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有一群黑影朝艾城的方向移动,像天上坠落的乌云,借着风声掩映,不缓不急前行。
马蹄被什么东西裹住,发出的声音沉默轻忽,黑压压的人影中,连火光都稀疏微弱,以元棠的距离,根本无法辨别他们是什么人。
随行的两个探报士兵也说看不出,一个士兵说:“参军,要不咱们再走近些?”
元棠让一人拘马,自己与另一位士兵贴着地面向前靠,他们一个向前一个后,悄悄靠近正在移动的人群。
两人很快也融入夜色中,元棠听到自己的心脏擂鼓一般的跳动声,咬牙屏住呼吸。
向前爬行了十几米,那群人静静地走着,除了脚步声和些许摩擦的杂音,竟然无半点人声,元棠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只觉背后隐隐发凉。
来人似乎谨慎非常,队伍中的火光稀稀疏疏,只充当照明夜路所用,低低的垂在人前,只凭那点光亮,根本看不清人的装扮和面貌。
元棠想再靠近一些,忽然背后一紧,后领被人拉住,整个身体从地上掀起,他心中惊讶非常,左手揣紧身下一团Cao根,阻止身体飞脱之势,右手拔刀向后挥去。
刀锋扫过,身后的人立刻松开,元棠顺势在地上一滚,本以为可以远离袭击者,没想到对方却迅速贴身上来。
元棠惊于对方的速度,身体立刻做出反应,当即转动手腕,想横刀再次隔开,刚一动,手腕被人擒住。
他左手弯曲,差一点要就能碰到对方胸口,腰腹忽然一软,脚下也被扫过,身形不稳。
元棠心想这回要完蛋,那人的手掌拍在他腰间却没有离开,而是紧紧地楼主他,唤道:“阿棠。”
这一声真如雷火勾动,一下在元棠脑海里炸开,他以为自曜京外一别,也许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听到这个声音,没想到在这北风瑟瑟的夜里,又一次听到。
有人拿着火把走近,随着光亮移动,元棠终于看清了封淙的脸。
第71章 重逢
“你怎么……怎么会在……这是怎么回事!”元棠激动得话都说不好了,一时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进行探查任务,恍若梦境。
封淙狠狠抱住元棠,又在他肩膀拍了拍,说:“下手够重,要不是我叫住你,真打算揍我不成。”
“我这不是……没想到吗,你、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借着火光元棠终于看清,与封淙在一起的都粟安人,确切的说是粟安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青壮勇士。
他们身上都染了风霜,显然经历一番辛苦。封淙瘦了些,肤色变深,身姿如临风松柏一般挺拔,目光深邃,容貌没变,但气质经风霜磨砺更显沉稳。
元棠在看封淙的同时,封淙也在看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封淙眼里也变得比以前成熟。封淙再次温柔地在元棠的手臂上捏了捏才放开手。
彭申跑出人群,道:“阿郎这么在这儿,太好了。”
元棠才发现彭申、黑虎他们几个也在,惊喜非常。彭申见到元棠最激动,他是袁家家兵,跑出来眼睛都睁红了,还一个劲的问袁德怎么样。
元棠看着封淙说:“我以为你已经回到北漠了。”
封淙的目光也锁着元棠的双眼,脸上也带着笑容,更多的情绪只压在眼底,他说:“说来话长,待会儿再给你解释,前面是艾城么?”
与元棠一同接近探查的士兵也被发现了,一通解释,元棠让他们先回据点向袁德报信,自己给封淙带路,顺便听封淙讲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
粟安人摆脱义赤人追杀渡过丹溪水,木鲁呼带着族人按原本计划向北,准备与封淙的舅舅——被派往驻守北山关的弥阿衡汇合,再图出关回漠北。
万万没想到,义赤人与关外乌兰人里外勾结,北山关告破,弥阿衡不得不带着族兵撤出北山,半路遇到封淙和木鲁呼及其他粟安族人。
北山关内外到处是乌兰人,粟安人北行的计划行不通,只能往回走,颖王和北晟皇帝还在争夺曜京,粟安人只能避开曜京。回到曜京郊外时,封淙遇到颖王派人控制曜京外的马场,救下受狄人士兵奴役的黑虎等人。
王都内持久的权柄争夺让北晟各部族蠢蠢欲动,北晟境内大半陷入各方混战,有实力的部族开始在国境内夺地自立。粟安人数量太少,无法与这些部族相争,加之粟安一向与狄人亲近,几乎被看成狄人分支,成为一些其他攻击的对象,处境非常危险、在封淙的劝说下木鲁呼决定带领族人向南走。
封淙与黑虎他们里应外合,劫持曜京马场的一部分战马,粟安勇士组建骑兵,加上封淙舅舅手上的兵力,组成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粟安人人数太少,不足以攻城略地,但靠着这批族兵,他们得以沿着河水在战乱地带穿行,到纷州附近,粟安人的队伍车马繁多,无法绕行雾山山道,只能从地势较平坦的纷州西北部走。纷州北部三方交战,粟安人不想被卷入战局,又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片地方。
