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无谓的逞强?许乐天,你不是一个人,为你的手下考虑考虑。”
肖文握着茶杯,垂眸盯着碧绿的茶水,朱程用杯盖细细的撇开茶沫,两人中间的电话静了片刻。
许乐天沉声道:“口气够大,就是不知道本事够不够。很聪明啊,借警察的手捏我——真当我是软柿子!”
“不敢。”朱程轻啜一口茶,慢慢的道:“你我都知道,你的助力在军方,我家老爷子只在民政上罩得住。前阵子你没有用军方的力量对付我,不是你不愿意,而是军不干民政,这是国策。我借警察的力,因为我前一段损失惨重,还没回过气……一来二去,咱们也算扯平,再斗下去难免两败俱伤,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谈?”
“可以。”许乐天爽快的应道,朱程面色一喜,许乐天又道:“等老子占上风的时候,再谈。”
电话“哐”一声挂断,断线音“嘟——嘟——” 的响亮,面对面坐着的两人明明伸手就能摁断,却都没有动。
朱程的表情变了又变,从欣喜变成错愕,然后是自嘲的笑,苦笑,最后有点哭笑不得。
肖文面无表情的喝完一杯茶,抬头见朱程还在出神,淡淡的道:“既然我们占优势,为什么不干脆灭了他?”
朱程挑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为他斟满茶,“外人以为柯将军死后许乐天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和他斗了这些年,清楚他的底细。许老爷子当年的战友不只柯义兵一个。许父昨天已离开C市上京,我必须赶在他顺利返回之前完结这一切。”
果然好大的口气。肖文心道,朱程说不需亲自动手,原来是借“警察”的刀。特权阶级果然是特权阶级。
肖文一口气松下来,许乐天的境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又有些隐约的沮丧,亲眼目睹这两人的争斗,国家机器沦为手中武器,他却妄图以己之力瓦解他们的势力……螳臂当车,前途困难重重。
朱程莫名叹了口气。
两人各怀心事,再次相对无语。
女秘书探了探头,两个男人默不做声的傻坐着,电话可怜巴巴的闪着红灯没了声。
她“噔噔噔”的走进去,按断电话,重重“哼”一声,同时惊回两人的魂魄,抬头看她。
女秘书冷冷的道:“有事吗?”
两人摇头,不约而同的想,这话应该问你。
“有事请吩咐,没事我出去了。”女秘书骄傲的扬起下颚,昂首挺胸的踩着三寸高跟鞋又走了出去。
两人正看着她的背影,中间的电话突然响铃。
朱程没有按免提键,拎起话筒。
听了一会儿,他眉头越皱越紧,嘴角却扯开,竟皱着眉笑起来。
挂了电话,他古怪的笑着对肖文道:“找到骗了小昭的人了。”
“原来他背后还有人。”
肖文心跳乱了片刻又恢复正常,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捏紧手中的茶杯,喝了口茶。
朱程眯起眼看着他,敛起笑容。
“真没想到啊……田鼠居然背叛我。”
朱程很遗憾的说,张无忌只来得及交代指使他的人是田鼠和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肖文没有问张无忌的下场。
正常下班时间,肖文和朱程一起从十三楼直落停车场,肖文开车,朱程指点方向。
开车的时候,肖文既没有庆幸张无忌死无对证,也没有担心田鼠会不会出卖他。他莫名其妙的想起自己不尴不尬的身份,挂了个分公司经理的名头,却每天来总部上班,工作性质更像朱程的助理。
后面一辆车超上来,“嘀嘀”按了两声喇叭,肖文在后视镜里望了朱程一眼,朱程闭着眼假寐。
肖文望向前方,转动方向盘驶入叉路。
车停在北城市郊一溜平房前,明显是拆迁房,墙壁上刷着大大的“拆”字,外围还拉着封条。
车声引出几条大汉,小跑过来,一把扯开封条,点头哈腰的把朱程迎进去。
肖文揣好车钥匙,沉默的跟在朱程身后。
六七点钟,天色昏黑,能见度不高。领头的大汉不时出声提醒,脚下哪里有坑,哪里是砖块碎玻璃渣。
一行人拐了个弯,推开虚掩的房门,眼前一亮。
是间大约二三十平米的大屋,听说以前的居民一家老小都睡在一间屋里,现在搬走了,倒显得宽敞,挤了八九条大汉也还有转身余地。
沿着墙脚点了一排蜡烛,没有风,烛焰笔直的向上拨着。
肖文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在人头涌涌的屋内环视一圈,停在某处。
挡住视线的两人分开,数天未见的大熊走上前,叫了一声:“程哥。”
朱程点点头,大熊又看向肖文,肖文硬生生转过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大熊这才横挪两步,露出身后双臂反缚跪倒在地,耷拉着头不知生死的田鼠。
这段时间大熊一直在追查张无忌的下落,从他口中得知田鼠是主谋,本就对田鼠极为厌恶,这下更是怒到极点。
他带着一帮兄弟满城搜索田鼠,正巧田鼠没在南城暗巷,而是刚看望了母亲从医院出来,被堵个正着。
大熊把田鼠拎到这片待拆的空房里,总算他还记得要问话,没直接把人往死里整。
一群人狠揍了田鼠一顿,大熊打电话给朱程,朱程叫他别乱来,他要亲自审问。
肖文跟在朱程身后,慢慢的走近田鼠。朱程似乎想察看田鼠是否还活着,俯下身,田鼠却猛然抬头。
旁边的肖文看见一张青紫变形的脸,干瘦的脸颊肿出两倍大,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口鼻间糊满干涸的血迹。
四目相对,田鼠看清朱程,发出一声怪叫!
