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 作者:耳椊东阁【完结】(6)
谢桐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如此,我只好改日上朝再与皇上商议了。”
他一挥手,接过身后属下递来的一个盒子,“这是谢某此去女真所偶然获得的一盒灵药,还望公公行呈献之劳,将此献于陛下。”
魏公公接过,且瞧那谢桐仍是面色淡淡,当下心中嗤笑,想来驽马沙场,奋勇杀敌的抚远将军也最后还得靠进献灵药才能勉强蒙承皇泽,什么英雄豪杰清高才子,在名利面前,也不过是只得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而已。
却也只转念之间,抬头已是笑容满面,“哪里的话,将军尽管吩咐奴才做便是。”
话音刚落,就看见乾清宫内明火一闪,似有丝竹声响起,中夹女子笑声,娇媚婉转,直酥人骨,一男子醉意微醺的声音说道,“美人,我们再来……”
此情此景,章华台下的几人看得真切。
魏公公面露尬色,“谢将军,这……”
谢桐看着那屋檐斜飞,鎏金辉煌的宫殿,良久,拱手告退。
他一步步走至玄武门,回转,身后万执灯火,应照在他的脸上,难分悲喜。
次日辰时,天犹蒙蒙亮。
乾清宫内突然毫无预兆的爆发出一声惊叫,众巡逻的禁军此刻皆是瞌睡过半,梦虫上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待迅速集结至宫门前时,却见一人衣衫凌乱,张牙舞爪似癫狂状,遇人就又打又咬,等众人好不容易将这个疯子按住,扒开杂乱的头发,眉目间隐约竟是昨晚侍寝的王美人。
众人不解,却又转头看见魏公公跑出来,慌忙间跑掉了一只鞋,“皇上,皇上……”还未说完,便就嚎啕大哭起来。
嘉清四十五年十月,世宗崩。
十一月,女真进犯北部防城,边关告急。
同月,裕王朱载厚继位,改年号隆庆。
十二月,抚远将军亲上战场,边关大捷,驱退蛮族数十里。
第二年元月,新帝宣布赦免郑恭王,回京入宫,仍享王爵之尊。
谢云泉听到最后一条消息的时候,正在扎一盏花灯。
阿庚在一旁嗑着瓜子,“少爷你拿着一团竹条在那里绕来绕去是想做蹴鞠吗?”
谢云泉手中动作一滞,想想,觉得未尝不可。
院中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却见几个小丫鬟围着一个粉裙姑娘,正踢着毽子。
阿庚瞧着这些正值青春芳华的姑娘,托着腮,一脸微笑,“看看二夫人多平易近人啊,和小丫头打成一片。”
谢云泉突然手下一重,生生将竹条给掰断了两根,“二夫人?”
“是啊,府里人都这么叫杨姑娘的。”阿庚犹是看着,目不侧移。
“什么时候……”谢云泉一急,站起身来,也随阿庚一起看出去,却见粉裙姑娘正好踢完,手拿着毽子,也恰好望了过来,继而莞尔一笑。
谢云泉只得点头示意,阿庚在一旁啧啧了两声,“少爷你也忒薄凉了吧,人姑娘都冲你笑了,你也不知道表示表示。”
谢云泉坐了回去,警告道,“以后不准在府里乱叫。”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掸了掸身上的碎玉寒霜,杨华年走了进来。
阿庚起身,别有深意的拍了拍自家少爷的肩,语重心长道,“我出去了。”
她坐下,看着谢云泉手中的一团竹条,“在扎花灯?”
谢云泉看着这团难辨身份的物体,饶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杨华年是如何看出了花灯的影子,往旁边推了推,“没,扎蹴鞠。”
杨华年只笑,嘴角翘出一个小梨涡,显得十分恬淡,浅浅如一泓清潭。
两人无话,却皆没有想开口的意思。
沉默间,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谢桐穿着黑色大氅,冒着漫天琼华碎玉走了进来。
谢云泉起身,“大哥。”
兄弟俩彼此点点头对望,容貌堪堪有□□分相似,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虽一人为文官,一人为武将,周身气质却并无不同。
寡言,少语,闷葫芦。
杨华年福身,“姐夫。”
谢桐看着一身粉裙的她,微微皱眉。杨华年亦浅笑,两人目光胶着,难辨情态。
谢云泉此刻正将目光投入到谢桐手中的一张帖子上,全然不知另外之事。
“这是郑恭王府的帖子?”他问。
谢桐方坐下,“是,刚才门房传过来的。”
说完,谢云泉便想伸手过来拿。谁知谢桐一躲,“这是我的。”
“有何不同?”
谢桐从怀中拿出另外一张,推给了谢云泉,“自是不同,门房说王府传信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帖子送到你手里。”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谢云泉打开,却见里面别无他物,只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纸,展开,一句话:
“说作狂生都是屁。”
他凝视良久,嗯,及其眼熟!
