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三)
我起身拂袖,一转头恰好瞧见铃央。
衣衫层叠如天界边烟霞缱绻,步摇花簪堕在乌发云鬓里,随着她步子微微颤动着,又灼出一点清耀的光,衬得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又灵动上几分。
我瞧见铃央时,脑子里便冒出这么几句描述。
这描述原是我在天界时,见得尘悬写一处人间文章里头的句子。那时我问起他,听闻黑曜石材质坚固不可摧,美人的眼睛若是如黑曜石,将是多么吓人的一个长相。尘悬听完这话,气得立时关门将我赶了出去,后我不得不转着圈子叫奔月去给他送了一坛酒,方糊弄了尘悬那古怪脾气。
彼时我还不大明白,这美人是个甚么长相。现下冒在脑子里,灵光乍现般地懂了,怕就是如铃央这般了。
我例行公事地拱手打个招呼,也听得一旁宴宁同道了声“铃央帝姬。”
“宴宁也在此,我便算不得打搅了。有一位在我前头了不是。”铃央眼睛眨了眨,微笑着看宴宁,又看我,脸色带了一点狡黠。
“哪里的话,帝姬要来拜访,是小仙的荣幸。”我应自己的话音也笑。
眼角却瞧见宴宁极快地瞥我一眼,又收回去,接着又瞥铃央一眼,两道黑眉皱了皱,又松开。宴宁似乎是想通了甚么,眉心一舒展,道:“我乍然想起,书阁门忘记关了,这就先回去了。”
这宴宁忒笨拙,见着铃央了才想起书阁门未关了。扯谎都扯得如此烂,真是枉与本仙君同为读书人。若是以往,他随意扯个什么由头要走也就罢了,今次我特意请来的话场子,怎能说走便走了。
“且慢……”我话先出了口,之后说什么又须得想一想。
脑子里正极快地打转之际,铃央又开了口:“书阁门叫书童关了便可了,何至于亲自去。宴宁仙君莫不是觉得铃央来了,说话说不到一处去,故才想要走?”
“帝姬多心了,实乃是……”宴宁脸上浮了尴尬之色。
实乃是甚?书阁门须得你自己关否则关不上的?
我悠悠然地瞧着宴宁吭哧憋话的模样,伸手招了招门口的小书童:“去为宴宁仙君瞧瞧,那书阁的门,若是开着便帮着关上。”
小书童甚是听话地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宴宁仙君不用担心了,司薄叫书童帮你关门了。”铃央声音清脆,听着极为开心。
宴宁振一振衣袖,尴尬之色落了下去,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好似刚睡醒地那般呆滞无神,两片嘴唇紧抿着。我多瞧一眼,便又瞧见他两手板正地拢在身前,合着这大义凛然的神色,神似将要举身祭法降妖除魔。
苦了你了,本仙君会记着你这般义气的。
我叹息一声,拍了拍宴宁的肩膀。
铃央好奇地瞧我们道:“之前你们是在作何的,我这一来是不是打搅了你们?”
她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院子里还有朵伴月花。我沉吟地看宴宁,他仍那副模样,目不斜视,给个蒲团想必就可盘腿打坐入定了。
铃央嘴巴又撅了撅,眼睛垂下去,声音也低了一些,道:“我是来得不巧了,定然打搅了你们。”
“之前在瞧一朵花来着。何有打搅一说,帝姬折煞小仙了。”我两个嘴角朝上咧着,这么一咧,咧出个点子来,立时又咧得深了几分。
铃央眼睛睁大了左右瞧了瞧,口里问道:“什么花,我也想看一看。”
我一手揽了衣袖做“请”的姿势,又为铃央指了指那朵院落里精神烁熠的伴月花。
铃央那本来算不得小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嘴巴也张开了,语气惊讶道:“咦,这花瞧着极为眼熟的。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边说着,拖了长长的裙袖翩然踱了过去。
岂止是见过,可还攥在手心里过呢。
我此时倒不愿与她费口舌功夫,便顺着她的话道:“是么,帝姬瞧瞧,与那花园里栽着的一样的是不是,便是那时帝姬摘下来要与二殿下赔不是的那一朵。”
说着话,我也走到那实在不算好看的花圃旁去了。宴宁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态,竟也能走得四平八稳,没一跤摔到地上啃一嘴泥,又看得我心里惊奇并赞叹几分。
“司薄说的极是呢,我也想起来了,正是与花园里那朵一模一样的。”铃央眼睛弯弯地看着我,却又想到什么一样,嘴角耷拉了下去,瞧着极为委屈惹人怜爱,“那时候二王兄不领我的情,还叫华颜骂我……”
我眼皮跳了一跳,一时出口道:“帝姬……”
“司薄不用安慰我,我知晓王兄的难处,也可理解。倒是可怜了那花,白白糟蹋了。”铃央极为善解人意地将我这话头截了过去,又蹙着娥眉轻轻地摇了摇头,十足地深明大义。
莫不是我找错了话头,怎的又叫她提起这一出了。若我是个旁人,听铃央这一说,便要觉着她那二王兄实在是可恨得很,目中无人又粗横无礼。然我又不能为长辞说些什么,一个男人面红耳赤地与一个女孩子计较,不合本仙君的风度。想必长辞也是如此想的,如此一想,我又觉着他甚是辛苦,当真不易。
宴宁依旧未有何反应,只猛盯着那一大片褐色的光秃泥土地,许是怀念起他自己栽的那些杂Cao来。
“帝姬何必伤怀,此时眼前不正巧有一朵好好的,瞧它可好了?”我离得那伴月花近了些,一手顺了顺那翠绿的细长叶子。
铃央极小心地揽着裙子蹲身下去,如云彩漫开的裙摆便蹭到了地上。铃央低头瞧了瞧,又提着裙子站起了身,只随意地跺了跺脚,一手攥着裙子叫它离了地面,方弯腰看那雪白的花朵,话语赞叹:“真漂亮。司薄从何处得来的?”