围在四周的人同时一惊,呼喝怒骂打断田鼠的叫声,几条大汉冲上来拳打脚踢,生怕田鼠伤了朱程。
田鼠也不挣扎,被按在地上抬着头望朱程,呜呜呜的叫个不停。
朱程盯了他一会儿,问大熊:“他不能说话?”
大熊厚实的四方脸尴尬的红了红,搔搔头道:“那小子强着不肯招,兄弟们揍他的时候没留心,牙关咬到自己舌头……”觑了觑朱程脸色,连忙保证道:“我看过,没大事,他明天肯定能说话。”
朱程无奈的抹了把脸,实在没好气理他。
大熊惶恐的瞧着他,又看了看肖文,却发现肖文的脸色在晕黄烛照中仍然苍白得厉害,虽然看不清反光的镜片后的双目,从他脸朝的方向,肯定是在看众人教训田鼠。
大熊想了想,恍然大悟,急忙凑近朱程,自以为低声的道:“程哥,今晚上是问不出什么了,你们先回去。你看肖小子的脸色,他哪见过这种场面!你们还是先回去,明儿再来吧。”
朱程转头看向肖文,肖文已被大熊的“胸腔男中音”震得勉强恢复常态,抬了抬眼镜。
朱程道:“也好。”
肖文跟着他步出门口,朱程又道:“叫他们住手,处理一下田鼠的伤,明天他要再不了声,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朱程一贯斯文,不但更像商人,简直算得上几年后倍受商界标榜的“儒商”。肖文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种江湖气的威胁,大熊唬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去喝止手下。
拳脚着肉的声音停止了,田鼠呜咽一般的怪叫仍然时断时续。
前方是朱程的背影,肖文驻足回头,凝望被黑暗笼罩的世界深处,从门缝里泄露的一线光明。
肖文驱车送朱程回家,时间已晚,他直接开车回家,打算明天上班再把车开回集团总部的停车场。
当然,如果他还有“明天”。
肖文回到家,给自己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吃饱喝足再洗了个澡,调好闹钟入睡。
两个小时后,他被闹铃叫醒。
肖文起身,换了一套整洁的衣物,快速在屋里找齐他需要的东西,清点无误,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临出门,肖文站在电话机前,伸出手,缓缓的摩挲话筒。
最后还是拨出一串号码,听着空洞的提示音,耐心等待。
没有人接,肖文失望的放下话筒。
“嗒——”细微的响声,肖文仍是听到了,差点挂上的话筒又被飞快的贴到耳边。
“喂。”
肖文没出声。
“喂!”那头不耐烦了,怒了,“出声啊!三更半夜哪个王八蛋……”
肖文微笑,在那人焦急的一声声催促中,压下话筒。
他拎起大袋子,出门之前又看了一眼电话,轻轻拉上门。
肖文驾着自己的车,循着白天记忆的路径驶向北城郊区。
深夜,车声传得很远,肖文驶经那片拆迁房时故意用车灯扫过,再踩一脚油门,引擎咆哮着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数百米外,肖文停好车,看了看时间。
凌晨三点二十,人们熟睡正酣的时段。
他打开袋子,最后一次检查,选择合用的工具。
从加入朱程集团,肖文一直目标明确,他对自己的未来做过最坏的打算,要达成目标,最迫不得已的手段。
为此,六年来他通过各种渠道暗暗收集了一些工具。
袋子里有一个简易的防毒面具,一小捆土制雷管炸药,两个燃烧弹,一个催泪弹。
最后,肖文从袋子底部拾起一把改装过的五四式手枪。
东西还是太少,肖文无奈的把手枪插到腰上。九十年代初国家对武器管制甚严,他又不敢动用朱程或许乐天的关系,甚至还要逃避他们的耳目,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么点。
跳下车,肖文背起大袋子,大步倒回去。
接近拆迁房区,肖文放轻脚步,悄没声息的绕到大熊他们那幢房屋的远处,在东北角和西北角各选了一处埋设雷管。
他并不熟练,花了点时间才弄好。又发现一堵单墙,似乎是拆剩下的主梁,在大熊他们那幢房屋后方不远。他想了想,把剩下的雷管都埋在墙根和墙上的孔洞,引线捻在一起。
较远的两处雷管引线很长,肖文安排好了,看时间又过去二十分钟,不再犹豫。
他摘下眼镜戴上防毒面具,点着引线后迅速跑到大熊他们那幢房屋后方,紧贴住墙,藏进屋檐下的阴影里。
刚刚藏好,爆炸声轰然响起!
