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旬下了几场雨,亭中望去,细雨霏霏,垂枝油绿。沈雪隐没有带侍从,他只打了一把简单的朱角伞,在长廊的尽头立下,稍稍抖落了下伞面上的雨水。
君子烟襟轻折扇,冷似秋雨寒。
这月的药由沈护法亲送,倒让我有些意外。我坐在长廊的雕栏上,把手中的酒壶朝着他举了一举:“有劳沈护法。”
沈雪隐走到我眼前,背脊靠上身后的廊柱,雨声淅沥了一会儿,他忽然淡淡笑了声:“不知我还有没有,再向云华讨口酒的资格?”
他问得随意,笑得熟悉,就像最初相识时一样倾盖如故。我同他说不上谁欠谁,恩情仇怨,错综在一起早已成了笔糊涂账。我把酒壶一放,拿了两个未开封的酒瓶抛了一个过去:“酒觞小器,不过要是斗酒,雪隐可别醉了。”
沈雪隐轻巧接过,掀了红封就仰头喝了一口:“好酒,好香气。”
我们一人拎了一瓶陈酿,在廊下断断续续地交错喝着,我坐,他立,屋檐上落下一串间歇的雨帘,远处的池塘接二连三地溅落着细小涟漪,清雨静幽,无欲无利,犹如回到洛阳的红梅茶庄一般。
“云华,”沈雪隐望着头顶沉沉的天空,“这里的雨,不及洛阳恣意。”
我抬手喝了数口酒,道:“同景不同心,心神自由之时,何愁没有美景。”
沈雪隐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又何必挖苦我。”
我摇了摇头:“云华只是想念了暖香楼的柳姑娘。”
听到这一句,沈雪隐忍不住笑了,他笑得开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惬意。少顷,他转过头去,视线里盛着满目的雨线:“有时候,你会让我羡慕起他人。”
“……”我道,“那只是,如同洛阳一般罢了。”
不神谷是沈雪隐已经深陷的牢笼,就算他曾迷失于红梅公子的假面中,但他最终选择的,依然是沈护法的身份。自由,洛阳的自由的确美好,甚至美好得像虚幻一样,而我存在于洛阳的记忆里,对于沈雪隐来说,其实都只能是镜花水月。
天净雨止,沈雪隐走了。他拎走了一个已经空了的酒瓶子,却留下了那把独自撑来的朱角伞。我知道,他以后,都只会是不神谷的沈护法,雨中酌酒,不过是我们各自都不道破出来的,最后一次的畅饮。
劫火金丹,过了中秋献祭,除了沈雪隐私下送来的这一颗,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夜里,我在月光中搂住凤尧,他已经快睡着了,迷瞪着眼睛勉强应了声“嗯?”。我亲了亲他裸露的肩头,轻声问道:“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在直阳宫中都做些什么。”
“练功……授业……自然有许多事……”
“那掌门会不会想我?”
“……事情这么多,才没工夫想到其他!”
过了一会儿他觉出不对,翻了个身看向我:“为何问我这些?”
凤尧的确没有以前好骗了,我不想再如以往一样隐瞒他,便挑了句:“沈雪隐给了我这月的劫火金丹。”
他沉吟片刻:“伯夷还是有点用处的,叫他拿去瞧几眼,解药迟早会有。”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知道。”
凤尧任我抱着,在夜色中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之前那个骗你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会时时想着要骂你,所以,身为直阳宫的大弟子,别想就这么轻易死了,给门派蒙羞!”
