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宣望了一眼封淙,说:“萧擅之刚获罪,萧家一面要救他,陛下又要抢先布置上筠镇,还要同病愈归朝的王尚书应付,已失了先机。”
他们都成了太后的棋子,都只是局中的一部分,沈氏、詹氏包括封淙,都吸引了皇帝和萧氏的注意力,即使太后避而不出的时候,三方都与王氏共同承受了萧氏的打压和皇帝的猜忌。
最后得收渔翁之利的还是王氏。
封淙轻笑一声,沈靖宣也笑了,说:“也罢。今日难得一聚,也不管这些烦心事,管他何人为将和何人作相,有酒没有?”
酒是自然有的,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宫中窖藏的清露酒温温地暖上,酒香飘满一室。
元棠不能喝,便以茶代酒,封淙和沈靖宣佐着烤鹿肉一杯接一杯地喝,开始还是闲情小酌,而后越饮越畅,为了不让两人喝冷酒,屋里干脆放了四五个火炉,轮番温着。
元棠从来不知沈靖宣竟然这么能喝,他饮酒后双颊泛红,醉眼朦胧,比平日更昳丽几分,容光照人,让不喝酒的人都要醉了,添酒菜的宫女脸色酡红,不敢抬头。
受满室酒气熏染,元棠后来也有些晕晕乎乎,虽未喝酒,也觉得自己要醉了,饭饱后昏昏沉沉,倒在软榻上闭上眼。
夜里元棠被一丝寒凉惊醒,屋里漆黑一片,案上的残羹冷炙已收拾干净,榻下小炉还冒着红光,沈靖宣睡在软榻另一侧,身上盖着锦衾,元棠本来也盖了一床,他翻动的时候给踢走了一半,所以才被冷醒。
南窗还开着,元棠正要去关,发现玉屑似的雪花从空中撒下,窗下和矮墙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夜静无声,唯有雪簌簌落下。
或许正是太安静,一点点响动都无法融于夜色,元棠隐约听到有人在交谈,封淙不在屋里。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书房隔壁另一间宽阔的居室。
元棠稍稍朝窗外探头,未见封淙,却见随侍太后的宫人坐在廊下,他穿过暖阁,推开隔扇一条缝儿,书房里亮着灯,太后和封淙都在书房。
“……不能让你出镇上筠,祖母感到很抱歉,”太后说,“好在朝廷也不能这么快招你叔父回京,待过段日子你封了郡王,再筹谋也不迟。”
“郡王封与不封与我都无甚干系。”封淙声音平淡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说这些意气用事的话。”太后皱眉道:“你有你的身份、血统,也有聪明才智,难道甘心一辈子困在佛寺或隐没于乡野,在你成长的时候我忽略了你,现在可以给你补偿,让你回到你应该在的位置。”
封淙说:“太后没有忽略我,只是从前忙于朝政,王家也不愁后继支撑。”
太后不满道:“你非要将祖母的一片好意说得如此别有用心吗。好吧,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觉得,这与我想对你好并不冲突,祖母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那我该多谢您费心?”封淙说。
“你……你这孩子,真是……”太后一时找不词汇训斥封淙,她叹道:“你就用这样的态度对迎接你的祖母?”
封淙身形动了动,转身从炉子上提了壶热水给太后刀叉,太后环顾书房,看到角落里一只书箱,走过去打开,她说:“这些都是你父亲的……”
热水在壶中咕咚咕咚轻响,宁静的雪夜里,声音仿佛有些不真实。
封淙说:“太后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杀死我阿父?”
