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起郑峪时,知道他这一年多做了不少事,救济难民,开办粥厂,办莘华园,治善安府,俨然真的当起了一方侯爵,造福百姓。
赵宣忍不住嘴角扬起。
谁说他的世界很小?小得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分明,就与自己一样,本就胸怀天下,心系万民,是个做大事的不凡之人。
在掖庭,第一眼看到他时,便知道这并非一个普通的以色侍君的宠人。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颠沛流离,无数事实都证明了他的眼光。他没有看错,错的是那些猎奇捕艳,只晓得追逐那举世无双,天下绝色的无知之徒。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回信里他又是这样劝他。
“宣,再过一阵子吧,等我身子再好些,也等朝局再稳定些,还要等御儿长大些。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再见面,好么?”
罢了。
赵宣将自己一挥而就的那封信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他必是不肯来的,自己那样催他,除了让他更加为难,又有什么用处?
如今宫里又多了孩子,来了,也不得自由,更要受无数约束。诚如他所言,相见又有什么益处?更惹相思罢了。
罢了罢了,且等他做好一切准备再说罢。
时机成熟,便是重逢之日,他说过要与他白首到老。
他会等他。赵宣知道。
展开那副画来细细再看一回。
这作画之人应是极用心的,虽是寥寥数笔,却把人的神貌勾勒得毫发毕现。赵宣仿佛能听见扶苏的声音,隔着秋月下轻薄雾气飘到了自己的耳畔。温柔的眼神微微笑着望过来,眸底水波不兴,只唤一声“宣”,他的心便醉了,碎了,落入清润的湖底,良久无法回神。
***
白馨儿抱着孩子站在廊下。
进去通报的内侍很快就走了出来,“皇后娘娘,陛下说等他回完信便过去烟波殿。娘娘若无他事,可先过去等一下。”
白馨儿愣了一愣,忽然觉得殿外吹来的风有些冷。
霍氏为她披上大氅,冷笑道:“又是那个扶苏的信?今日可是御儿的百日宴,陛下怎的如此不分轻重,丢下你在这里白等。”
并非白等,白馨儿看了一眼怀里小小的婴儿,是她自己故意找了来的。
她知道那个男子的信到了,所以特别抱着孩子来找他。
他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晓得,那么加上孩子呢?总会更重了些吧?至少,也该允许她们母子进去。
这座殿宇,是他特地空出来留给那个人的,谁也进不去。她知道,他想他的时候便会过来坐一坐,有时候待上整个下午或者晚上。
批阅奏折,处理公文,抑或,一遍又一遍看他的来信,提笔回函。
他对她不差,对孩子也很好。
只是,他不爱她。
无论如何,都不会爱她。
她终于确定。
“馨儿!”
霍氏赫然发现,皇后的脸上一瞬间爬满泪痕。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她听见她极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怨毒的声音连一向心狠的霍氏听了都觉心惊胆寒。
第52章
秋去冬来北风紧,又是一夜树白头。
晨起,精神尚可,我让由善准备好了笔墨,元喜扶着我坐到案前。
信是昨天上午就收到了,那时精神不济,实在没有力气回,只能拖到今早。
那锦囊轻飘飘的,里面装了一幅画,一纸信。
信上只有两个字——“想你。”
而那幅画上,也没有人物,就一片茫茫大雪中一座青山孤立,跟此刻窗前看到的景色竟出奇的吻合。
我握着笔,悬于半空,半晌不知如何落墨。
宣,我也想你,想得心疼,感觉快要受不了。
也许明年吧,等开了春,也许你能来善安。如此前信中所言,天子素有巡视州府的惯例,顺道我们可以相见。
那么我要快点儿好起来。不然,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如何能行?