他就是如此,因为倔强而口是心非,却又比任何人都要诚实。窗外的明月已经近圆了,我轻轻揽紧他的肩背,把吻落到头顶的乌发里。
“好。”
八月十五,裂天池。
献祭罩阳神功,是不神谷中的一件大事。天色尚还雾蒙蒙,裂天池前的大道上已经宫灯盏盏,谷中无人不出,连绵的队伍蜿蜒成无数条长而齐整的线形。闻妥拿了我的令牌,一路破开队伍挑了个高台上的好位置,我带了几名近侍作壁上观,凤尧混在其中,戴着半张漆彩面具遮挡面容。伯夷也不知匿迹去了哪里,拿着拂尘宫灯的侍从们实在太多,我一时寻不出他,便也随他作罢。
献祭一事皆由沈雪隐一手把持,靠近裂天池的静安门前早有三层侍卫把守。武林中的牛鬼蛇神每一个身边都配有一个“陪侍”,负责打点茶水及领路。我看了个大概,靠前的一些全是暗刑司乔装,一旦有人按捺不住,凭他们的功底,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处决掉,再是轻易不过的事情。
场面控制得滴水不漏,目前看来,只有等待魔头现身,才见得到罩阳神功。
随着时间流逝,头顶开始云开见日,宫灯不知不觉地都熄灭了,大地曝露于白日之下,裂天池巨大的峡谷之景蔚为壮观。
此处我都不曾来过,那破开的峡口,仿佛是天地间裂开的一道巨型伤痕,池水在透出来的日光照射下模糊了涌入的源头,看起来仿佛是天上之水倾泻而下,滔滔气势,让人不由屏声敛息,卑己动容。
裂天池,的确字字不假。
人群开始喧哗,不神谷谷主迟迟未肯现身,辰时已到,裂天池之景亦出,再不是能被轻易安抚的时刻了。
“沈护法!”有人出言,“既已天明,不如请出罩阳神功,免叫众英豪空等!”
“不错,谷主既然诚邀天下,便也不可失信于天下,我等是为献祭赶往,可不是为观赏奇景而来!”
台下顿时
齐声应和,沈雪隐没有说话,背扇转过身去。人群一时有些失控,站在前排的几个试图冲上高台,还未越过侍卫,忽得脚步停下,浑身犹如被点穴一般手脚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两个都如石像,顿时没有人敢妄动靠近,众人退回到大道中,面面相觑,手中不由都摸上了兵器。
清脆一声响,一把银针飞射而来,针尾连着极长一条红色细线,一瞬之间扎进台前一人的颈下穴位。
“体外吸窒蝗。”红线的另一头是一阴邪男子,他噙着寒笑,眼角下一颗朱砂痣刺眼鲜明,细线绑在他的左手食指上,另一只手的搭线姿势,竟像是种听脉之姿。他是那日湖畔错认的红衣人,我看了眼凤尧,我家掌门眉宇清越,丹唇外朗,与对面那个浑身邪毒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是怎么眼瘸认错的?
沈雪隐回身拱手:“先生医术高明。这只是不神谷的自保之措,若群雄有序,吸窒蝗自然不会恶食。”
“放心,我对在场之人的死活根本无意。”他将线一扯,眨眼之间红线银针便消失无迹,挥袖一收,三只壳翅龟裂的死蝗顿时啪啪落到了地上,“只不过,最忌别人在我身上使把戏。”
周围人见了这些死蝗虫,纷纷往身上惊恐抓挠起来,沈雪隐看也不看,只笑了笑,道:“雕虫小技,先生眼中自然是班门弄斧了,不神谷失礼,请先生上高台入座。”
“哼,”那人傲慢怪异,并不理会沈雪隐的邀请,“闲趣一游,何必登高,免得上得去,下不来。”
这几句话看似无意,倒颇有余味,那人在台上扫了一眼,视线看向我:“右护法云华?”
我愣了一愣,此人似乎认得我,不然即使称呼,也应该是叫右护法宋庭宣才对,但是我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怪人,脑子里更是全无印象,几乎可以确定不是相识之人。我拱手道:“正是。”
“也不过如此,还道有甚稀奇。”
这等毫无礼数的霸王是打哪儿来的。我道:“阁下何出此言?”
