送赫连惟亮离开後庆离便接连吐了好几次。四个多月以来一直未见太严重的害喜反应;
但今天他却伏在雀梨怀里呕得搜肠刮胃那般厉害。方丈无奈只好加大药量,又施针推拿许
久,直到入夜才慢慢缓了过来。

“那时你坚决反对落胎,现在怎麽又不为孩子考虑了?”雀梨也不管庆离有没有在听,
“这样的身子去统帅前军,和自寻死路有什麽分别!”

年轻人早就习惯了他的教训,仰起脸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回答:“上阵杀敌是不可能了,但只要我站在那里,多少还能起一点作用。”

“再过一阵孩子长大了,谁都会看出来。”

慢慢喝下汤药,到最後还是被苦得呛了一下。听见雀梨如此说,庆离把瓷盏放回硬木格
盘,淡淡地问:“雀梨,你没有後悔过麽?”

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应了一声道:“嗯?”

庆离盯著他,道:“放弃没藏氏全族上万余口和感情,在这里做了二十多年的行者……
你没有後悔过麽?”

短暂错愕过後,雀梨绽开优雅飞扬的眼尾,带著微弱逃避的笑容反问道:“你甘愿冒著
丢掉生命的危险孕育子嗣,不後悔麽?”

伸手轻轻抚住庆离的头,犹如父亲对待儿子般疼爱地将手指顺过头发。

“庆离,成为翅膀对他对夏国固然都是好事,但我也希望你能活得自由快乐一些。”

“不必再说了。”

移开视线,给雀梨一个舒缓的微笑。
“我只想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前军完全变成听命於日逐王的力量……再静静过完剩下的
日子……”

外面传来松涛之声,呜呜咽咽的。庆离推开半扇菱格窗,满天满地的星光笼下来,揉进
眼中。

明年春天,须弥山离宫的梅花就能开了吧。不知会不会像那些江南来的汉宋人所说,百
里雪白拂风,仿佛魂灵在另一世界的幻影。

也许自己将看不到了。

也许……



“请寻雷世子速下决定亲征!”

“万万不可!若日逐王亲征,国内之事又由谁来决断?万一出现什麽内忧,寻雷殿下如
何能安心在外作战?”

整个内廷已是吵得不亦乐乎,赫连寻雷自己却自顾自拿著本书细细看了数页。

出兵讨伐蕃国的素亦,原本是件单纯的军事行动,眼下却因为寻雷的日逐王身份而变得异常诡异微妙。若在以往,让身为世子的他统帅军队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朝野同意,但
世子亲征,夏主德明又卧病在床,这种朝内真空的情况无疑会促成敌视他的那些人起事反己
的绝佳机会。寻雷的心里不可说不焦虑,但还是在面上不动半点声色。

他要冷眼瞧个明白,父亲的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将会成为自己新王朝的绊脚石。

一个坐在左手上位的男人施施然道:“世子大可不必亲征。”

熟悉的声音让寻雷终於放下书卷,似笑非笑的弯弯嘴角。就是在等这个人发话帮自己把
整个廷议做个了断,然而无法预测会出现何种结果的忐忑还是让他出现了片刻犹豫,最後才
缓缓开口问:

“从父,你说不必是什麽意思?”

赫连惟亮道:“如今内外事务烦杂,夏主染恙,国政全要靠世子监理。此番作战对我夏
国虽说是相当重要,但也不必殿下亲征。朝中那麽多骁勇善战者,自能从中找到可为统帅三
军之人。”

视线虽还落在册页上,身躯已明显僵硬了许多。寻雷原本想开口回答,几经犹豫又将声
音咽了回去,浅金掐纹的书卷在慢慢握紧的手指间一点点皱缩起身体。

的确,有一个合适人选。若在过去,自己可能早就不假思索地喊出那个名字,然後看著
他自人群中悄然闪现,默默迎向前接受军令。
只要有他,那些军士们似乎就会充满了无穷力量和希望……

因为他是夏国的守护神!

可如今──

从父去度门寺见庆离自己是知道的,而且也经过了他的默许。其实纵然惟亮没有提出这
个建议,寻雷也会想办法将权力重新交还。庆离不像自己,哪怕顶著夏主养子这样的名号,
他也是无依无靠的。

更何况,还有他们的弟弟火臣。

想成为一个普通百姓,并没有那麽容易。

权力是必须的,保护自己,也弹压他人。

但惟亮没能给他带来确切的回音。

庆离似乎是答应了,却旋即遭到了雀梨的反对。每次住在度门寺中都是由他照顾生活起
居,雀梨在庆离心目中的地位已然如同半个父亲。再想到惟亮回来忧心忡忡说起庆离身体似
乎并未完全恢复,寻雷越发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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