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宁未再看我,连带着将自己那把伞也收了,低声道:“挡了景色,还不如不撑的好。”
本仙君哭笑不得,一把遮雨的伞,如何能挡着景色。况且如宴宁那般,将纸伞扛在肩上的,眼前可瞭望至江边另一头,能挡着什么。
不撑伞也没什么,还有几分意兴。
杏花葱茏,烟雨如雾,街塘十里宽窄适宜。宴宁手里拎着两把纸伞,我与他身上衣衫淋得s-hi漉漉。
前头卖桃花杏花的姑娘篮子里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大捧,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明艳可爱。
一个青衫书生与一个姑娘在这卖花姑娘身边停住。书生买了两枝桃花,三枝杏花,含情脉脉地瞧着身边的姑娘递了过去。姑娘脸颊晕开一抹红,伸手接了,又凑到脸前嗅。书生看着姑娘,伸手将她手里原本的伞拿了过去。待到姑娘抬头,又挨近道:“伞太碍事了些,挡着我就瞧不见你了,还不如不撑的好。”
姑娘于是含羞带嗔地作势拍了书生一把,接着两人依偎着走了过去。
原本情人咬耳朵的悄悄话,我不大适合听,然本仙君耳朵太好使,即便那书生挨得极近,声音极低,我仍是听见了。这么一听,本仙君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脑子里有些惊吓。
那书生说嫌伞挡了姑娘的桃花面,故而觉着还不如不撑的好。宴宁他他他他……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雨水的凉意叫我打了个喷嚏,我揉了揉鼻子,心里甚是惊疑恐慌。
挡了景色,能挡着什么景色……这句话愈想愈不可入耳,几乎要叫我头上炸开一个雷。
我压了眉头立定了,转身看着宴宁,严肃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便是说伞挡了景色的那话。”
不论我有未会错意,须得好好说明白了,本仙君可是不愿意一头雾水或是又弄出些啼笑皆非的牵扯。
哪知宴宁浑然不觉,脸上有些迷茫地看我:“什么何意,有甚么含义么……”
本仙君一颗心落了地,摆了摆手:“无事。但此话你既是不解其意,便莫拿出来说了,当心闹出笑话来。”
我这厢随手抛了,宴宁却不依不饶起来,他皱着眉道:“你与我说清楚,那话有何旁的意思么?”
我斟酌下语句,寻了个含蓄的说法道:“云想衣裳花想容,人面桃花相映红……”
宴宁方才果是不解其意随口胡言。我此话一出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上两把伞“啪”地一声齐齐落了地,瞧着受惊吓不浅。
我弯腰捡了伞,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莫放在心上,我知你不是有心。”
宴宁显然并未听进去我的话,他失魂落魄一般地低头看着我捡起伞,又怔忪地看着我,半晌道:“你说得可是作真,方才那话,真个是……”
“我未在意,你也不须纠结了罢,”确然宴宁不懂那话,但也不须这般看不开罢,我又宽慰他。
“原是此意……”宴宁眼睛无神地看着我,脸上瞧着竟还有些伤感。
至于么,吓成这般模样,往后可知晓话不可乱说了,我摇摇头,果真宴宁他多愁善感。
“两位公子,买一枝花么,”身旁卖花姑娘转过来,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又举了举手里的两三枝桃杏,“刚摘的杏花,还有桃花,买一枝罢。”
两个大男人,买了花作何的,这小姑娘忒没有眼色。我还个笑,道:“未有可送的人,倒是不该糟蹋姑娘这花了。”
“不送人也可以的呀,公子自己拿一枝,衬着也很是好看呢,”小姑娘天真直白,袖子掩着口笑。
另一旁宴宁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瞧着有些摇摇欲坠。
我同情地瞧宴宁一眼,觉着他自作自受。
“如何,公子买一枝桃花,我便送公子一枝杏花,”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一点也不担心自个儿亏了本。
人间的人都这般热情,本仙君不免想起那硬要不收钱为我算命的道士,虽则他八成是个骗子。这么一想,夜里阑珊的灯火又在脑中浮现了一遭。
我看了看那篮中簇拥的花枝,又道:“姑娘只卖桃花与杏花么,若是有海棠,我便买一枝。”
卖花姑娘摇了摇头,伸手利落地捡出两三枝桃杏,塞了过来,道:“没有海棠花,只有这些,瞧着不比海棠差的罢。”
红粉透白,确然不可说桃杏与海棠差到哪处去,然本仙君一时记起,便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
卖花姑娘又笑,再未说什么,将手里的花枝砸过来,拎着篮子转头便走了。
“……诶,”我手忙脚乱地笼住那几枝花,想喊一遭那小姑娘,还未给她钱。
粉色的衣衫一晃,那姑娘没入人群里,再瞧时,已经隔得很远了。
本仙君手里拿着红艳艳的几枝桃花并杏花,不知该作何处理。我转头看了宴宁稍霁的脸色,真心实意道:“仙君,你看这些花朵如此可爱,拿了回去放在你那行止宫里,当是很好的。”
宴宁垂着眼皮看一看我手里的花枝,又将目光移到我脸上,道:“你知人间买花赠人是何意,便敢拿出来送与我的?”
