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天至晴
天气已经进入闷热的时节,六月底的日头显出毒辣的轨迹。蝉鸣声在院中高低作响,几树茂盛的芭蕉挡下点间断的清凉,在碎石小径的两边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植物被焦烤出的淡淡香气。
已经是夏日了。我从六重殿出来,沿路已被厚重衣物闷出了细密的汗意,随侍的几个童子替我解了额冠和紧缚的腰封,窒闷稍解,这才感到些透过气来的松懈感。
今日又是沈雪隐繁冗的呈报,不神谷的“宾客”不可能安分守己,沈护法将近况和处理细则罗列清晰,让我这个陪场的都听得烦躁头痛。魔头最近愈发诡异了,他疯癫的次数少了,但心不在焉的躁闷之态越加明显。中秋之日逐渐迫近,他似乎对现状极不满意,沈雪隐还未告毕,他竟忽然拔剑而出,指着我不耐道,庭宣,罩阳神功练得如何,我瞧瞧。
与魔头比武本来就是件费力费脑的事情,更何况如今暑天炎热,使用罩阳神功简直自讨苦吃。他今天清醒得很,既没有将我误作太清,也没有疯言疯语,但正因为如此,魔头比往日要难缠数倍,不但行止叵测,而且破招之速奇快,我往常都因不想被他试探深浅而有所保留,此次也实在招架不住,索性让他打中一记佯装受伤之态,这才终于让他罢下手来。
不神谷谷主,看来他的疯魔也差不多该清醒了。
我按住伤处咳嗽数声,低头道:“谷主神功精进,属下望尘莫及。属下虽负罩阳神功,但远及不上曾经的祖先前辈,雕虫小技,实难当得谷主对手。”
魔头献祭罩阳神功,与师祖太清绝对脱不了干系,他疯癫无常,记忆之中分辨不清师祖的死讯也未可知。以往他坚信太清会来赴中秋武约,因此等待十五年,但是如今罩阳神功作饵仍旧不似有故人来踪,他在终于动摇焦虑之际,出言点破则是最佳契机。
“祖先,前辈……”
“正是,属下的师祖是罩阳神功的九重化境之人,奈何师祖仙逝多年,无法与谷主同辈切磋,不然凭借谷主与师祖的修为,以武会友,也堪称一段佳话。”
几句字段里总有一句能刚巧刺到他的记忆,果然魔头剑刃一抬,寒声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应该有人告诉过你,自作聪明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在我的面前。”
不错,沈雪隐的确告诫过我,此次的赌博我也并不是有着十成十的把握,若不是察觉到魔头终于有所空隙,也许我仍在寻找那个“契机”而不得。太清已死,既然魔头执念于此,全数道破,反而可能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属下并无他意,只是道出实情,不敢有所隐瞒。”
“你的实情,就是想要告诉我,太清已经死了,罩阳神功拿着无益,不如赐给护法殿的那名红衣园侍,好叫你讨得高兴?”