他大笑两声,眼神很是轻蔑:“我以为,打败了一代名侠林长萍的人,必定武艺高强,内力深厚。但是亲眼见到,却是个寒毒遍身,邪瘾入骨,仅余一月性命的将死之人。”
我心下惊诧,他既未听脉也未近身望诊,幻蟾水在平日根本不会毒发,看去理应与常人无异,此人只凭草草一眼,居然猜得分毫不差,连时日都了如指掌,可见医术实在可怕。凤尧在我身旁已经变了脸色,他按住剑柄,忍不住要挪动脚步,我站起身冲台下做了个相邀之姿,不动声色地将凤尧拦在身后。
“哦?先生既然高见,不如听脉诊断一番,也好让在下‘死’得明白。
”
那人笑得一脸遐逸:“天下间我只医两样东西,一是美人,二是黄金。况且你已救不活,纵使是螓首蛾眉,在下也是爱莫能助。”
我听罢面色不改,也没有继续接话,只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中断了这出边角戏。
众人只关心身上的吸窒蝗如何除去,也无心理会不神谷的护法是生是死,纷纷吵嚷让沈雪隐先撤去蝗毒。我在混乱间看向凤尧,不能说话,便只用眼神告诉他,没关系,还有伯夷可相助。凤尧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他想走过来,但他最终还是留在原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当然清楚,没有解药,迟早会被幻蟾水吞噬性命,劫火金丹最迟今晚必须服下,而伯夷却仍全无头绪,有没有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我不怕死,化作尘土亦是逍遥自在,我只害怕我家掌门,以后会难过寂寞。
时日偏临正午,裂天池的池水忽而冒出零星气泡,起初并无人注意,但是爆破之音愈演愈烈,不由让人接二连三地侧首注目。
“恭迎谷主!谷主千秋——!”
大道的尽头,仿佛早有安排一般响起整齐的行礼声。
我站起身,和凤尧对视一眼。
终于来了,不神谷谷主,以及罩阳神功。
四十七 天池之争
恭迎之声此起彼伏,场内的从者列侍皆退避两侧,让出大道中通之位。武林人士自发噤声,在人头攒动间向前挤去,要瞧一瞧不神谷谷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降寒绫,脚下的地面随着呼声细微震动起来,寒气如同无形长蛇滑腻无迹,蜿蜒缠绕,在地面上快速地窜袭而来。一记大震煞气,我拉开凤尧退开一步,旋力将四周残土拔尘扬起,魔头现身于高台之上,身畔白纱漂浮缠绕,气流中,他的面孔有些变化,长发拂去,居然看到了一张完整无损的年轻脸庞。
易容术?我并非没有见过,将人变化样貌也不足为奇,但是这种不似人皮附着的返老还童之术,还能将烧伤之痕尽数抹去,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沈雪隐走上前行礼,一众侍卫纷纷单膝跪地,我也顺势做了个样子,心中的震动更深了。魔头献祭是为引出太清,完成中秋剑约,本与容颜毁失并无妨碍,此人早已疯魔无惧,怎可能为了区区伤痕介怀,他若早想消去脸上缺陋,便不会拖延至今。换言之,十五年来,正是这半脸烧痕在提醒他曾经的记忆,他没有要放弃的意图,更加无惧旁人的眼光。只是如今让他生出修复容颜之心的,是因这中秋献祭,是为重战太清……
魔头扫视了眼台下,笑了一笑:“雪隐,给先生赐座。”
那霸王在台下出声:“不必,谷主践诺便可。”
“如此,”魔头笑着顿首,“好,已有备船,自会放先生出谷。”
原来如此,凭着那医者的奇术,难怪这张脸修复得毫无破绽。
“谷主既已现身,敢问将我们云集于此,为何不见罩阳神功!”
“是啊!罩阳神功本在凤尧魔头手中,不神谷之前寂寂无名,忽而群召天下,难免教人不安起疑!”