“以往交识的一个神仙送的么,帝姬来得也巧,可巧他前半日刚与我送来。”我觉着有些可惜,然为着本仙君的疑惑,也只好这么暴殄天物一把了,“他与我说,这伴月花离了花枝,仍可鲜活如初,觉得甚是惊奇。我笑话他孤陋寡闻,我早已知晓这伴月花离了花枝,与还在枝头时是开得一模一样的。帝姬你瞧,不知晓此事的无知神仙可是不少。”
我面不改色地说道完这几句,带着几分得意地去瞧铃央。不用转头也能觉着宴宁活过来了,正两道怀疑的目光直愣愣地扫过来,但我只当未看见。
铃央眼皮垂了垂,一边弯着的嘴角绷直了。我吸气的功夫,她便又笑眼咧嘴看我,娇憨道:“司薄糊涂了,这花朵离了花枝怎可还能活。怕是在哪处记错了罢。”
我惊奇道:“那日铃央帝姬摘花于手,正是如此与我说的,我记得了心里,当不会记错。且那时见得那花在帝姬手中,确然是如在枝头一般有生气的。”
铃央只一手掩着口笑,又摇头道:“真个是记错了,未有此事。”
“我觉着我是不曾记错的,不若帝姬此时将此花再摘下来瞧瞧,便知晓了。”我一拍大腿,一副恍然的姿态。
宴宁怕是憋不住了,因此先是瞅我一眼,又咳了一声,道:“花离枝怎可活,三岁孩童也知的。司薄就莫要拿一朵哑巴物件玩弄了罢。”
宴宁这话谴责之意太过明显,他先是自行揣摩错了不说,此时竟觉着我是拿这伴月花来讨巧么,委实小瞧了本仙君。然大事当前,不是与他计较的时机,因此我便又作未闻。
好在铃央很是给我面子,含笑道:“司簿这般固执,瞧瞧我摘下来,就信了罢。”话说的柔柔和和,纤纤玉手身伸出去两指掐着那纤长的花茎,一择,似曾相识的那朵花又离了枝头。
“还是好好的不是,”我笑道,内心对自己此种行为十分鄙夷,倒显得我有几分脑子不大好使一般。
回应我的只是宴宁饱含质疑的目光。
铃央拈着那朵花,在手中转了转,又低头嗅了一嗅。
也未有多大会儿,那花便懒懒地低下了花苞去,颜色瞧着也不如那般新鲜了。怕是再过一会儿便要花瓣泛黄再一片片坠了地。
“司薄你看,哪里还能如在枝头一般呢,可不是你记错了。”铃央递给我,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许久未见如司薄一般x_ing情真的仙家了,一朵花的事也这般认真的。”
我后颈打了个哆嗦,觉着有什么顺着脊梁窜了上来。面上只遗憾,道:“原是我记错了,我那糊涂好友怕是也记错了,白白与我卖弄一番。”
糊涂好友是谁,本仙君自然已落好了人选,天界成德星君座下的司文仙君尘悬是也。左右他在天上,与铃央碰不着面。尘悬实在是为本仙君排忧解难了不少啊。
铃央却为如我料想的那般问上一问我那糊涂好友,只掩了口笑。
本是叫宴宁来撑话场子的,谁知他只撑了撑场面,未叫太过于冷清,半点也未撑话。我与铃央自然不会有许多话要说,宴宁又不吭声。因此过不得一会儿,铃央便也领着侍女袅袅娜娜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