爆炸声并不如肖文想象中震撼,远及不上八三三厂仓库那次爆炸,甚至不如一声惊雷。
很沉闷的响起,伴着砖石沙砾哗啦坠地的杂音。
寂静的夜中,这响声已足以惊人。
包括大熊他们这间房屋,拆迁房区有三四幢房屋开了门,十几条大汉紧张的观望,肖文数了数,十八个。
他很想扶一扶眼镜,眼镜却在包里,四百度近视,远处的人根本看不清面目。
大熊也出来了,吆喝着几个人去看看,自己却没动,又要手下到附近守卫。
肖文等了又等,另一波爆炸还没响……
哑炮!肖文顾不得诅咒假冒伪劣商品,脚步声正向屋后转来,大熊的手下接近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并不能完全掩盖他的形迹,肖文别无选择,虽然仅仅一次的爆炸使他的调虎离山之策没完全成功,也只能拼了!
他一个箭步从阴影中蹿出来,迎面走来的大汉猝不及防,唬得倒退几步,肖文一脚蹬在他腿上,硬把他踢倒,右手抽出腰后手枪,狠命用枪托砸在大汉脑后!
大汉发出惨叫,痛得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附近其他人全被叫声引来,手电筒的光直射,看到自己人受伤倒地,旁边站着个戴了奇怪面具的人,纷纷喊叫着扑上来。
肖文扬了扬手,扣动扳机,却没反应,愣了下才想起忘了开保险,人已经扑到近处!
一名大汉挥拳击来,肖文忙着打开保险,随便闪了闪,拳头擦过脸上防毒面具,差点被刮脱。
大汉虽然没打中,却看出眼前这人是个不懂拳脚的,大喜之下硬是扭过身,又是一拳砸向肖文!
“啪!”
一声脆响,还不如逢年过节的鞭炮声来得响亮,大汉却骤然僵住,缓慢的缩回老拳,更为缓慢的低下头。
仿佛知道他要看什么,后方一柱手电筒的亮光正投到他的大腿上,裤子破了一个小小的洞,以洞口为中心,大片的血渍正汩汩流淌而出,蓝色的裤子迅速被染成绛紫……
大汉一声厉嚎,与地上同伴的惨叫声恰成合奏,叫得逼近的众人同时刹住脚。
肖文暗叫侥幸,他对自己的枪法有自知之明,要不是这人贴得极近,根本不可能一击即中。
见众人被枪震住,肖文趁机掉头跑向东北角,即他第二处埋设了雷管炸药的地方。
身后很快传来呼喝和追赶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在肖文身前身后晃动,他大口的喘着气,近了,近了……却不知是追兵近了还是目标近了……
前方一幢拆得只剩半间的房屋,肖文从缺口钻进去,绕到墙后,又从另一处缺口出来。
追兵果然赶到,也是从缺口钻进,不等他们钻出,肖文掷出燃烧弹,“轰”一声,跑在前面的几人同声惨叫,瞬间被火焰吞噬成火人。
肖文也吃了一惊,这玩意儿和催泪弹都是托人从香港走私来的,没想到这么霸道。
他有些不忍,怔了几秒,直到又一批追兵脚步声接近,才转身直跑到东北角埋设雷管的地方。掏出手电筒一照,原来是引线太长,燃到一半就断掉了。
肖文重新点燃引线,飞快往回跑,不久就听到爆炸声和惨叫声,肖文闭了闭眼,埋头继续跑。
他故意绕了远道,在各处房屋后绕来绕去,确信甩脱所有尾巴,再次接近看守田鼠的小屋。
屋门开着,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门里黑洞洞声息全无。
肖文却心凉了半截。
不好,刚才这一通乱,难道他们把田鼠换地方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而这片区域许多空房,他可没本事一间一间找!