我心下一跳,太清的死讯,他居然丝毫没有惊讶,甚至他连凤尧的举动,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他忽而一笑:“那么若我告诉你,太清并没有死呢。”
太清未死,不可能,若是祖师并未逝世,凤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供奉灵位对生者不敬的。
魔头见我震惊怀疑,反而恢复了点往日的阴晴不定:“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他有没有死,也只有我,最是清楚明白。”
他的语气又是以往那般笑讽不明,以至于我无法确定,这是否又是一句虚假的疯言疯语。
头顶的天空云阵稀疏,晴蓝一片,愈发透出炎热的意味。几个随侍折了路边的芭蕉叶子作遮蔽之用,提醒道:“右护法,入了正殿便凉快了,闻总领妥当,已传话过来备好了冰茶与薄衫。”
我停了停:“这个时辰,应该是园侍打理花草的时候吧。”
“正是。”
“我去院中。你们不必跟着。”
亭亭菡萏,水波平。
如果说前路尚有几个白衣园侍在剪花修叶,那么到了这听荷池,则寂静安宁,人踪尽散。瘦荷攒簇的池畔,红衣人歪在一块凉石上支着脑袋,他赤着足,小腿浸在荷池中,几条小游鱼围绕着啄着他的脚趾,一株巨大的芭蕉遮在上方,在睡颜上落下一层柔和的凉荫。
护法殿声名在外的暴躁园侍,倒挺会找偷懒地方。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想把芭蕉的叶子再拉下来一些,结果低下头来,却看到一双忽然睁开的警惕的眼睛。不在陌生之境放松戒备,这的确是江湖人应该铭记的教条,但是曾经,这个人在我面前,却是全数信任的沉沉酣眠。我第一次收获到这种惊异之后转而冷漠的眼神,虽知自作自受,却还是在掩饰着后退一步的同时,感到一记不甚明晰的钻心刺痛。
分开的瞬间,凤尧很快坐起身来,他不同我说话,也没有把脱下的鞋子穿上,只赤着双脚站起身,像是要逃离厌恶之地一般快步向前走去。
我在身后叫住他:“凤尧。”
他停了停,没有回头,脚踝上还在滴着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终于脱口而出:“……掌门。”
“你别这么叫我!”他豁得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充血般血红着,像被人踩到痛脚的残兵伤将。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在他不愿打破尊严的固执里,竟终究敌不过两个代表回忆的字眼。
“掌门。”
“我说了你别这么叫我!!”
他脖颈处青筋突显,那瞪视着我的表情,像是真的要与我拼命。
“好,凤尧。”我看着他,“你不肯原谅我,我知道。叛教出逃,改名换姓,贪慕虚荣,你现在看到的的确如此,半分不假。”
他闭上眼睛,咬牙道:“不需要你提醒我,右护法!”
“听我说下去。”我走近他,“眼睛看到的的确如此,但是你的心在相信么?从小到大,你如何教我育我,将我教导成怎样一个人,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不愿意再信我不要紧,但是难道你要怀疑自己,怀疑这十数年教养的光阴?你真的认定,直阳宫大弟子云华,会为了大千世界的昏昏利欲,去背叛他的恩师,至亲,这辈子发誓永不离弃的人?”
“云华不会,但你又不是!”凤尧握紧了拳头,身体都因情绪激动而不受控制地发抖,“我亲手养大的大弟子,在他消失的那一天我便就当他死了!我不需要知道他去了哪里,坐上了什么尊贵的高位,你只不过和他长了张一样的脸,有什么资格来用他的语气同我说话!”
“凤尧,”我抓住他的肩膀,尽量平复着胸中的情绪,“我不曾变过,只是你不肯信我。”
“不肯信你,如何才叫信你!那一天,右护法亲口作出的解释,把每一个字都陈述得清清楚楚,听着无不真心实意!我凤尧,还不至于愚蠢到如此地步,在那么直截了当的羞辱里,还会去自我欺骗你从没有背叛直阳宫,从没有背叛我!”
他急怒攻心,情绪激动得满脸红涨,那字字刺痛,俨然是回忆起了当时情景,伤心悲恸。我根本无法用言语让他平静下来,无力的焦躁里也被他那炽热的情绪所感染,只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按过他的后颈,被牢牢吸引了一般,低下头用力吻上了他的嘴唇。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掌心下的身体明显一颤,他快速地推开我,大骂道:“你不是云华!你不要碰我!”
“逃避有什么用!”我抓住他手腕,制止他往后退去,“我的确做了叛教之事,的确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但是我没有失掉良心,并没有去做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如今献祭之日迫在眉睫,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些因果缘由的蛛丝马迹,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告诉我如何寻得伯夷,若有他的帮助,极有可能会找到不神谷谷主献祭罩阳神功的目的,这样的话我们……”
“右护法!”远处一声叫喊硬生生打断了眼前的一切。
“右护法!可找着您了!”闻妥气喘吁吁地从小径处跑过来,脸色晒得焦红,衣领上皆是沉积的汗水,显然四处奔波已久。
我不得不放开凤尧,与他分开些距离。在侍从的面前,不能以过分的特殊来让他们对他有所怀疑,魔头对凤尧的举动了若指掌,这便意味着,护法殿中绝对被安排了眼线,以至于一刻的流露都不允许。
“闻总领何事,我再待片刻就会回护法殿,琐事再说无妨。”
“就是这会儿的事情,六重殿的女官来送赏,属下特来唤护法前去领恩。”
“赏?为何而赏?”
