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奥斯卡帮季宣买了圣诞节当天的火车票,硬卧中铺。
在20多小时的路程中,季宣除了吃方便面和上厕所,其余时间全躺在铺上,双眼大睁,一秒都没合眼,
如果此刻有人问他想什么呢,他会很文艺地回答,思考人生……
记忆中上一次思考人生还是八年前快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和其他所有即将踏入社会的人一样,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却依然无法摆脱迷茫。
没想到三十岁的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
因为突然想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却在同时发现不知道如何下手。
身上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家里那些衣服兜里都掏一掏,顶天了也就只能找到三四百。
最绝望的时候想过,钱没了就可以去死了,所以对于金钱只出不进的情况,从来没有上过心。
可现在情况和那时完全不同,他不仅不想死,还想更好地生活。
他需要钱,需要工作。
偏偏最让人头痛的就是工作。
季宣叹气——做什么工作呢?
按说他曾经也是名校热门专业毕业,也曾做过让大师级人物称赞的策划,更别说在地产业还红极一时。
这样的人,不该为找工作苦恼,至少,只要他一句话,高烈的工作室肯定欢迎他。
但也只有季宣自己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特别是在和钟林单独创业以后,他就几乎没有再碰过设计。
每天干的都是杂事,接电话印报表管财务等等,所以那些什么“最有想象力的新人”之类的头衔,表面上说的是他们两个人,其实真正的主角,只有钟林。
刚被高烈找到的时候,季宣之所以会答应加入他的工作室,一方面是不想让好友为难,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还能不能设计出东西。
结果却是让人沮丧的。
也许是他被这几年琐碎的事务磨得没了激情,也许是他本来就不是吃这口饭的料,总之那段时间他在酒店里对顾冬藏说的话全是真的——没灵感,真的没灵感。
面对电脑和设计台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就算手边有客户的要求,他也想象不出一张能让自己满意的蓝图。
花生的到访虽然的确让他感到不快,却也只是一个导火线,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向高烈他们承认自己的无能,于是借着那个机会落荒而逃。
住在顾冬藏家的日子,是他三十年来最清闲的一段时光,让他能够冷静地面对自己,面对那个对设计充满热情和想象力的季宣或许真的已经成为过去这个事实。
不过也是在那些日子里,让季宣感到轻松且舒心,越活越不想死,特别是在知道顾冬藏的感情以后。
虽然去A市**顾冬藏向自己表白的目的没达到,但季宣却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通过几天的仔细观察,傻大个虽然不会表达,但是举手投足间尽是珍爱之情。
他会看见他就笑,会认真聆听他的每一句话,会在他推开门后帮他支撑一下,会走在靠近马路的一边,而且从来不懂得拒绝。
连没钱还债了还要主动买单。
季宣大学毕业后就没缺过钱,几年下来习惯了潇洒生活的人,特别是最近两三年经济情况不错,吃喝用度从来不会费心地去考虑价钱,只求一个自己舒坦。
却忘了对于负债的顾冬藏来说,一顿外食就可能超支,更别提连续几天进出所谓的特色餐厅了。
顾冬藏的那通电话,季宣当然偷听了,听的还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当时心里紧紧地被什么东西一揪,有一种既疼痛又惭愧的感觉。
他记得高烈以前问过他喜不喜欢顾冬藏,还说过,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去撩拨。
说实话,一趟A市之行,季宣仍然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顾冬藏,但是他能肯定,自己因为那一刹那的惭愧而对顾冬藏产生了怜惜之情。
至于怜惜是否等同于喜欢,甚至是怜惜会否变成喜欢,季宣没去想,他有更值得思考的问题……比如,人生。
或者说直白一点,怎么好好地生活,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至少要找份力所能及的吧,至少能在干了几个月后存点钱吧,至少可以多给顾冬藏点房租吧,至少应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吧,至少,如果有一天他要和顾冬藏一起走下去,总不能成为累赘吧……
没错,季宣的惭愧,除了对顾冬藏的怜惜和抱歉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觉得自己比对方窝囊。
虽然学历比他高,相貌比他好,但是在努力还钱的顾冬藏面前,季宣莫名其妙地自卑。
就好象他们两个同时做错了一件事,在自己逃避的时候对方却认真地做着补救,这时候自己或许会笑对方傻,骂对方笨,但心里却很明白,所有的耀武扬威不过是因为自己自卑。
为什么他能面对现实,而我不能?