这么想着,下笔便快了许多。把那不要太着急重逢的陈词滥调又说了几句,自己都觉得无趣得可以。唯一的新意是由善的画,每次都选一些出来随信寄过去,让他放心。
“画得胖一些。”我对由善说。
白由善继承了父亲的心灵手巧,每一副都是传神佳作,不失真之余也不会让人看出画中人的憔悴。
我捂唇咳了一阵,元喜早端了药来,由善在身后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向他们摆手道:“不碍事。”
两个少年互看了一眼,眉宇中有隐不住的担忧。
也不知是怎么了,入冬之后一直咳个不停,曹鑫不停换着药方,竟有些束手无策。
“肺气弱而百日咳。”他皱眉斟酌药方,急累之下这一月以来也消瘦不少,“公子的身子此前颇见起色,也许是外伤之后流血过多,大伤了元气,引起今冬这一场病。”
他说者无心,在场的其他人却听者有意,一齐把眼睛都盯住了白由善,早已消弭的愤恨责怪之意顿时自目光中倾泻。
少年神色黯然,垂下头去。
“别这样。”我道,“不过是咳嗽罢了,将养一下就好了,不用担心。”
我摸着由善的脸:“善儿,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少年抓住我的手,点了点头,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回信后的第二日,我咳得更加厉害。捂着唇,指缝间溢出鲜血。
由善一声不响双膝跪倒。
元喜拿脚踹他,“滚!”
少年被踢倒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大力的撞向床柱,喉中发出受伤小兽一样的低声嘶吼。
“善儿……”我喘息着唤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压抑的哭出来:“侯爷,我真想一头撞死在这里!”
“别这样……”我虚弱的安慰他,“不怪你……”
大家不再错怪由善是又过了半个月之后的事。
那一日我昏昏沉沉中听见屋外有呜呜咽咽压抑的哭声,仿佛是元喜。
“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嗓子问。
由善立刻推门而入:“侯爷,你醒了,渴不渴,想吃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把我扶起来。
“元喜怎么了?哭什么?”
由善低着头:“是……”
红肿的眼睛落下泪来,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身子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终于伏在床上竟也失声哭了出来。
我没有再追问。
墨玄和韩丹一前一后走进屋内,元喜趴在廊外的栏杆上,身子抽搐着,哭得几乎晕过去。
韩丹紧紧抓牢墨玄的手,眼眶是红的,咬着牙强忍。
我看向最冷静的墨玄:“怎么回事?”
“陈勤昨晚悬梁自尽了。”墨玄闭了下眼,艰涩的道,“他留下遗书,说了父母儿女被留在帝都当做人质的事。他自知对不起公子,只能以死谢罪。”
我点了下头,不是特别意外。这一场病起得太过蹊跷,能把曹鑫难倒,只能是非常之事了。
“他遗书中说为了老少安全,不能说出幕后的主使。还说那毒叫‘冰药‘,是齐宫秘方,无药可解。”
韩丹一拳捶在墨玄身上,“不要说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原来是冰药。
我呼出一口气来,斜靠着床栏,在记忆中搜索。
似乎,是西域传来的剧毒。无色无味,混入食水中最容易下手,且症状与普通肺病无异,咳嗽咯血逐渐衰弱,所以不易被人察觉。
这种毒,只有宫闱内廷中才会有。
我阖了阖眼。大概也猜得到是何人所为了。
“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知道此事?”我睁开眼问。
墨玄的声音依旧很稳:“陈勤的尸体已收殓了,侯府的人除了这里我们五个人之外其他人只知出了事,并不知详情。”
“做得很好。”我赞许他处置妥当。
抬眼,目光从床前的五人身上逐一望过去,我缓缓开口:“事已至此,也不必再追究了,给陈勤发丧,好好安葬,就说……就说是病故吧。”
我把目光落在曹鑫身上,“我记得冰药虽然毒x_ing剧烈,却发作缓慢,似乎需要三个月。曹御医,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曹鑫含泪点了点头,而元喜与由善压抑的哭声陡然高了起来。
韩丹哽咽道:“侯爷,不查出凶手,我不甘心!”
我摇了摇头道:“查出来也没什么,徒增负担罢了,于事无补,亦毫无益处。”
墨玄寒声道:“我为公子报仇。”
我仍是摇头:“杀了那个人,又能如何呢?或者,那人也有苦衷罢?”
门外元喜止住哭声,由善抬头来看我,韩丹动了动唇,墨玄握住他的手,连曹鑫的眼中也有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