肖文急得有些忘形,忍不住要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近了探个究竟。
他刚露出半身,瞥见小屋门口也是人影一闪,条件反射的又缩回来。
屋内有人!
肖文定了定神,这一番打斗追逐他是初次经历,根本平静不下来,脑子里充满了火光和凄厉惨叫……算了,想不出就不要想,按事前的计划。
他检查了下防毒面具和手枪,却不走正门,也不接近被阴影笼罩的屋后,直接扬手掷出最后一枚燃烧弹——屋后的残墙!
“轰”!火光蓬勃,照亮了屋后藏在肖文躲藏的同一位置的一名大汉,没等他的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火焰舔上引线,攀升,爆炸再起!
这次的爆炸声比前两次有气势多了,大汉被震得耳膜剧痛,本能的张口狂呼,吃了一嘴沙砾,又忙着护住头脑,闪避飞溅的砖石碎片,猛一抬头,却见那孤伶伶的一面墙倒向自己!
又一声惨叫被残墙倒塌的巨响淹没,这面墙的上半截好巧不巧砸在小屋的后墙上,生生砸穿了一个洞。
肖文出现在屋后,沙石弥漫中把催泪弹扔进洞里,然后踩着砖瓦碎片,深一脚浅一脚绕到前门。
不片刻,屋内传出声声咳嗽,肖文背靠门边墙壁,耐心等待。
先冲出来几条大汉忙着处理眼泪鼻涕,眼睛都睁不开,肖文没理他们,他这半夜的行动超出体力负荷,光站着都觉得双腿颤抖,呼吸急促,心脏更是跳得飞快。
如果屋里没有田鼠……肖文在防毒面具后的双目紧紧盯着黑洞洞的门口。
又一条高大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扑出来,怀中还挟着个人,是大熊和田鼠!
肖文持枪抵住大熊脑门,他没把握能敲晕这皮粗肉厚的傻大个,也不想伤他。
“放开田鼠。”肖文压低声音道。
大熊怔了怔,怪叫一声就想挺身而起,肖文不得已抬手用枪托砸他,连砸了四五下,大熊的挣扎稍缓,肖文一把抓住田鼠被绑在身后的右臂,硬把他拉出来。
田鼠软绵绵的被拖出来,肖文苦笑,他现在可没有体力负担重伤同伴。好在他的神智仍然清醒,一双小眼亮亮的盯着他。肖文架起他,催泪弹的效力并不长,打算先离开危险地带再帮他解缚。
实际上,先从屋内出来的几名大汉已经恢复过来,戒慎的盯着肖文手中的枪,小心翼翼的逼近着。
肖文和田鼠一步步后退,燃烧弹的火光渐渐熄灭,等到所有人视界中只剩一遍漆黑,就是他们逃跑的时机。
一步,二步,三步……
前进的人和后退的人保持着一定间距,大熊也站起身,这个不懂得迂回思考的家伙似乎天生是破坏平衡的人!
大熊死瞪了五四式手枪几眼,又瞪向肖文,沉声道:“你就是指使人害小昭的王八蛋?”
爆炸声早已止歇,近处偶尔传来沙石坠地的声音,再度静默的夜里,大熊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肖文不出声的继续后退。
大熊把他的反应当作默认,怒吼一声,竟迎着枪口扑上来!
肖文拉了田鼠侧闪,两个人都体力不支,就算是平时,又哪里比得上头脑简单却四肢超级发达的大熊!