为什么他可以坚强地活下去,而我却裹足不前?
一样是被人抛弃,一样是深爱的人和别人结婚,顾冬藏可以为了曾经的冲动默默承受惩罚,我为什么连振作起来都不行?
无数疑问缠绕着季宣,直到他下了火车,回了顾冬藏的家,倒在了床上,都没能得出个明确的答案。
然后他睡了一觉,居然没有做任何梦,舒舒服服地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起床后先开手机,有几条短信和几个关机状态下进来的电话,全部来自顾冬藏。
短信一条条都是焦急的询问,问季宣到家没,问季宣是否一切顺利,好象他还是小孩,单独出门会走丢一样。
季宣打算回个电话报平安,突然想到这个时候顾冬藏在培训,就只发了个短信。
傍晚接到顾冬藏的电话,听着傻大个在那头激动而紧张地说话,季宣想象着对方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憨厚而带着认真的那种。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拐弯抹角。
他说:“听说又有寒流要来了,你把我的被子也拿去盖吧……只要,只要你不嫌弃。”
还说:“上次给的房租真的给多了,我,我回去了还你啊。”
甚至说:“等我回去了我一定凑钱去买个空调!”
季宣抿着嘴笑起来。
“季宣。”
“嗯?”
“如,如果,如果我把房子稍微装修一下。你就,就一直住吧。”
季宣微微张开嘴,愣了。
“季宣?怎么了?哎我只是打个比方,现在也装不了……不过我回去可能会加工资,还有我会努力拿奖金……如果,如果……那房子一直那样也不行吧,很容易脏,城市里灰又大……”
顾冬藏絮絮叨叨,越说越偏离主题。
能听出来,他很紧张。
季宣没答话,心里渐渐暖起来。
就在那一刻,他想他可能找到答案了。
想得太多,庸人自扰,不如脚踏实地地去做。
画不出设计图又如何,人有一双手,做不了这个就做那个,总有存在的价值和空间。
顾冬藏可以一步步地计划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
就在顾冬藏以为季宣已经没有在电话旁的时候,季宣轻咳了一声,“装修我出一半钱。”
“啊?”顾冬藏一顿,“不用啊,那个,房子的事情我来弄就……”
“不干我就搬。”
“啊?别别别,哎不如这样,我回去了我们再仔细商量?”
一句“我们”,让季宣的心暖得发烫。
他笑道:“也好。”
二十一
又来了。
裤兜里的手机抖得都快跳出来,季宣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半身麻痹。
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窗台,将手里的纸箱子放上去一半,才腾出手来摸电话。
“阿季啊你怎么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回来也不和我联络就一声不响跑到LCA去了你没发烧吧我这里哪里不好你非得去那种地方折腾自己LCA的老黄有癫痫啊你可千万离他远点!”咆哮高依旧澎湃。
季宣不紧不慢地说:“大哥,我在上班,有事下班我再给你电话。”
高烈不依,“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说!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说!为什么去LCA!说!快说!”
季宣难得有了耍冷的兴致,“革命一定会成功的。”说完就掐了线,还关了机。
有人从一间办公室里探出头,“商部长要的资料呢?谁负责的?”
季宣连忙抱起纸箱,“来了来了,在我这里!”小跑步过去,对门口坐的说,“商部长要的资料都在这里。”
那人把季宣上下一打量,“你是谁?”