一时之间场面喧哗嘈杂,我心道不好,只见魔头稍一拂袖,数道寒绫顿时缚住那两开口剑士,眼前瞬时血光一闪,四分五裂的血肉残绫在人群中如炸雷般爆裂开来,目光所及,血块溅在空中乱舞,暴戾腥臭。
魔头冷笑一声,他腰间一解,一丈黄绦落地,凤啸剑从他手中利落绕过,霎时剑光炫目,明黄色的绢折从暗格中被猛然推出。
“你说它是天地劫火,”他指天而望,身形融在日光里,洒满了隐隐绰绰的斑驳流金,“今日,我便将这天火祭给裂天池水,前尘往事,浑归一处,随水而亡!”
言毕扬手一挥
,凤啸剑与罩阳神功齐齐被抛向池水之中,此时裂天池沸水已似熔浆,巨大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破,水底的高温可想而知。且不论凤啸剑能否承受高热,光是罩阳神功绢折遇水,必然彻底销毁,不复存在。
凤尧踏风一跃,从高台之上快速抽身而出,他凌空翻身,一心抢救绢折,另一手运气救剑,试图用气指把凤啸剑打飞回去。高台上薄纱骤起,齐齐向池心刺去,我抽剑而上,将那些寒绫斜斜破开,大喊道:“小心身后!”
凤尧踩水腾空,将绢折接下叼在口中,眼见接踵而至的飞缎袭上来绑过他的手脚,他抬手成火,抓过其中一条寒绫就将阳火顺势送去。阳炎攀附极快,顺着帛布快速冲噬到高台,一声巨大轰鸣,高台之景顿时浸入火海之中。
我足下一点,近身过去砍断他身上捆缚,凤尧将绢折吐出:“别管我!先去救剑!”
凤啸剑被三四次气指延缓,正重新下坠池中。我扬手一震,在池面上激起内力,剑身重新被奋起的浪涛掀起,我俯冲抱剑而过,在水面上滑出极大一个浪花,裸露的皮肤碰到池水,红肿刺痛得犹如千针扎过。
“云华!”凤尧见我手脚僵滞,追赶过来将我拎起,我身上外衣皆被腐蚀,破破烂烂几成千疮百孔,他急道,“池水有毒,勿再轻碰!”
我点点头,在峡壁上抓住突岩攀附,晃荡间伸手拧开凤啸剑的暗格,凤尧将绢折向内一扣,鞘剑相撞,这柄门派圣物终于在两人齐力下恢复原貌。
未及松懈,迎面顿时汹涌而来一层磅礴真气,池水被激起千层浪,灭顶一般往峡壁上滔滔淹来。“小心!”我抓过凤尧,贴着石堆翻滚了数下,眼见避让不开,不由脚下用力一踏,垂直石壁轻功而上。凤尧回身排掌而下,熊熊炎火把翻涌的浪潮压制,水火相搏之际,无数道白绫从水中破出,原来那魔头将寒纱藏于浪潮之后,等我们运功躲避之时再发出攻击,趁虚偷袭。
我的佩剑已经在斗争间落进裂天池中,正欲用气指割开绫缎,却见凤尧在不远处将凤啸剑用力抛来,我抽剑而过,将剑鞘重新打送回去,右手一劈眼前寒纱顿时四分五裂。
“有剑有鞘才算完整!”我喊道,“一战之后,可是要一起回庭云坡!”
那人看了一眼手中剑鞘,噙笑道:“自是废话!”