太后身形猛然一震,影子在帷幔上虚弱地晃动,元棠揣紧袖口,十分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声。
“我没有杀他,”太后的声音如她身体一样颤抖:“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你的祖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你一直这么怨毒么,给我跪下,跪下!”元棠从未见过太后如此失态,守在门外的素纨也注意到异常,不由得向门边探身。
封淙背对元棠一侧,放下水壶,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气得发抖,四处寻找,从图纸下拿出一根做沙盘用剩的木条,狠狠抽打封淙,没两下木条就断了。
元棠仿佛也被抽在心上。
封淙站起身,直面太后,说:“对,不是您亲手杀的,因为那时您正诱导太子孺人谋杀我阿娘,同时忙着收揽权势,无暇顾及其他。”
“而你的丈夫和儿子已密谋给我阿父下毒,我阿娘死去的消息是您给他的另一道催命符。你没有亲手杀死他,但你害死了他。”
封淙话中的冰冷如同寒冬夜雪,被揉碎撒开,覆盖了所有声息和知觉。
“我想阻止的,”太后满目惊痛,无力地坐到软榻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素纨实在看不下去,躬身进入屋子里,扶着太后,责备道:“殿下您不能……”她看到封淙的神色,不自觉噤声。
太后闭上眼睛,再正睁开时,眼中恢复几分清明,她挥挥手,素纨犹豫了一下,退到门外。
“关于你的母亲,你可以恨我,她没有错,只是太子妃的身份不合适她,而你父亲又太在乎她,”太后道:“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父亲的用心。当时对他已经很不利,他应该娶一门闺秀,这样才能稳固他的地位,保证他安全,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先帝也有不得已,你父亲始终是我和先帝的骄傲,我们以他为荣,他是我们最优秀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封淙却仿佛不屑于恨,他说:“太后的引以为傲,就是让他时候也不得安宁么?”
太后说:“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日,绝不会让人动他的封位。你不必为这件事生气,没有人能撼动他,我去后,你也可以继续为他保有封号,你做得到。”
封淙说:“太后既然想将我扶持为王家后盾,我是不是也可以与太后换些筹码,您从我这里得到的,总要用一些东西与我换吧。固然我是太后儿子的儿子,这身骨血都是您的血脉,但还有一半属于我母亲。就当我为阿娘的另一半换取一些那东西。”
太后对封淙这种说法感到不悦,但不想在眼下发作,她眯起眼睛,说:“你想要什么?”
“我可以与太后合作,从此听您派遣,”封淙说,“我希望我阿父改封为文熙皇帝,阿娘追封为皇后,与阿父共葬皇陵。”
“什么!这……你叔父不会允许。”太后仿佛从未认真看过封淙,她借着火光打量他,“这难道才是你一直的想法?你不该这么想,也不该说出来,你叔父已经登基近十年……至少现在你不该这么想。”
“如果我想了呢,”封淙问道,元棠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几乎可以肯定,他眼中一定反射 着讽刺和锐利,“如果我想了,是不是也会因为不合时宜,不合于夏国而遭到抹杀,像阿父一样。”
“你闭嘴!”太后斥道:“改封皇帝关乎国朝,关乎不只你一人的x_ing命,不是儿戏,也不是你该拿来意气用事的筹码。”
细雪无声飘落,将寒冷的空气带入室内。
“太后,我也一直想问您,”封淙认真地说:“如果当初您知道先帝和陛下所为,您会救我阿父么,还是会和他们一样。”
元棠看到太后的眸光闪了闪。
封淙说:“我并不懂你们的争夺,我只知道,如果阿父还在,太后您应该无法像现在这样,身处后宫依然能影响朝局。太后,您知道么,阿父临终前最后一次见我,他要我发誓,永远不要报仇。”
太后如同遭受了一场从虚空中袭来的打击,颤抖着张张嘴,她没有出声,惊讶、悔恨和悲痛种种神色在她脸上出现,最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雪夜里,宫人搀扶着太后离开流响居,她的背影显得有些瘦弱。
封淙拉隔扇,目光落在元棠脸上。
第43章 功名利禄
他走到元棠面前,手指轻轻抚摸元棠面颊,说:“别哭。”
元棠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s-hi凉,赶紧用袖子擦脸,可是泪水不停地掉,怎么擦都无济于事,哭成这样,实在太丢脸了,他忙转过身去,封淙却扳着他肩膀转回来,拉他坐到软榻上,用帕子给他擦脸。
温热的触感给了元棠极大的抚慰,渐渐地,眼泪止住。
“……对不起,我没想要偷听……”
“嘘。”
封淙将手指竖在唇前,然后吹灭蜡烛,拥着元棠睡下。
屋子里陷入黑暗,锦衾将两人紧紧裹住。
“那天我真想杀了他,”封淙的声音仿佛悬浮在千里之外,又离元棠很近,“如果你没有来,可能我真的会对他动手,可是你来了。”
“谢谢你……让我没有违背对阿父的誓言。”
封淙说的是宝祥殿着火那天,元棠冲入宝祥殿时,皇帝一脸惊惶。
“我真的很想替他们报仇,杀了这些害死他们的人,毁掉害死他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