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淙望着远处几欲倾入凡尘的厚云,目色似淡漠又似惆怅,对太后去世,他并没有表现太多情绪,或许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太后是他的亲人也是害死他父母的人。
到内史府前,两人不得不分别,封淙抱了抱元棠的双肩,说:“保重自己,保护好你自己。”
元棠心中颤动,也回抱他:“来去的路上要小心。”
天边闷雷滚滚,果然快下雨了,元棠蓦然忆起一年前,那时他们还在京中,流响居外的梧桐叶翠绿如玉,树上传来阵阵蝉鸣,玉香河上风光正好,清波涤尘,各色繁花开满王公们宴饮的园庭,花香却盖不住酒香。
落一场雨,不过清减夏日暑热,装点清客悠谈的聚会,哪像在白虞,风雨似乎都夹在着刀戟交鸣。
元棠摇摇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恍惚,战事在即,不应该沉湎犹疑。
回到营地,营垒后面的小河因雨水暴涨,水流哗啦啦响了一夜,听起来像千军万马踏地而来。急雨之后,长河边忽然出现更多义赤兵营,他们像雨水一样从天而降,不经意就汇聚成流,聚集到白虞城几十里外的山岭间。
义赤人首领莫如崴亲自上阵,号称率军十万攻打白虞,开战前先派使者到白虞,要白虞开门投降,臣服于莫如崴。
苏将军目色沉沉坐在堂中,他还未说话,柳长史先道:“绝无可能!”
使者单手放在胸前,微微抬头苏将军,道:“我们陛下赏识苏将军的勇猛和才能,觉得您与那些文弱的南夏人完全不同,您身上有与我们义赤人相近的血x_ing。只要您肯打开城门,陛下将愿与您兄弟相称,让您依旧坐镇白虞。”
苏将军扫视着使者带来的义赤首领亲笔书信。
柳长史愤慨道:“齐州是我大夏国土,我等为大夏守藩,莫如崴有什么资格妄言白虞城。”
使臣回去没多久,义赤人开始围攻白虞。
城外还有一批流民,在柳长史的坚持下,苏将军同意让流民进城。
从义赤人开始围攻白虞第一天起,西高岗营地就不断受到义赤人冲击,月余前那晚突袭似乎只是义赤人对白虞守卫的一次试探,正式围攻白虞城,义赤人部署更多兵力围攻西高岗。
他们冲击着垒墙,带了更多的云梯和巢车,不断朝营地中放箭,第一次猛攻持续整整两日,营中不少帐布都被箭簇划破。
期间白虞北门和东门也遭到攻打,西高岗营地除了自行防守,还要配合城墙上作战,朝城门前放□□投石块,传令兵趁战隙来回于主城和营垒间。
到第三日,义赤人稍退兵修整,第四日又发动攻击。
营墙下堆了一层尸体,义赤士兵踏着尸体上垒墙,元棠命人竖起木牌,用木头和石块加高城墙。
白虞的烽火台上燃起白烟,垒壁上的士兵看到,对元棠说:“参军,将军指示,要参加带兵向城外合围。”
战前苏将军重新部署,西高岗营地配兵达到两千人,防守三日,兵力稍有折损,分兵不难,难的是顶着义赤人的攻击出去。元棠让人在垒墙上架起□□,靠□□掩护带人冲下西高岗。
第49章 争夺
齐州军以步兵居多,出了营垒,众人以战车和盾牌在外围遮挡,人在车阵中移动。从西高岗营地向南只能望见白虞城西城墙一侧,不能看到北门外全貌。
袁德指挥战车冲散了围在营地外的义赤兵,朝白虞西门移动。
白虞城外,齐州军正和义赤兵交战,此时元棠等人从西高岗开进城外,与城中出来的大军无法联络,只能各自为战见机行事,直到傍晚,义赤人撤退,元棠他们才与秦司马汇合。
义赤军队并没有退远。
秦司马也是一员老将,杀红了眼,身上尽是黑的红的血迹,元棠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也许和秦司马差不多,身上黏糊糊的,他尽量不去想。
“营中还有多少粮食?”秦司马问。
西高岗营地屯粮有限,一般只有十日到二十日军粮,重新布防后营中兵丁增多,屯粮捉襟见肘,只能从城中邸阁调运。城外受义赤人围攻,运粮是个大问题。
元棠说:“还剩不到两百石,能撑个几天。”
秦司马看了元棠一眼,说:“你年纪虽小,治军却稳妥,西高岗营外深壕高筑,上次义赤人偷袭,老古的东营都差点没保住,你的西营倒固若金汤。”
元棠苦笑:“若非内史来救,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谈不上固若金汤。”
秦司马仍然警惕地望着北去的义赤兵,按苏将军的命令,他们没有穷追义赤人,以免义赤在后方设埋伏,实际上也的确不能追,义赤兵实在太多了,齐州军的首要任务是守城。
元棠问:“司马觉得义赤人这回南下,多久能退兵?”