言谈间,池面上疾风呼啸,魔头排纱一挥,一条寒绫在空中铺陈,他足下一点,身形在
翻卷的绫缎间快速移动,所过之处只余模糊残影,步履身法极快。他亲身夺剑,我不敢放松,只负剑而上,从峡壁上用力踏出,眼前虚晃两下,魔头的身影落在身前,同时手腕上一阵疼痛,腕骨一折,右手顿时松力,凤啸剑不慎滑落了下去。我一咬牙,另一只手快速腾出接过,反手一挥,剑光里两人之间迅速被拉开距离。
“好!这才像个样子。”魔头排掌一震,凤啸剑的剑刃顿时嗡然颤动,魔头内力极强,将对方兵器隔空震裂更是善使的招数。我右手擎火,手心在剑身上紧实擦过,凤啸剑染上活血烈焰,顿时锋芒大盛,嗡声停止,我执剑一绕,半空中火光掠过,剑声飒飒,竟似一只焚焰凤凰在破空声鸣。
好一把凤啸宝剑!
我执剑刺上,魔头快速闪避开,他指间风刃阵阵,与我在裂天池上方斗得火花四溅。强劲掌风将我逼退数步,凤尧从我身后迎击顶上,火镖排排而过,众焰极快地将魔头包围在一处。魔头气定神闲,只扬袖横斩,火阵呈十字形被劈开,巨大内力向前一送,噼噼啪啪的火种顿时被飞速反弹回来。
凤尧拿剑鞘反手挡过,强势的压力将他震去峡壁,轰隆一声,撞击处烟尘四起,那人不甘示弱,撑着内力脚下踩点数下,重新踏火迎击而来。我与他错开联击,一方出剑一方执火,将魔头夹击在中间。凤尧摘火于指,朝魔头的眼瞳处笔直击去,魔头虚晃向后,我趁机出剑,凤啸剑自下而上划起,火刃直逼咽喉,魔头屈指一弹,剑身砰然震开,颤动间凤啸剑在半空中破过,不偏不倚,竟在魔头的一侧脸颊上生生擦过。
一道血痕霎时渗出,参杂烈焰的刀口极为毒辣,魔头的脸容顿时被烫起一记焦红,在换新的皮肤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我的脸……”魔头浑身一惊,双手向脸孔上小心翼翼地摸去,鲜血滴答滴答地顺着下颌落下来,他面容扭曲,像是破坏掉了什么必不可少的宝贝,“不!太清,不……我的脸——!”
一时之间气流逆行,我和凤尧一齐被大力震开,他在半空中落进寒绫的交织网里,而我一路向下,不可逆转地向池水堕去。
“云华!”
凤尧被束缚住躯体,勉强用真气割下一道寒绫推送过来。我伸手一抓,在半空中缠住手臂,空悬了两拍,只听刺啦一声布帛断裂,又重新向池水中跌去。
该死。我将那残绫裹在手上,掌心聚气,池水贴面之时快速用手掌在水
面上一击,身体翻旋数下,一个后跃仰起身来。正欲踩水离开,却见眼前一暗,一记沉重脚力踏在胸口,原来是那魔头入魔发狂,因为容颜破裂彻底疯癫,势要将我置之死地。
这回退无可退,我被打进池水中,紧急之间阳火护身,身上刺痛而过,仿佛过电一般肢体发麻。仅仅下落数拍,忽然之间周身炎火大盛,我还未换气运功,只觉得这护身阳火有些太过刚劲,比之我那半吊子的罩阳神功实在淳厚太多,硬生生把池水排开在炎气之外。
“哗啦”一声,我冲出水面,只见裂天池上空鼎盛的火焰遮天蔽日,照得整个峡谷火光熹熹,那魔头已经疯了,用手遮着半张脸,把寒绫齐聚在一起,漫天白绫追赶着火焰游动飞舞,像是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凤尧赶至我面前,那表情几乎就是憋着不骂出声来,我被淹得有些喘不过气,只冲着他笑:“我……要是被那毒水弄破相了……你可还要我不要?”
他只字不语,只凶狠地把凤啸剑夺过去封进剑鞘中,一抬手把我抱住了。
“太清!”
“太清——!”
“我知道你没死!我赢了,你终究是现身了!”