“回护法,赏的是紫金消淤膏。谷主带话了,说是刚才在首殿,右护法左肩受伤,谷主疼惜右护法,特意差人去万草堂取的。谷主还说刚才累着右护法了,夏日炎热,附赐了一瓶白叶宁神水,叫我们滴在浴池子里,伺候护法净身时用。”
这时机掐得分毫不差,字句机关巧妙,可真是魔头独有的毒辣。我根本来不及辩解,连忙回过头去看向凤尧,他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动摇神色,只怒极地咬着牙,转过身去抬脚就走。
我连忙追上去拦住他:“不要中了他人之计。”
“中计?不错,我差点中了右护法的诱骗之计!”他怒目而视,“直阳宫没有我,仍会有伯夷主持大局,你想从我口中套出伯夷所在,好去向你那个不神谷谷主讨功领赏!我竟忘记了,你曾经也是如此欺骗我,‘明天就告诉我’,第二日你却一去不返,我凤尧不会再被愚弄第二次!”
他拂袖要走,我伸出手臂想去拉他,被他厌恶地避开了。
“根本就……不知羞耻!”
眼前人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我浑身脱力,窒闷得胸口如巨石压制,堵得发痛。
四十二 蟾宫幻月
凤尧的固执己见,让我着实消沉郁结了几天。他是个爱憎分明的急性子,肚子里缺少弯弯绕绕,看待他人则也是简单直接。恐怕他在竹林那日就在心里存了怨气,笃定了我移情变志,如今碰上魔头送赏轻浮狎昵,更加雪上加霜,那凶狠的眼神,恨不得把我当场拆了丢进荷池里去。
我又去院里寻过他几次,好好说话不得法的话,便索性也不强求交流了,只坐到屋檐上看他纳凉,或者摘点荷叶挡挡日光。他被缠得烦了,火气更盛,听荷池也不待了,练剑用的笤帚也折断了好几根,几天下来后院之大,竟还寻不着他了。
忍辱负重做着园侍的直阳宫凤掌门,居然因为受不了注视目光,就这样落荒而逃了。
又几日,清月转圆,我无暇再去探他的躲避之处,只留了一张字条压在水晶饼的食盒里,叫闻妥顺路捎给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真意吧?我遣退了身边几个跟从寝侍,把情愁之事暂且放下,开始耐心等待之后的十五之劫。
魔头曾经警告过我,劫火金丹一月只领一回,若是忘记了,次月他不会再赐,暴毙身亡更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我想只要无人知晓地熬过这回,倒并不担心魔头会次月禁药,只是既然已服了数月的劫火金丹,那么身体对药品多半已产生了依赖,初次发病虽然轻微,但也是多亏沈雪隐出手才破出幻影,此番药性已深,只怕这个月圆之夜,并不是那么容易闯过。
虽然对于幻蟾水的药力已经事先有了底数,但是真到了毒发之际,却还是发觉自己过分高估了自身的忍耐力。
寝殿中没有点灯,独有月光把地面照得清明一片。夜晚潮湿的暖风穿行在室内,一帐帐轻纱如有魂灵般幽幽浮动。我在榻上运功克制,很快就感到四肢开始发麻,这种麻意是快速而重叠的,从手指开始,仿佛肢体在不断胀大,身体里似有无数细小的蠕虫在跳跃着,挣扎着,它们爆破皮肤,争先恐后地意欲往外跳脱。
我知道这是初步的幻觉,只是毒物在紊乱精神与意志,并不是真切发生的事实。但是那种身体似乎要被撕扯爆裂开来的感觉却极度真实,我忍不住要去点住肢体穴道,手指艰难地移动到上臂,却发现根本无法顺利卷曲使力。而同时那截颤抖的手臂正在急剧地萎缩,地面上砸起哔哔剥剥的黏腻落地声,像是那些蠕虫终于挤破皮肤溅出了体外,腐水淌了一地。
受不了那些作呕声音,我跌撞着站起身,把窗口上垂落着的珠帘尽数扯开,巨大的夜空落在眼前,一轮诡异的圆月坠在正中,它沉默的光晖,把照射到的物体映衬出惨白的光晕。
我在这月光中看清了自己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幻觉,全部是幻觉。
