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道:“我的病,本也有十年大限,如今不过早几年罢了,你们……看开些。”
墨玄神色一黯,杀气尽敛。韩丹去望他,他避开他的目光,还是没说话。韩丹跺了跺脚,扭头摔门而去。
“还有一件事……”我看着墨玄。
“公子!”他突然出声打断,定定望着我,眼底发红,“此事,不能瞒着陛下!”
“不瞒着他也可以。”我淡声道,“你现在就回帝都去。我死后,坟前不许来祭拜。”
“公子!”
“你毁了陛下与我苦心经营的一切,”我的声音里没有温度,“墨玄,我不会原谅你。”
“公子!”
墨玄“砰”的一声跪倒,痛苦的握紧拳头捶在脚下,低声吼:“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因为皇太子还小,他不能没有父亲。因为大晋需要陛下,而陛下不能因为感情用事,而辜负了天下。”
“可是公子,陛下最不想辜负的人是你,是你啊!”
铮铮铁汉,终于滚下眼泪。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合起眼。
“墨玄,何谓辜负?亏负了对方的心意,叫辜负。而陛下,从来都是顺从我的心意,实现我的愿望,做成我做不成的事业。他何曾辜负过我?”
墨玄无言以对。一双铁拳狠狠砸向地面,一下又一下,指节渗出血。
“墨玄……咳……”我捂住唇。
曹鑫向我摆手示意,回头道:“墨大人,善少爷,你们别哭也别说话了,公子太劳神了,让他休息一下吧。”
墨玄闻言站起,一言不发转身而出。
由善揉揉红肿的眼,声音嘶哑:“曹御医,我不哭了,我在这里伺候侯爷。”
元喜从门外扑到床前来:“我也不走,我要陪着公子,哪儿都不去!”
曹鑫喝道:“都出去!让公子静一会儿!”
我摸了摸两个少年的头,手抖得厉害,一连串的咳嗽又自唇中迸出。
曹鑫急了,推着两人出了门。
门阖起。曹鑫快步走回床前,取来医袋。
几处x_u_e道扎入细细银针,我抑制不住的猛烈咳嗽才止住了。
“曹御医……”
“公子莫说话,先睡一会儿。有什么等你醒了再说。”
所有的人里,真正最冷静的是曹鑫。有许多话需要与他商量,他心里也明白,才会有此一劝。
我点了点头。有些事确实需要好好筹划一下,从得知实情到现在,被哭声与悲戚包围,只来得及吩咐了最重要的事,许多细节还要斟酌。
我听了曹鑫的劝,躺下`身阖起眼睛。
脑中立刻浮现一个人影,心被狠狠扎了一刀,剧痛难忍。
与他约定好,白首到老,却竟,还是不能够了。
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到头来必会是不守誓言的那个人。却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违诺食言了。
真正的病情一直瞒着他。曹鑫说十年,其实没有十年。我心里清楚,这幅身子千疮百孔,不过是撑着一口气,想再多陪他几年。
不能说走,就走,他会受不了,我也不放心。
好在现在有了孩子,心里的牵挂便多了些。
娇妻乖儿,子孙满堂。等到尽享天伦的时候,这一份遗憾便也会消弭许多了吧。
宣,会好起来的。
心脏的锐痛减轻了些,我深深吸气,再呼出,平复着急促不稳的气息。
一个月。
我们还有一个月。
中毒的事很好瞒,只说是太过cao劳感染风寒,好在发作起来确实与普通肺痨无异。
这样的话,除了我之外,他无法责怪任何人了吧,包括他自己。
会伤心一阵子吧。
一年,两年,十年……或者更久。
这么快就了断好处却也很多。至少,没有我的话,便不用再为将来筹划得那么辛苦。
他终是要做千古一帝的人,本就不该被我拖了后腿。
一个月。
我们还有一个月。
好想现在就去到他身边,让他什么事都不做,陪我。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分每刻,在一起。
一个月。
一个月罢了。
一个月之后,我就把他还给你们。
然后,转身离开。
昏昏沉沉中不知是睡是醒。再睁开眼时,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自己哑然失笑。
怎么能让他只是陪着我呢?还要一个月那么久?