魔头循着火焰乘奔御风,所过之处雪纱火云,他痴了,傻了,笑声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一代武林至魔,拥有绝世武功,煌煌宫殿,他为了毕生执念,从少年的滴血之恩,到十几年的竹林剑友,等至如今,费尽心机,待看到那片熟悉的漫天烈焰,竟就这般知足了。
天上烈火回旋缩小,随着裂天池的峡谷滔滔而下,它顺着这天地伤痕,笔直落入池心之中,把一整池池水映得如一汪煦静火海。
寒绫落下,魔头再寻不着天边烈焰,太清没有出现,至少我们无一人看到其踪影。
魔头看着池水,脸颊上的血流还在汩汩而下。
火,他寻到了。
那人忽而淡淡一笑,纵身跃起,一旋身落入那炎火浮动的深池之中,彻底与骄炎劫火永生池底。
「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
但最终,却是太清,轻易杀死了他。
四十八 出逃
夜寂灯摇,护法殿的大堂已经没有了人踪。
魔头身亡,不神谷陷入混乱,在群雄奋起的时刻,沈雪隐不动声色,只略一扬手,在场所有从者皆跪地匍匐,暗刑司与侍卫快速出手,将江湖英豪在一瞬之间全数压制。无人质疑,裂天池呼声阵阵,沈雪隐布局已深,中秋之日,不神谷的新任谷主就此登上云端。
也许我也是沈雪隐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无论是在那白雪之日向我发出邀请,还是说洛阳城的第一次相见,他在珠帘觥筹中合扇拱手,那些相逢的背后,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如今。
权力终究太耀眼,自由不过指间流沙,一切到头来,亦是局中局罢了。
内殿中,我和凤尧各换上一套殿侍服,拿过了药奁和令牌。
“伯夷怎么办。”
凤尧摘下面具:“那老妖怪怎还可能等我们!”
说的也是,他进得来,绝对也能混得出去,此时不在护法殿,极有可能已经逃之夭夭了。我和凤尧拿过各自佩剑,正欲从正门出去,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人。
“右护法。”闻妥掌着宫灯,瘦削的身影落在夜幕之中,如一缕幽魂。他半张脸隐入阴影,眼底森然寒恻,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凤尧对危险的洞察力极高,立时拔剑而出。闻妥眼也不眨,只看着我,弯眉笑道:“右护法,您这是要去哪,夜深露重,还是由属下给您掌灯吧。”
闻妥平日对我细致有心,此时我也下不去狠手,只道:“闻总领,你还是让开。”
“右护法衣食住行都由属下打点,就是喝的茶叶喜爱几成新,属下也是了若指掌。您让一个卑贱园侍如何伺候得当呢,右护法若离了护法殿,闻妥万万不能放心。”
他这是铁了心要拦我出谷。今夜是不神谷最为混乱的一晚,到了明日只怕会封锁湖畔,严加把守。过了今夜,沈雪隐也断不肯在上任之际容我叛谷,我跟他约定恩情相断,他便是下令杀我,也与情理无关了。
“闻总领,”我上前一步,“你曾把我的行踪密报谷主,亦在月中之时下催发之药,早已没有忠心可言。我念你受制于人,行事多半身不由己,便也佯作不知,此时谷主已死,再无人逼迫于你,现下阻拦,又是意欲何为?”
“属下不曾想害护法!”他忽而激动起来,眼瞳收紧,两手抓紧了宫灯,“不神谷极好,右护法何必异
心!属下只想留住护法,才会去密报谷主,受命下药的!”
“右护法……”闻妥长舒一口气,语气低顺起来,“新谷主上任了,您明早还要去首殿拜谒,早早歇息吧……”
他情绪多变,行止怪异,看得人背脊发寒。凤尧已经耐性全无,气指一发就击打了过去,他瞄准闻妥双膝,只一下便将他弹得跪倒在地,闻妥撑住门框,口中忽然黑血喷涌,死死地将目光锁在了凤尧身上:“……都是因为你……我早该杀了你!”