急速的喘息中,趁着稍稍清醒的空隙,我快速封住了身上几处要紧穴道。无法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越是无法自控的时候越要避免误伤己身。
月华如水,风中吹进来了几只发绿的萤火虫,它们零落地在我肩头飘荡了一会儿,便倏忽钻进了内室,前赴后继地落到了各处的帷幔上。
“哧”得一声,眼前燃起了一团青色的火焰,另一声,紧接着的第二处也亮了起来。很快,偌大一个护法殿被青色的火焰席卷包围,那些烈火熊熊燃烧,在夜色中逐渐发光,发热,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它们最后化成了焦红的颜色,这吞噬的样子,像极了记忆里那燃烧在宋宅上空,无穷无尽,又永不停息的灭门之火。
“凤尧……”我混乱起来,手脚不受控制得开始破坏身边的东西。火势很快就将我困在中间,稍一伸手就感到一阵烫伤的刺痛,我仿佛回到了手脚不灵的幼时,头顶的悬梁摇摇欲坠,烈火迷蒙里有人推开门进来,他一身红衣,右手擎着阳炎,所过之处火焰将周遭燃得一片焦黑。
不,不是凤尧,这只是幻觉。
“走开……!”
来人愣了一愣,握紧拳头怒声道:“混账!竟写条子来责骂我不够知你信你,我现在来了!还想再编什么谎言……”
“别靠近我!”我下意识地发动罩阳神功,但是身体穴道被封,什么内力都使不出,只能用力地一拳打到身边火焰里,屋内霎时一声清脆的器皿破裂声。
“……!”红衣人眉心一凛,“发生何事!”
外间听到响动,很快就急急忙忙赶进来几个侍从,他们看到我的样子一瞬间吓得后退两步,哆嗦道“血,血!……玛瑙瓶,碎了……”,其中一个尚且还有点理智,从满室煞气里回过魂来后急得大喊:“去叫闻总领!赶紧叫闻总领过来!”
众人一番手忙脚乱,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过来,推搡间那个红衣幻影把周围人粗暴挤开,三两步冲到我面前来抓过我的腕脉。他一靠近我就仿佛被火焰灼伤一般疼痛,身体里的蠕虫种子钻心穿肺,挤得经脉都要爆裂了。我受不了这种几乎窒息的痛闷感,一扬手用力出掌推开他,那幻影被打得撞倒到地上,站着的侍从们像躲鬼怪一样四散开去。
他抹了一把嘴角,很快就爬起来揪过我的领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啊!混账……你这个混账!”
“在拉扯些什么!”一道急吼吼的声音从远处快速靠近,“放肆,你个园侍,好大的胆子!右护法也是你能碰得的?”
“闻总领!您总算来了!右护法他,他魇了魔了!”
“呸呸!瞎咒什么!这情形还愣在这呢?赶紧去六重殿求药去啊!”
“可,可这月的药已经领了,谷主他……”
“少放屁管他领没领!拿了玉牌赶紧去!这架势没有金丹怎么可能挺得过来,出什么事我担着!”
侍童一溜烟地打脚走了,紧接着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定了定视线,看到闻妥已经端了茶水递上来,眼前又模糊了起来,我浑身痉挛,只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克制着自己想要破坏他物的**。
“右护法,您好歹喝口水……”
红衣人迅速地扑了过去:“你说!你们给他吃什么药,为什么他脉相奇乱,却又不似中毒之症?!”
“诶你怎么还不起开!要不是你,右护法能成这样?快来人把他拉开!”
七八个人上前挤作一团,手脚并用地一齐阻拦钳制,但是混乱中,却听那道声音还在暴怒地吼着:“说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你说清楚!”