我一时语塞。
“既是不解其意,便莫要拿出来给人笑话了,”宴宁拍一拍我的肩膀,又道,“我知你不是有心,莫放在心上,我也未在意。”
小气,实乃是小气。方才不过说了他一遭,还原样地与我还回来。
我只听着他说,将桃杏凑到鼻子前,也闻不着什么味道,只淡淡地些许Cao木清苦的气息。
“我随口说着的。不过,这些物件煞是好看,”我与宴宁道。
“难看,”宴宁鼻子里哼出的声气般,又道,“你若是无事,便趁早回冥界去做些什么,与我一道在此也未有什么用。”
早知宴宁并不想叫我一同来,此时本仙君过场走完了,回了便回了。不若我在此,宴宁怕是感物伤怀也不可尽兴。
“那我便回了,”我善解人意地道,“你莫留恋太久,也莫学凡间的人说话做事,不若……”
“快些走,”宴宁不耐烦地并不领情,挥了挥衣袖,转身便走。
我不以为意,瞧见另一只手里拎着的两把伞时,才有些后悔,忘了将这伞塞给宴宁,还得我再拿回冥界去。
☆、一枕清霜(五)
我拿着两三枝桃杏,回到思齐宫的门前时,入眼华颜正在门口蹲着,胳膊抱着膝盖,头戳在胳膊上,一动不动。
这姿势何其眼熟,她莫不是又在哭?我猜测着,立时有些束手无措的感觉来。但转念一想,自那次去都广野寻她母亲以来,华颜便瞧见我爱答不理的。若是此次又因着什么伤心,也不当跑到本仙君这处来,我便又放了放心。
门口的小仙童瞧见我,弯腰道:“司簿回来了。”
未及我招呼一声,便看见华颜立时抬起了头。
我唬了一跳,她脸上数道水痕,眼睛又红通通的,不是在哭,是在作何?
“你……你快去,快去救二殿下,”华颜起身拉着我的衣袖,还不忘伸手抹了把脸,又吸了声鼻子,声音急切,还带着哭完的低哑。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只看着她问道:“二殿下怎的了,如何要我去救他?”
“你知晓饕餮在哪处的罢,他定然打不过那凶兽的,你快些去啊,”华颜话说的颠三倒四,看着我又跺脚,“我来寻你,你不在。我只好去寻大殿下,他也不在。我这般修为的,去了只能拖累二殿下,一时想不到法子,幸好你回来得早。”
饕餮我确然知晓在何处,那东西非是一般的凶恶,莫说长辞打不过,再加上一个我,也未必打得过。但他闲来无事去寻那饕餮作甚,磨练自个儿也未有这般磨练的罢。
我被华颜推搡着,仍是不大明白:“他究竟做什么去了,为何非得要找那饕餮?”
华颜眼瞧着要吼,又压下嗓门:“去取那处的玄天Cao。他去的时候说,若是过一日他未回来,便叫我去……去旁的地方,可见是很凶险的……”
我听她说着,只觉着华颜连话也说不清楚,便打断她道:“他为何要去,是帝君叫他去?”
“是帝后,”华颜声音低了些,“朔令帝后说叫殿下去为她取些玄天Cao,给帝江鸟。”
我一时震惊地看着华颜,脑子里尚未有何想法,已然出口道:“你……罢了,你再去大殿下那里瞧一瞧,看他何时回来,我先去那处。”
本是华颜嫌我不快些去,如今我赶着要去了,她又拽住我,眼睛睁大,惊慌道:“……你,你是不是也不行……那该怎么办,我不认识其他的仙家了……若是你与二殿下……”
……本仙君不行这话如何说的。
我额头跳了一跳,收回袖子,道:“还未去,莫说不好的话。万一,……”万一如何我其实不大想说出来。本仙君不至于贪生怕死,但平白地丢了小命,也不大愿意。但确然我未有把握,“万一过两日,我与二殿下皆未回来,你与大殿下说一声,就说……他弟弟跟本仙君流年不利,不幸给那饕餮做了腹中餐。”
华颜点头应了,面上仍是悲切担忧,好似我真个要一去不复返。
掐着云头出了幽都,掠过的小风凉飕飕,我方将华颜说的在肚子里转了一转。
玄天Cao有修魂补气增益修为之能,天界的神仙也有想拿它来炼丹的,但都惧于那一旁的凶兽饕餮,为着炼几颗丹与那凶兽斗个你死我活搭上小命,很是不值得,便都作罢。如今朔令帝后叫长辞去那处,为那帝江鸟取玄天Cao。
我想着这事,有些莫名的恼火。凡尘有话说人心隔肚皮,如此看来,神仙心才是隔山隔海。即便神仙不大重情,也不兴眼睁睁叫儿子去送命的罢。修为还不及三千年的一个小神仙,究竟是觉着他本事大,还是觉着那饕餮徒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