季宣职业微笑,“我是上周刚来的,在李老师那里做事。”
另外有人伸长脖子,“你就是室内部新来的设计助理?小伙子长得挺俊嘛。”
季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按指示把纸箱送到最里面的部长室。
LCA,当地最大规模的房地产公司,待遇前景都不错,最最难得的是偶尔会在春节前招工。
季宣现任其室内装潢部设计助理,头衔是助理,其实也就打打杂跑跑腿。
他是半个月前来应聘的,半遮半掩了曾经的经历,凭着一张还算过硬的文凭和不俗的口才通过了一试二试三试,于一周前正式上工。
刚接到聘用通知的时候季宣就猜到高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果然,只要还在这个行业内,似乎就没有能瞒着他的事。
手机从早上开始就不挺地抖,季宣知道,是该谈谈了。
下午下班后,季宣开了机,不理会那些短信和关机时的电话记录,直接拨给高烈。
“阿季你你你你又挂我电话还关机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打得手机都没电了你对得起我嘛你现在在哪我们碰个头最好一起吃个晚饭!”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商量。”
大概是没想到季宣这么干脆,高烈明显一顿,“啊?好啊我请客!吃什么?阁楼私房菜?”
“客随主便。”
“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去……呃,花生有时间没?”
“有啊……你……”
“那就一起吧。”
高烈沉默,然后说:“谢谢……”
季宣嗤了一声,“又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高烈,只是为了自己。
一顿看起来像老朋友聚会的晚饭,因为季宣一会儿问这问那,一会儿记这记那而被搞得有些像访谈宴。
高烈的眉头皱得两根眉毛几乎连到一起,很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非得这个时候问啊?”
季宣不理他,继续问花生,“那油漆方面,这两年口碑比较好的又有哪些?”
花生也不理高烈,对季宣说:“老牌公司推出的几款环保漆始终占据大市场,不过价钱也一直没下来。近年来买小户型的年轻人更倾向于XX公司的无尘漆,还有XXX公司的透气漆。”
季宣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下来,边写边问:“透气漆是什么东西?”
“炒概念啊,去年XXX公司的一个广告里说,房间也是需要呼吸的,于是就balabala一大通,说他们家的油漆会呼吸,对皮肤好,那款漆立刻就卖火了。其实说穿了就是更细腻,味道更好闻一点。不过客户买帐啊,他们要求了,我们就只有按要求办事。”
“价钱呢?”
“价钱也还挺合适。虽然比其他小公司的普通漆贵20%左右,但也在概念消费者的接受范围。所以就流行起来了嘛。”
季宣点头,奋笔疾书。
高烈打了个呵欠,无聊地玩着花生的衣领。
“别闹。”花生拍他。
高烈瞪眼,“以前是谁说下班后不谈公事的?”
花生说:“这又不是公事,我和老季不过是在进行私下的学术探讨。”
高烈说:“我不是在场吗?哪里私下了?你们也要顾及我的感受啊!好好一顿饭,就听见你们在那里说油漆清漆板材钢材的,吃进嘴里都是装修味了!”
花生斜他一眼,转头对季宣说,“那行,老季,吃完了我去你那接着探讨,探晚了就住你那了。”
高烈哭了,“别啊!你们继续探……继续TAT……”
季宣笑出声来。
一对活宝。
看看手中的记录,似乎能想到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季宣满意地合上本子,“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完以茶代酒,碰了碰花生的杯子,“谢谢。”
花生得意地仰头,“小菜一碟。”
高烈举手,“我可以发言了?”
季宣抢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问我为什么去LCA,为什么不去你那里,对吧?”
不等高烈开口说是,花生也抢着说:“我给他说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他不信。”说着冷笑,“老季你这人……你这人……真没意思。”
高烈想提醒花生注意口气,季宣又在他之前抢到话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愿和你共事了?”
“这不明摆的?还用得着说?”花生一副“谁还不知道你”的表情。
高烈再度举手。
“花生,你别太刻薄了。”季宣皱眉。
“我刻薄?我实话实说哪里刻薄了?”花生挑眉。
高烈保持着举手的姿势。
“你说的不过是你的猜想,我去LCA,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什么?”
高烈觉得手有点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又不是我的谁。”
“哈,找不到借口了吧?老季,真不是我说你,你……你这人真……”
“你才没意思。”
“啧啧啧,听听,这话像个三十岁男人说的吗?”
“你好意思说我?看看你自己吧,老大不小了还穿涂鸦帆布鞋,装嫩啊?”