狄人、施然人和义赤人看重粟安骑兵的战力,都曾向木鲁呼传信,想让粟安人归附自己,威逼利诱皆手段用尽了,木鲁呼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又苦于族人被拦截无法通行。
思前想后,木鲁呼和儿子外孙以及族人们几经商议,推断纷州的情势,决定与纷州联合以图解危,趁义赤人和释然人在丰城外酣战,无暇顾及其他,封淙请命率部分族兵潜行到艾城与纷州刺史联合。
元棠也将分开后经历的一切及纷州、沐州的局势简要告诉封淙。封淙要与姜刺史谈判,身份是藏不住的,消息传回艾城,姜刺史竟亲自到城外迎接。
第二日一早,收到消息的柳言平也从山寨赶到艾城,凌穆枫居然也跟着来了,反倒是元棠,因驻守据点,又要安排数百名粟安人,忙了一整日,还没能和封淙说得上话。
又过了一天,元棠两手一甩,把事情都丢给艾城太守,和德叔两人骑马回城。
进城后被告知封淙在城府,元棠又往城府赶,姜刺史把城府最好的住处安排给封淙,但是在住处元棠不见封淙的身影。他遛到城府前堂,见封淙正和姜刺史说话,两人从屋子走出来,姜刺史朝封淙欠了欠身。
元棠不想和姜阅招呼,侧身躲在墙后,等姜阅走了,他探出头,居然没看到封淙,正纳闷,元棠被人向后一拉,封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鬼鬼祟祟干什么,我正打算去城外找你,什么时候进城的?”封淙将元棠堵在墙角,墙后隐蔽,投下一方y-in影。
“刚进城的,看到你和姜刺史说话就没出来。”元棠靠着墙伸了个懒腰,又问:“他和你说什么了?这位姜刺史心思活泛得很,一开始和颖王合兵,颖王败了又立刻抽身,不过我看他的算盘只能落空了,独善纷州太难。他还想投靠南夏朝廷,可惜沐州现在被苏守逵把持。”
说到沐州,元棠变得有些担忧,没注意到封淙正盯着他看。
“纷州所处之地特殊,历来随时局摇摆,姜刺史自然要多考量一些。”封淙说。
元棠忽然抬头,和封淙的视线撞在一起,问他:“他知道你的身份,又想投靠朝廷,会不会……”姜刺史向元棠和柳言平示好,无非两个理由,一是纷州无人可用,二是想借此与南夏朝廷联络,元棠和柳言平流落在外,官也不大,在南夏各自有家族势力,但他对封淙也那么殷勤元棠就有点想不通了,姜刺史不可能不知道封淙在南夏处境微妙。
封淙一派轻松,拉着元棠靠墙根坐下,说:“行了,都是以后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和我说?”
话到此处,元棠终于想起正事,他道:“前天晚上还来不及问,我就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封淙比元棠高一截,坐下来也比元棠高,他自上而下望着元棠,说:“暂时没有打算,要不你帮我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元棠有点发愁,心想北漠Cao原封淙是去不了了,只能往南夏走。
太后不在,王氏的地位一落千丈,现在南夏朝中混乱,连齐州和沐州都无法控制,具体情形如何还不知道。也不知有没有封淙的容身之处。想了半天,元棠发现封淙眼中带笑盯着自己,知道是封淙是故意那样说。
他怎么可能毫无盘算就带着粟安族人向南走。
元棠推了推封淙的肩膀,两人都笑了。元棠心头一松,今后怎么样又有什么要紧,就算前路不明,就算有危险,他们也可以共同面对。
他知道封淙此刻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些,封淙长舒一口气,仿佛此刻满足无比,嘴上却没个正经,调笑说:“我以为你专程赶来是要告诉我这些日子很想念我,舍不得我,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元棠脸上有点发热,他也不是什么皮薄的人,大方道:“是挺想的,不过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封淙的头垂靠在元棠的肩膀,像是累了闭上眼睛,额头贴着元棠的皮肤,浑身放松,声音沉沉地说:“以前我总想离开南夏,所作所为随心而已,从不后悔,只有这一次后悔极了,那天在丹溪边我不该和你分开。”
元棠心中微动,离开曜京这段日子他何尝不想念封淙,只是很多时候必须把想念和情绪都压在心底。
“现在好了。”封淙睁开眼睛,牢牢圈住元棠肩膀,眼神眷恋而温柔。
两人都沉默下来,然而彼此的心意却流淌到对方眼里,在呼吸里交换,他们听着风吹树东,虫鸟嘶鸣,直到墙内响起艾城府卫巡逻的脚步声,才缓缓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