这血色黯淡,已是身中剧毒之症。
“闭嘴!”凤尧怒斥一声,“他本就是我直阳宫弟子,走不走,我说了算!”
他用力一扯,单手拖过我走出大殿,刚一踏过门槛,脚下就被一道猛力抓住了。
闻妥趴在地上,黑血淌了一地,他紧抓着我的一只脚,另一只手颤抖着,把一块玉佩晃晃悠悠地举了起来。
红绦点翠心,竟是我曾丢弃在刘府的,那枚青石玉佩。
“新谷主……说……交,交给右护法……”
他望着我,仍是竭力摆出低服的笑容。
“护法……不神谷……极好……”
当啷一声,玉佩落地,闻妥在一地的脏污中,咽声气绝。
新的秩序即将在此处升起,旧人旧事,利用完之后,必然不容于新主。我拿过血污之中的玉佩,指尖擦过,玉石仍如最初一般凝绿。我将它挂上腰际,血迹很快就沾到了白袍上,环佩叮铃,算是让闻妥最后一次使命有始有终。
湖畔夜风习习,湖水在银月下波光粼粼。
我先下水,顺着河流漂游到泥沼处,这里长满茂盛灌木,枝叶如巨扇一般各自交叠。我拨开上面一层茎叶,将下方的帆布掀开,之前藏匿在此处的船只,终于露出了一方端倪。
万幸伯夷逃跑没用掉这艘好船,若是之前栓在码头上的那弯小舟,可是连避雨的船舱都没有。
“掌门。”
我轻声唤他,凤尧拿着剑留意身后,确认没有人追踪埋伏,便足下一点,轻功落到了船舱顶。我闭气潜入水中,掌心运功开始击开船底淤泥,凤尧在外排风一震,整艘陷在泥沼中的船只,便缓缓荡荡地落进湖水中。
水声大响,我浮出水面来试图攀上船沿,刹那间劲风扫过,三支铁亮的箭羽一瞬钉
到船身。
“放箭!”
岸上一声令下,无数飞箭齐射而来。凤尧跃至船头,拂袖一挥,面前一排巨大火障立起,我顺势翻身上船,在腰间抽出佩剑,把侥幸突破火障的铁箭打飞。
沈雪隐明明有意放我出谷,他送我青石玉佩,便是清楚我要今夜逃离,怎么可能派箭队追杀。我放眼看去,岸上站着十几个控弓侍卫,火把零零落落地照在湖畔,乌莲负剑而立,嘴角勾着寒笑,他再度喝令:“换火攻!”
水船最忌火攻,这艘船若毁了,可是再逃不出这幽幽深谷。我在心底暗骂一声,提剑一跃,踏风落到湖畔。乌莲握剑而上,我横斩两下,与其砍斫到一处,他被逼退数步,冲着两边大声喊道:“放火箭!先把船烧了!”
卑鄙!
眼见众弓手换上火箭,我反手一擒,抓过其中一个掌心成火,霎时那弓手被烈焰烧灼,痛苦得挣扎嘶喊起来。我一手将他提起,另一只手从腰间一翻,护法令牌顿时亮出。
“护法令在此,通通弃剑!”我将他们一个个看过来,手臂向前一抛,那弓手就被丢进了湖水之中,“要杀你们易如反掌,谁想试试?”
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动手。
乌莲冷笑一声:“前谷主身死,护法令便作废了,新谷主上任,可没赐谁信物。大家不必听他花言巧语,他若能杀我们,何必在此垂死挣扎,早便动手了!”
我笑了:“莲剑侍可还做着春秋美梦,你是以为,除去我,你便可以接任护法之位了?沈雪隐新任谷主,位子都还没坐热,你这样的眼中钉便立刻在湖畔行些作乱之事。只怕你今朝带着这帮蠢人在此围剿,明日便成杀鸡儆猴的刀下鬼了。”
“我替新谷主处决叛谷异类,何罪之有?待把你人头奉上,谷主登位才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