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早,但是时间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不会在乎这扇玻璃门上的锁何时会被解开。
“陈素!……怎么……”
昨晚认清其中一个同龄人是程逞时,我的罪恶感上升了十倍。她背着书包拿着登记簿,连一支笔都没拿,可能根本想不到会真的抓到一对,还是这样的两个人……
欧阳把我放开,余光里,她用手揽起刘海,没有说话。我没有看她的脸,更不敢直视那位吓得说不出话的老师。
“你们……你们两个,明天早上课前来我这里。”她语气凝重,又满是惊魂未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带皱纹的女老师出现在眼前,看身形应该是昨天那一个人。
她瞥过我,径自打开玻璃门。“进来吧。”
跟着她上楼,走进一片寂静的走廊。这里充满成年人的气息,铁铮铮,没余地。站在教务处门口,第一次来这里的回忆被勾起。
那是我一次月考之后,因为一道大题的答案漏涂,我莽撞冲入这扇门,求主任让我涂完,结果可想而知。回头一想还是自己太天真,又是那么无畏,为了寥寥几分挺豁得出面子的。
而今天,情况有本质上的不同。想到还未见影踪的她,我想我一定不能退缩。
“你们交往多久了。”如此直截了当。
“……不是很久。”
“什么地步了?”
“……”
“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无奈。
“好。”她扶了下眼镜,又犹豫地将它拿下,揉了会眼睛。
我呆愣着,看向她手中的文件。眼中的文字模糊,未等我看清她就将它移开了。
问题学生的文件吗?真是可怕。
“其实老师很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考虑开始这段感情的。”
“我……”
“综合成绩保持前20%,文科实力大概稳定在前5%……在市征文大赛还得过第一名。各方面评价都不低……陈素,就算不拔尖,你也足够优秀了。”她盯着我的眼睛。
“虽然我不曾耳闻你的名字,但是今天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会是个乖孩子,”她说,“犯错不可怕,就算这错多荒谬。什么样的学生我没见过?一时的冲动在你们这个年龄,都是可以挽救的。”
双手不断抠着衣角,我怕我承受不住这番轰炸,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
欧阳,你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听好!”她突然提高音量,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目标的孩子,我不希望看到你断送前程。”
“陈素,你看着老师,”她竟微笑起来,“我相信你爸妈也不会想看到你因为一个女生而放弃的,对吧?”
恐惧的荆棘从足下疯长,不寒而栗之后是残忍的刺痛。
“回去好好想想吧。”她使了个眼色,打发道。
走向我本应迫不及待欲逃脱的门,双脚却如灌了铅似得步履维艰。内心不断挣扎着,我转身,压着声音低头恳求道:“老师……这件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家人?”
她思考须臾,反问:“你能保证马上断了这层关系吗?”她的眼神太多深意,我读不懂。
十秒后。
“我……我保证。”
……
陈素啊陈素,你还是说出来了,你抑制不了吧?你果然还是害怕。
果然还是个懦夫!
虚掩的门开了,风扑面而来,在我身上蹭着,嗅着。已彻夜在心里排练了无数个受刑受辱的方式的我,原以为自己可以用沉默抵御任何诱导,而此时此刻,自我失望压过了焦虑,怨怼,甚至羞耻……
哈,原来我就这么投降了。
捂着嘴逃走,混乱得没有看到门边的身影。
“如果谁再把这里的正负号看错了,别怪我狠心啊。”
“地理不是死记硬背,但是如果连背都没下功夫去背的话,学起来是相当的难了……”
“书上讲的这段三元里抗英的所谓‘事实’,只是让你们应付统考的……”
“在你们看来,丹柯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英雄吗?”
……
“素素?”
我扭头。
“成老师叫你……”她小心地指着讲台。
我麻木地站起来,看着老师。因为停顿太久,前排的同学都陆续转了过来。
“你就说说,你是怎么解读丹柯这个形象的。”
结束半日的行尸走肉生活,我只想一头撞进冰冷的池水里再也不出来。
“陈素!成敏找你,去她办公室。”朝阳对我说道。
“嗯。”该来的还是会来。
“素素!”
我看见了郑昕,她喊着我,飞快地奔来。不知因为哪种情绪,我没有理她,径自冲到办公室,步伐快得令我自己都惊讶。
班主任喝着热茶,腾腾的热气在我脸边萦绕。不时有学生和老师进进出出,这里不是个冷清的地方。
“今天上课的时候怎么了?”