“你懂个P!这鞋是……是……是……”三次没“是”出后续,花生的脸都憋红了。
高烈终于到了界限,猛地站起来一人给了一下,重重地,全拍在头顶,“都给我闭嘴!听领导发言!”
只见两个受害者整齐地抱头,缩脖子,撇嘴,用鼻子哼哼。
然后互相甩白眼。
高烈默默叹息——这两个臭小子,脾气秉性明明相像得好似一对兄弟,却偏偏一个钉子一个眼,硬是凑不到一起去。
之前看他们讨论装修讨论得热火朝天,还以为从此间隙全消,没想到眨眼间又恢复原样。
不知道他们上辈子有什么仇。
“阿季,你知道我们担心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季宣嘀咕,“我没……我真不是因为花生不去你那里……”
“那你总得给我个理由。要知道,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了帮我的,那次你突然从酒店消失,我也就当你心情没调整好,不和你计较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高烈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是……你在A市发生了什么事?受了刺激?”
季宣看着他,这个叫高烈的人,从大学时就像个大哥一样站在他和花生身旁,陪他们疯陪他们闹,万一他们捅了什么漏子,还帮他们收拾残局。
他得意的时候,高烈比谁都高兴。
他失意的时候,高烈比谁都包容。
以前他其实很羡慕花生,还有些嫉妒,高烈这么好的一个人啊,聪明,有才华,有担当,又专情,自己怎么遇不到呢?
也许是那种心情太强烈,所以一旦发现看起来能够比得上高烈的人,就忙不迭地抓住,紧紧地抓住,比如那时候的钟林。
他还以为找到一段不输给高烈的感情,结果只是“以为”。
钟林看起来能够比得上,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不顾所有人眼光,长久隐忍而深沉地爱着花生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那么那个能够不顾所有人眼光爱自己的人,会不会是顾冬藏?
这次又会不会仍旧只是一个“看起来”?
高烈见季宣一直不吭声,有些焦虑。
他看向花生,花生似乎也觉得事情不大乐观,慢慢地收了调侃的表情,认真起来。
过了很久,季宣才轻笑了一下。
高烈和花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季宣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慢慢地说:“高烈,花生……我不去和你们共事是因为,因为……”
声音隐约有些发颤,高烈差点喊他别说了。
然而季宣只稍微顿了顿,坦然道:“是因为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二十二
真话说出口,季宣第一次明白了“坦白从宽”的真谛。
坦白以后不是别人从宽你,而是你不再背负包袱,会真正地放宽心。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天没塌地没陷,江郎虽然才尽,但并不代表从此走投无路,不是吗?
高烈和花生当时很吃惊,好在后来也表示理解。
不过高烈还是不死心,好说歹劝想拉季宣去自己的工作室,还说做助理嘛,哪里都能做,何必要在LCA?
“LCA那种大公司不适合你。”高烈断言。
季宣叹气,“高烈,别把我想得太没用。”
那顿饭吃得还算尽兴,分道扬镳之前高烈提出借季宣一台电脑,季宣想了想,接受了。
因为是借,会还的。
而且他现在的确需要电脑。
饭桌上和花生稍微那么一聊,才知道这个行业的确变化很大,很多东西都要从头了解吸收。
有台电脑再连根网线,会方便得多。
高烈做事一向很效率,第二天就把电脑给季宣运过去了,还帮他申请了网络。
季宣仔细地记在帐本上,打算有了钱立刻就还。
他现在养成记帐的习惯了,主要为了控制住自己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
高烈第一次到顾冬藏家,对着毛坯房愣了不下一分钟,季宣倒是很自然地把他让进屋,还泡茶给他喝。
高烈指着墙上的白花,“你把这屋当作以前小仓库了?”
大学时他们三人合伙租了个被废弃的小仓库当画室,当时季宣就在墙壁上画满了白花。
“感觉太相似了,一时没控制住。”季宣轻描淡写地说。
高烈说:“这不是还能画嘛。”
季宣摇头,“一码归一码,这和设计图不一样。”
高烈捧着热茶左看右看,还啧啧称奇,“你一向挺挑剔的,没想到住这种屋也住得心安理得。让你搬我那去你还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