谢云泉以前大概是来过郑恭王府的,如果钻进后院和朱载玉偷府里的酒喝也算的话。
今日王府门庭若市,直把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想当初郑王蒙难,王妃暴毙,“郑恭王”皆成了满朝文武的忌口,更别谈求情谏言之类的,就连昔日雅士墨客云集,颇具流觞曲水风韵的郑恭王府也成了无人踏足的禁地。
只是这风水轮流,又转回来罢。
谢云泉走了两步,停住,稍作思考,转身往后面走去。
他走到后街,正中的位置堪堪对着王府,循着记忆,在转角的一棵槐树往东走了十步,一停,又往后退了两步。
就见那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烂木头烂扫帚,还有一些旧的桌子和椅子,足足垒了墙那么高。这些老旧东西就那么静静的放着,默默注视着过往的每个人,似已有多年。
谢云泉把那些结着蛛网的扫帚拨开,再将被虫蛀的摇摇欲坠的桌子给搬开,便就豁然看见墙上有一个半人高的洞。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洞的时候。
“你说的密道就是让我们钻狗洞?”十五岁的谢云泉拍了拍头上的蜘蛛网。
“你家狗洞在墙的上面?”同样十五岁的朱载玉瞥了一眼他,然后噔噔两下就爬了上去,坐在墙头看着他。然后眼睛一眯,又像只小狐狸似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犹和墙上青苔斗争着的谢云泉有种不好的预感。
“头上。”朱载玉托着腮。
“头上?”还未待细看,就见一个毛绒绒,黑黢黢的八脚大蜘蛛驾着白丝飘然而至,它用红色的小眼睛瞟了瞟眼前这个人类,然后心安理得攀附上了谢云泉的额头。
谢云泉钻洞钻到一半,却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个洞十年前钻就差不多刚刚能过来,只是如今……
他看着还在墙外的另一条腿,踩在摇摇欲坠的烂木头上,有些焦愁。
“呵。”突然有人说话,“没想到堂堂郎中大人是偷偷从洞里钻进人家后院的梁上君子。”
谢云泉往上看看——没有蜘蛛,再费力一扯,终是彻底钻了过来,脚一点一旁假山,从容落在了院中。
他转头,看见墙头坐着一个白衣青年,手拿着酒壶,笑着,干净如初。
“我也没想到堂堂世子在王府的喜日不去招呼客人,居然躲在后院喝酒。”
“那些劳什子管它干嘛,”朱载玉嗤笑,“当初父王流放,我住在西华门小筑的时候,你见过他们有谁站出来?这下又掂着脸皮上门,当真恶心。”
谢云泉摇头,“那你还是少喝点。”
朱载玉晃了晃脚,想着也像刚才谢云泉一样踩着假山下来,却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没少喝,突然眼前一花,踩了个空。
谢云泉心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了过去。
而此刻某正在跌落的小王爷想的是,千万不要脸着地啊……
然而终究没有发生,朱载玉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谢云泉略显焦急的脸,再一瞧,整个身子都被稳稳的抱住,哪还怕掉下去。
两人对视良久,谢云泉仿佛才回过神来,抱着手中的小王爷有些不知所措。
正欲放下,谁知朱载玉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别动。”
他就这样看着他,被醉意渲染过的双眸,显得朦胧而深邃,似渐浮水欲之色,难辨悲喜,只是那么默默的看着,似顶礼膜拜,虔诚无比。
“你喝醉了……”
谢云泉还未说完,便觉得唇边倏忽间贴上了一抹温热,深触间却觉冰凉和柔软,夹杂着淡淡的酒香,心头不知不觉似再次浮现那种异样的感觉。
绵软,细腻,舒适到宁将自己溺死在里头。
“谢郴,这是还你的。”朱载玉小声嘀咕。
“什么?”
“没什么。”
郑恭王府的回廊不似其它王侯府中那种粉饰或过于奢华或过于卖弄风雅的雕梁画柱,只简简单单的竹柱,供苍翠的藤蔓攀附,在顶处还别有情趣的扎有一两个燕子窝。
朱载玉负手慢慢走在前面,谢云泉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很平静的,因为他刚才把朱载玉剩的酒全喝了。
却仍是觉得心乱的很,丝丝缕缕,颇为复杂,颇为难解,第一次在喝醉的时候感到无可奈何。
“你傻笑什么?”朱载玉转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谢云泉这才惊觉自己嘴角翘着,就像是在闷闷的傻笑,从后院到这里,一路。
“我说伯勤去哪了,原来在这里。”突然背后有人说到,朱载玉闻声连忙转过去。
就见前院走过来两人,皆是文人打扮,简朴素净,显得儒雅大方,却也皆是两鬓斑白,看得出年纪应当不小了。
朱载玉对左边男子喊到,“父王。”
原这像教书先生一样的病弱文人就是郑恭王。
复又对右边男子恭敬行礼,“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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