肖文和田鼠各挨一拳,两人同时倒地,肖文翻身把田鼠护到身后,胸口中拳处剧痛难当,又像被重锤锤中,心脏震得乱了节奏,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举枪对准他。
大熊却不管不顾,瞪着两只牛眼,凶神恶煞的步步紧逼。
肖文拼命想出声,眼见大熊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又一拳砸在胸前伤处,一句话终于迸出口:“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熊怒火攻心,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再走一步,却突然僵住。
他张大口,瞪眼看半躺在地上这个人,身形,隐在面具后的脸,握枪的手……错不了……那声音肯定是——
“肖小子!”大熊失声惊呼,同一瞬间,燃烧弹引起的火光全部熄灭。
肖文精神一振,黑暗中转身抓住田鼠:“快,我们——”
他的声音静下来,说出口的话像被刀子切断。
一把锋利的,黑暗中仍然闪着寒光的刀。
抵住肖文喉咙的刀。
田鼠手里的刀。
“吱——呀——”
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对峙与黑暗中,侧方一幢房屋的门从内被推开。
这幢房屋肖文很熟,因为他刚才就是藏在屋后。所以他也清楚,这屋子四面墙上都有大洞,根本不必开门就能自由出入。屋里的人多此一举,不外乎想用开门声制造气氛,装神秘。
肖文轻叹口气,放下枪,抬手摘掉防毒面具,再从容的戴好眼镜。
田鼠睁着亮亮的小眼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刀锋仍然抵住他的喉咙。
众人中早有乖觉的人打开电筒,灯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一般凝聚在各位主角脸上。
脸仍然肿成两部大,染血的嘴唇微微颤抖的田鼠。
惊呆了的大熊。
因为脱力而显得虚弱,却出乎意料镇定的肖文。
从邻屋缓步走出的神秘人——
朱程。
————————
朱程仍是白天那身装束,光线不好,看不出有没有沾灰尘,不过裤腿倒仍然笔挺。
大概是睡得少,朱程打了个呵欠,抹了把脸,看着肖文微笑。
笑容里还带了点倦意。
最疲倦的还是肖文。
一口气松下来,他只觉四肢百骸都散了架,手足都火辣辣的疼,不用看也知道是摸爬滚打时蹭出的小伤口。
好在都是皮外伤,比起抵着喉咙的刀锋,实在算不了什么。
肖文看了看田鼠,又看了看朱程。
朱程道:“放开他,他跑不了。”
当然跑不了,数条大汉把田鼠和肖文团团围住,大熊犹豫了下,也走过来。
田鼠慢慢的缩回手,也不见什么大动作,那柄明晃晃的利刃就突然消失了。
大熊站在近处,看着田鼠拣起那把五四手枪,对着肖文晃了晃,他差点就想大骂,你他妈敢用枪对着我兄弟!喉头动了动,总算把话咽了下去。
转眼看肖文,肖文貌似脱力,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大熊忍不住钻进人圈,一把拉他起来。
肖文扶着他站定了,转头笑了笑:“谢谢。”
大熊别开头,半晌,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肖文回答,他又道:“算了,不用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懂。小昭和丰二我以为是懂的,后来发现还是不懂,你和程哥的事,我从来不懂。我生来就是傻瓜,也不想当聪明人!”
他甩脱肖文的手,转身就走。
失去支持,肖文踉跄两步,终是站稳了,朝着大熊的背影叫:“当初砸你头的石膏像不是意外,是我从二楼扔下去的!”要真是五楼掉下来的,铜头也砸成对瓢。肖文摸了摸头上结痂的伤口,或许是报应,从干了这事,三天两头他就被砸破头。
大熊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迈开大步走远了。
肖文转过头,朱程已走到近处,人圈分开豁口,他就在豁口外看着豁口内的他。
有趣的是,两个人都在笑。
仿佛刚刚的爆炸、血腥、千钧一发都是假的,两个人笑得很平静。
朱程先道:“换个地方吧,这么大动静,警察该来了。”
于是他们以最快速度上了车——肖文的车,两名大汉坐在前座,田鼠和朱程把肖文夹在中间,剩下的人处理善后。
车子没有驶出多远,一阵警笛由远而近,两辆警车擦身而过,看方向正是拆迁房区。
肖文道:“好险。”
朱程道:“可不是?”
“我算到你要来,没料到你的破坏力这么大,肖文啊肖文,你总有本事让我手忙脚乱。”
肖文舒服的仰靠到椅背上,闻言微笑道:“谬赞了,我那点小伎俩哪瞒得过你的眼睛。”
“你的‘小伎俩’每次都在我的计划外,让我损失惨重。”
“哪里哪里,孙猴子再闹,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你也不用谦虚,我从来没有完全掌握住你。”
……
一来二去,两人居然心平气和的互相吹捧,前座的两名大汉听得脑子转不过弯,开车的差点开到人行道上,旁边的赶紧扳过方向盘,两人好一通慌乱。
后座的田鼠充耳不闻,缩着头仍是委琐的样子,却牢牢握枪对着肖文。
肖文忽然道:“你从来没有信任我?”