闻妥用鼻子粗粗地喘了回气,手上的茶盏啪地一声放到了地上:“要不是你,右护法会把劫火金丹喂人吃?要不是你,月中的幻蟾水会毒发?你这会子最好站得远远的,省得护法殿碰着你这个霉星触霉头!”
周围吵嚷极了,嗡嗡闹闹仿佛有千百张嘴在尖叫混骂,我头痛欲裂,由着身体自己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想在火海中逃离出去。一干侍从挡着拦着,拉也拉不住,闻妥愁得帽子都摘了,一个劲地拿拂尘猛擦汗,被火烤焦了般满屋子到处疾走。
“诶哟!”远处传来吃痛声音,“闻总领,那园侍跑了!”
闻妥气得咬牙:“忙着呢!跑了正好,看着就烦!”
人仰马翻了半晌,门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的小童,闻妥顿时两眼放光,急巴巴地赶上去:“金丹呢!”
“闻,闻总领……谷主他……说……不,不赐……”
“不赐?!右护法的情况你都言明了?”
“谷主……已经就寝,听闻护法毒发,说……说这是……‘和衬了他的钟情忠义,自当成人之美’……所,所以……”
“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
我虽意识涣散,但尚且还听进去了三言两语。魔头当日将凤尧困入冰池,便早料到我会用劫火金丹解救他,如今摆足了架子,正是要我吃吃苦头,小心自作聪明落得的下场。
呵,他以为我还能爬着去求他不成?死,其实又有何惧,我如今的性命是那人捡回来的,至今活下的不过是侥幸得来的岁月,若真就死了,也不过两腿一蹬闭上眼的差事。只是心有不甘的,是我至今都还未同凤尧解开心结,还没有等到一句他信我,我又怎么能在被他仇怨着的时候,就这么白白死去呢。
既有这份冤屈,别说一月之劫,就是天谴,都要给他撑脱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闻妥都亲自跑了一回六重殿,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寝殿的东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晨曦却仍迟迟不肯降临,发亮的圆月如诅咒般映照着内室,我挣开众人束缚,鬼使神差地一把夺过架子上的宝剑,只一瞬间,面前的侍从双腿如抖筛地跪满了一地,面对利刃进退不能,只能大呼饶命。
“参见沈护法!”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侍卫忽而齐声恭迎,声音虽然模糊,但是这沈护法三个字却是清清楚楚。
两排白衣侍童井然有序地快步进来站在两侧,一个个手上执着宫灯,将阴暗的护法殿顿时照出明亮的光线。
沈雪隐迈步走了进来,看了眼眼前的情况不作声响,他翻袖拿出了一个精致的药奁,只简单示意了一下,闻妥便低下头,诚惶诚恐地接了过去。
用茶水研磨过后的金丹药效奇快,我被托着头颈匆匆服下,松解时稍作调息,体内那一股横冲直闯的致幻之力便渐渐安稳了起来。运功片刻,我缓缓睁开眼睛,满室的火焰已经烟消云散,沈雪隐抓着我的手腕正在听脉息,我张了张嘴,干涩道:“你怎么,会来……”
他停了片刻,终是轻叹了一声,接着站起身,门外的光景便霎时落入了眼帘。
红衣之人,脸色苍白,汗湿得衣衫都重了几分暗色,他一缕头发还沾在嘴边,随着呼吸声哼哧哼哧地吹开来,那喘气之态比我还要急促,他半个身子靠着门框,只依赖手臂的支撑勉强站立着。
满室的灯影月光中,他远远地看着我,正如我看着他一样,相顾无言,却无论是谁,都不肯再将视线移开半分。
四十三 破镜重圆
浴池里浸了安神宁气的药汁,独留的两个寝侍在放下茶盏**后,也从浴场中轻声退避了出去。此时寝殿狼藉一片,留下了大多侍从在那里清理打扫,闻妥则亲自掌了宫灯,以感恩之意护送沈雪隐一路回去。室内再无旁人,我看向头顶,凤尧一个跃身从横梁上翻身下来,落地时一脚踩进池水里,把我溅得满脸药水。
“再敢骗我试试!”他站在池边,把湿了的一只脚怒气冲冲地收了回去。
我无奈地把湿发向后梳去,告饶笑道:“云华不敢。”
是夜,终于向他断断续续言说了一切,半年前如何寻得劫火金丹,如何发觉沈雪隐的身份,月中毒发的幻蟾水,以及不神谷中如履薄冰的身不由己。凤尧有时按捺听着,有时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他看着我胸前的浅色疤痕,只伸出手,又静静地不说话了。
这道剑痕从那日一剑穿心之后,就一直如影随形,它从未从我的胸口处消失,就仿佛是凤尧带给我的,一个永恒的印迹一样。
“掌门,”我握住他的手,“我很想你。”
凤尧脸色一涨,瞪着我骂道:“又来花言巧语,若真有心回来,还怕见不着我不成!此番若非擒住了那姓沈的,逼迫他带我来不神谷,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躲着我,从此和直阳宫彻底了断了?!”