太奢望了。
也许五天?或者三天?一天?
再过十几日便过年了。下个月十五,上元灯节,本是我与他相约之期。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早已定下了巡视善安府,与民同庆上元节的行程。我们信里说好了,在那一个花市灯如昼的夜晚,都要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去花市里看灯。约了时辰,没约地点,到时候,他说他会找到我。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扶苏,等我。”
他在信里这样写。
我回他:“等你。”
宣,等你,等你来。我们见最后一面,你陪着我,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这样想着,安下心,终于沉沉的睡了。
一觉睡到第二日下午,睁开眼,曹鑫俯身将银针从我胸前取出,低声问:“公子觉得好些么?”
我吸了口气,胸口不似先前那般滞闷,喉中不涩,心跳也十分平稳,浑身轻松不少。
“好多了。”我坐起身来,只见元喜,由善,墨玄和韩丹纷纷走了进来。
我失笑道:“你们一个个别这样看我,不是还有一个月么,不至于现在就一直哭丧着脸。”
元喜最沉不住气,扑到床前又哭起来。
曹鑫皱起眉:“大家还是先出去吧。公子的身子经不得这些,需要安静。”
墨玄道:“曹御医,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曹鑫沉着的点头,墨玄拉着韩丹,由善扶起元喜。等人都出去了,曹鑫合上房门走回床边。
我知道毒x_ing逐渐渗入后,每日清醒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需好好把握每一刻时光,便直截了当对曹鑫道:“曹御医,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曹鑫早知有此一番对话,立刻道:“公子的吩咐,微臣一定做到。”
我点点头。
“这一个月中,郑峪会往来帝都善安数次,我不能每次都托故不见,陛下会疑心。”我看着曹鑫,“可我也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去见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曹鑫似乎料到有此要求,想也不想便答道:“有一些药可以迅速提升体力,即便病入膏肓之人也可在短暂时间之内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好。”
“但,”他看着我,神情凝重,“公子真要瞒陛下直到最后么?”
“是。”我回答,“早几日知道于事无补。你熟悉陛下,也在朝中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若离开帝都一个月,后果会是怎样。”
曹鑫默然无语。
我笑了笑道:“放心,下个月十五等我与他见面时,便会跟他解释。不会害你,还有他们挨骂受罚的。”
曹鑫语气平静道:“陛下把公子交给微臣照料,微臣却没能检点饮食让公子遭遇不测,微臣罪有应得。等送走公子,微臣当以死谢罪。”
“曹御医!”我吓了一跳,知道他并非玩笑。
曹鑫面容沉着依旧:“公子不用觉得意外,这屋外的所有人都在问我,如何能用自己一命换公子一命。”
我眼眶发热,张了张口,哽咽无语。
半晌,“有你们如此对我,我死有何憾?”
曹鑫目中泛光:“公子,真的没有遗憾么?”
我摇了摇头。
“人生匆匆不过百年,试问一生何求?生时三五知己,死后了无牵挂。夙愿平生偿,两心同一意,相聚有时,相守一瞬,便已够了。我有陛下,有你们,何来遗憾?”
曹鑫沉眉想了想,“原来公子已看化了。”
我微笑摇头:“未到那境界,所以还在庸人自扰。曹御医,你的命算是给我了,是么?”
曹鑫愣了一愣,“公子的意思……”
“如果给了我,那么我死后,你留下它给善安府的百姓吧。开一个医馆,或者做一个游医,你的个x_ing耿直,不回朝堂也好,就为这一方百姓献医赠药,也算是我做的功德。如何?”
曹鑫怔了半晌,动了动唇,别过头去抬袖擦了下眼。“是,公子。”
接下来的几天,昏睡的时候越发多些。
郑峪来过几次,我喝了曹鑫的药,精神好的时候便去见他一两面,倒也没被瞧出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