“……我不信任何人。”朱程道:“这是我和许乐天最大的区别。”
“六年前我就知道你是谁。”朱程架起二郎腿,右手搁在膝盖上,拇指和食指轻轻磨擦。
“我提前回C大,看到你翻墙去看那个女孩子,出来的时候拒绝了许乐天的招揽。许乐天有两句话说得对:‘你是个人才’,‘你不够狠’。”
“你也并不信任田鼠,为什么还要来救他?”
肖文仰头看着车顶,淡然道:“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相信自己有魅力让人死心塌地追随。白天看到他被打成那样,我忽然就想起了安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好,我不能让他落得安吉的下场。”
朱程静了许时,转头看田鼠,歉意的道:“大熊不知道田鼠是我的人。你没事吧?”
后半句是问田鼠,田鼠怔了怔才醒悟,居然在狭窄的车厢里恭恭敬敬的躬了躬身,才道:“没事,熊哥也没下死心打,都是皮外伤。”
肖文瞥了他一眼,道:“我早该看出来,他对着你的时候是真的恭敬,一点礼数不敢乱。”
田鼠抬头看肖文,认真的道:“有一件事我没骗你,我很感激你把我当人看,但是你不是第一个,程哥才是。”
肖文与他对视一眼,田鼠的肿脸和血渍让他有被针扎双目的感觉,转过头闭上眼。
又过一会儿,肖文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朱程知道肖文“为什么”提问。
他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房屋,点点路灯的光影拉成一条光的线,光的虹,光的路。
是什么时候踏上这条路?这条路又将通往何方?
他说不出话,明明很早很早就想向某个人倾述,把隐藏在面具后那个朱程拎出来让某人看,嘲笑也好,鄙视也好,恨也好,总是真实的。
他渴望真实,因为他从来没有拥有,因为他无法信任,在陌生的面目狰狞的人群中,他只有戴好面具,就像田鼠牢牢握紧枪一样,才能挺直脊梁,高高在上。
这些,算不算“为什么”?
这个人……这个人又会不会懂?
“丰二、小昭、大熊和我一起长大,他们的长辈是我爷爷的部下,所以他们是我的手足。”朱程回头看着肖文,道:“六年前你为了取信我,说你想走一条不同的路。其实,这真的是我的愿望。”
“普通人无法理解那种感觉……我们四个的命运在出生前就被反复规划,我们会走上哪条路,我们也只能走那条路。”
肖文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听着,闻言哂笑:“生为猛兽,就得待在笼子里,这就是特权阶级的义务。不得不说,这个世界自有公平。”
朱程也笑了笑,没有生气,平淡的续道:“可是我不愿意,我不高兴,我不想走那条路。”
如此淡的语气却掩不住深沉的决心。肖文睁眼,迎着朱程的注视。
朱程的眼睛很黑,许乐天的眼眸深黑,却是生动的黑,一如恶狠狠窥视猎物的猛兽。朱程眼睛里的黑却能沉下去,看久了,有种弥漫的错觉,仿佛铺天盖地的黑夜。
这男人把心思藏得太深,深到自己想要触摸都困难的地步。
肖文又闭了眼。
朱程道:“要怎样才能逃离这条路,我想了很久,只有两个可能:或者我死,或者让他们放弃我。”他笑了笑,“我还不想死。”
“下定决心,一切就很好办了。我开始致力于搞砸老爷子交待的每件事。C城的朱程集团是老爷子给我的考验,许乐天是个不错的对手,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借许乐天之手摧毁朱程集团的机会。”
原来……隐隐约约早有感觉,只是不敢相信……肖文脑子里急速闪过朱程的种种可疑举动:提拔他入核心,给他机会挑起两帮互斗,暗示他账簿的存在……
这些他战战兢兢以为是圈套的举动,原来目的如此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
他再次睁眼,审视的看朱程。
朱程眯着眼微笑。
……算了,他说是就是吧。
“账簿是你派人抢的?”
“嗯哼。”朱程的表情也很无奈,“从六年前我收你,你行事总在我的计划外。以为你急着报仇,你却耐心等了六年;那账簿奇货可居,我几乎是送到你手里,你打电话来,我一听就知道你想还回来——如果不是确定你与丰二有仇,我真当你是最忠诚无私的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