昔年北晟扰城,到夏季多半会渐渐休兵,今年义赤人却在入夏后南下,而且一来就是大军直逼白虞。
秦司马眯了眯眼睛,淡漠道:“退兵?夺不下城,他们不会退。”
元棠心神一震,义赤不退,齐州军唯有与他战到底,打到他们退。
元棠与秦司马交换了些城中与西高岗营地的状况,各自收兵。
苏将军打算固守城池消磨义赤兵力,元棠几次领命率军出营与城中守军合战,义赤士兵像怎么也杀不尽一样,数次被齐州军打退,又数次回扑,源源不断地朝白虞城送。冲在最前端的义赤士兵身上无甲无兵器,元棠头一次与这些人相遇还愣了一下,后来才知他们可能是寓州百姓。
义赤骑兵驱赶他们向前冲,仅凭血肉之驱迎接钢铁之刃。
每每从战场下来,元棠都不愿再回忆起战场上所有的一切。
元棠第五次率军出营时,未能成功与城中守军合兵,西营齐州军仿佛被淹没在义赤军的汪洋大海里,元棠他们的车阵被冲开一角,差点被冲散。
袁德和黑虎护着元棠往回撤,不料他们出营后,营地也遭到猛攻,出营的军队一时前后不着,最后靠点燃战车推着突围才勉强杀开一条回营的血路。
木门轰然而开,众人不得不弃车奔跑,黑虎推车过了板桥,回身将木桥掀翻,被过桥的义赤士兵围上,袁德已冲入门中,呼喝众人赶紧进门。
元棠推着着火的木车转了个方向,撞开义赤人,将黑虎拉入营地。
大门一关,外面义赤人反而将他们丢弃的战车堆在门前,火苗很快熏黑营墙,或许命不该绝,此时正好天降一场大雨,浇灭门外打火,雨势如倾,义赤人无法攀爬垒墙,渐渐退去。
这一次合战不成,西高岗营地兵力损失过半,当初招入的新兵只剩下几个,大雨倾盆,红色的血水汇入沟渠,阿笙靠在垒墙下喘气,眼神空洞,那个曾经和袁家亲兵争过营地的肖队主也坐在泥坑里,嘴里骂骂咧咧,他队中士兵着折了九成,只剩几个人活着回来。
夜里袁德将剩下士兵重新编队,肖茂一队扎帐的营地全都空出来,元棠将肖茂编入自己的亲卫营里。彭申未提出异议,元棠的亲兵也损失不少,队伍重整后,元棠让众人回去休息,雨还在下,义赤人应当不会再趁夜袭击。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袁德和黑虎留下来,黑虎仍充当元棠帐前护卫,元棠让他回去休息,他没走。
袁德说:“阿郎,伙营刚才来报,存粮的营帐不慎被点着,趁大雨抢回来一些,余粮不多了。”
“还剩多少?”元棠说。
“兄弟们省着点大概还能撑三日,”袁德顿了顿,又说:“……或许匀一匀还能多几天。”
今天过后,营中人口减了大半,原来三天的口粮,又能多撑几天。
袁德说:“今日本要从城中运粮,未联络上秦司马和城中仓曹。”
元棠说:“明日再像城中传信。”
入夜,元棠没睡踏实,一会儿梦到被人追赶,一会儿又梦到封淙骑马过来,算算日子,封淙送走那批流民,应当快回到白虞城了。
元棠私心希望他不要回来,白虞城外太危险,要是碰上义赤兵就不好了,又有点想见他,要是自己真活不下去……元棠摇摇头,把丧气的想法都甩走。
诗中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苦苦等候的闺中人凄凉无奈,已作白骨的征人也一样。若让元棠选,就算真成了白骨一堆,也希望有机会入梦一遭。
元棠睁着眼半晌,才发现黑虎也在角落里睁着眼。
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
黑虎说:“参军莫不是想媳妇儿了?”
“什么媳妇,我还没娶妻,”元棠说:“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黑虎揶揄道:“原来不是夫人,那一定是姑娘了。”
元棠有点虚,心里想说出来怕吓死你。
黑虎在角落里换了个姿势,元棠说:“你到榻上睡吧,明日还要守营。”
黑虎不再推辞,坐到外面一张小榻上,他人高马大,缩在榻上显得委屈,元棠要与他换,黑虎不愿。
听着外面的雨声,元棠有些睡不着,他盘腿坐起,问黑虎:“你率的护卫队还剩多少兄弟?”
黑虎默默片刻,说:“二十三人。”
灯火如豆,黑虎脸上没有惋惜与伤痛,或许早已对生死麻木,元棠又问:“你几岁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