我想起他半年来一直守在红梅茶庄不肯放松,连直阳宫都未回去,不禁愧疚万分:“是云华不孝,让掌门挂念操心。”
他听罢窘迫,快速地移开视线道:“我留在洛阳,只是担心凤啸剑的去向!”
“是是,掌门挂心的是门派,云华清楚明白。”
“……那你一直在笑什么!”
他脸色绯红,横眉竖眼的模样尤其可爱,瞪着人的时候眼瞳熠熠,目光诚实得不像话。我也装不了样子了,趁凤尧坐着没防备,一伸手将他腰杆一揽,双手并用地把他拉进了水池子里。在溅起的水花中,那人涨着脸孔惊慌尴尬地要躲开去,也不顾身上湿透,扑棱着池水就要爬回岸上。我把他一把捞回来,在池壁上把他压牢了,低下头就要亲上去,他急得大喊:“放肆……!我可没应允你!”
话虽如此,不过唇舌一旦相抵,他便又再也说不出话来。流水轻轻拍打到肉体上的感觉很是催情,我压着他尽情吞吸他嘴里的滑腻,那人被吻得越来越软,趁着还没彻底败下的时候连忙向后推开了点距离:“对,对了!你方才毒发损耗,一定乏力了……就先罢手……”
“掌门忘记了,云华服了劫火金丹。”我解开他水下的腰带,衣帛在流水中顿时漂浮聚散开来,“就是抱你抱上十回,也是有得力气。”
凤尧脸色恐怖,被那“十回”吓得张口结舌,我笑着吻住他,在温水中把他抱了起来,这个姿势并不陌生,他此时失去重心,更加只能两腿缠住腰际保持平衡。我抬了抬视线,笑道:“很是进步。”
“你……!得寸进尺!”那人一点就着,恼怒得要跳下来罢手不干,我连忙按住他,一只手伸下去挤进他的后庭里,他浑身一紧,整个人跟泄了口气似的一下就缩了。我手下又进了几分,那人闭紧了眼睛骂了声痛,身体里的穴肉像咬住了般一阵一阵往里吸着。
这种刺激我可抵挡不了多久,如今又没有到可以肆意进入的时候,只能忍耐着哄道:“凤尧,放松点……”
他抱着我的背脊,犹犹豫豫地将身体略微松懈下来些,手指总算可以动作,只稍一抽动,他又将眼睛迅速闭上:“不行,感觉好怪……”
因为是第一次在水里做,手指的动作里难免带进些温水,凤尧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看着他的样子又实在让人心痒难耐,我的意志经过半年的荤戒已经细得几欲断裂了,思想斗争再三,终是妥协道:“等寝殿的侍从走了,我们回去。”
凤尧闻言睁开眼睛,他顿了顿,却没有看向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咬了咬牙:“我没关系……你进来……”
身为一个男人,在情潮翻涌之际听到如此任人为所欲为的话,就是柳下惠都要解了裤子。我忍耐着又挤进去两根手指,就着池水抽插扩张了会儿,等到终于有些软化,进出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艰涩,才放下心来,把他抱着靠上背后的池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