我沉默许久,说:“老师……你就直说吧,没事。”
“你啊,就是太敏感了,” 她轻叹一声,“也不知是好是坏……”
“哎,男女关系方面,我其实不想管那么多的。但是对于自觉的学生,特别是你这样儿的,我根本不用担心的。你放宽心,慢慢调整状态,该咋样咋样。”
她压低音量,悄悄地说:“如果真心喜欢那个男生,也可以把他放在心里呀。时间会证明一切的,相信老师。”
男女关系?……男生?
所以这个是给我的最后的仁慈?就当做正常的男女恋爱,掩盖认为不齿的事实吗?
硕大的仪容镜里的那个女生,披散着头发,刘海凌乱,她的面容比被揍了十几拳更没生机,苍白如纸。突然好想嘲笑这个□□裸的人。
镜中的另一个人慢慢靠近我,她的手抬起一点,又放下。我的五官开始抽搐,终于再也忍不住,转身抱住她……
“哭吧,哭出来舒服些……”
我深埋在她长发的香气中,放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八)
“看来,那个老师是抓住了你的软肋。”
“……”
“你说,她记录成异性couple?”
“我也不明白,就这么被压了下去……我以为前方还会有狂风暴雨等着我。”
“也许是欧阳求的情吧,后来还有联系么?”
我摇了摇头。
郑昕炯炯有神地看着我,说:“说真的,你比我想象中大胆得多啊!”
“大胆吗?”我笑,“又如何呢,反正都将成为黑色的历史。”
“怎么会……以后收敛一点就行了啊,真打算分开?欧阳会同意吗?”
“她会答应的,”我说,“已经默认了吧。”
之后的每一次回家,心情都是七上八下的。
以前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妈倾诉。以至对一个男生产生淡淡的好感,我也会忍耐许久,在她温柔明了的目光中羞羞地讲出来。而现在的我,随时随刻会产生强烈的孤独和空虚感。于是,内心挣扎很久后,我决定给欧阳一个电话。不管她怎么说,我想总得有个了结。
然而,忙音不断……对了!想起许言搁在我这里的毕业册,里面夹着一张通讯录不是?
从杂乱的作业册中找出了那本大集子,抽出那个红色透明边的卡片,上面写着每位同学父母的手机。
欧阳晔,欧阳晔……默念着寻找。当我看到那狭长的一栏时,彻底发不出声音了。
“喂?您好。”
“谭阿姨您好,我是欧阳晔的同学陈素。”
“啊同学你好!找欧阳有事吗?”
“她手机打不通,麻烦您转告她,后天下午五点校门口奶茶店,我会早点过去等她,谢谢。”
没等那边回应,没礼节地挂断了。继而开锁的声音传来,妈提着装着肉和菜的大大小小塑料袋走进厨房。
“今天回来得很早呀。”
“妈,你还记得谭玥华这个人吗?”
里面的细碎的声音有一丝停顿,“我们别追究过去的事了,好吗。现在不挺好的吗。”
我冲进厨房,问道:“那你知道这个人是欧阳晔的妈妈么?”
回想以前的种种片段,我真的对大人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知道又如何?告诉你,你会和她分开?”
“老师……这件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家人?”
“你能保证马上断了这层关系吗?”
“我……我保证。”
两天后,欧阳如约而至。在年味还未完全消散的店门口,我用手轻轻扇了扇游离的硝烟,说:今天我请客。
“五号隔间,一杯蜂蜜柠檬,一杯可可加果漾。”
她单手托腮,翘着二郎腿,一副散漫的样子,可这个人认真时的每一个表情都刻在我心里。
“其实我当时,有想过去找你的。”
“为什么没来?不敢?”
我语塞。
“别不好意思说,”她喝了口柠檬汁,“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你吗?”
我深呼吸,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敢。”她挑起嘴角,直勾勾盯着我,“陈素,我比你勇敢,因为至少我敢说我不敢。”
心在抽痛,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违心的话,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反驳。我毕竟没有底气,没有底气说:“我知道你不会对这份感情懦弱!”一个自身懦弱的人,有什么资本要求别人坚守?
“对不起。”
她笑了。“你没做错什么,干嘛要说对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妈的手机?”她问。
“问我爸的,”我补充,“然后他问了你爸。”
在这家店最空荡荡的时候,我们坐在这里促膝长谈。然而,不是朦胧的开始,不是甜蜜的过程,却是平静的结束。在内心和肉体同样激荡的那个黑夜,我的脑海中曾经有一霎想到要跟这个女生一辈子,像日本少女漫画中早熟的女生一样蠢蠢地又美好地自我奉献。当我忆起这个念头时,竟是站在公交站旁,望着没留一句告别,赶上陌生线路的她停留在半空中的,坐着的幻影。始终不愿抬头看我的幻影。
☆、(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