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伍
谢云泉手抱一块木头,不停的摩挲,眼中满是怜惜和疼爱,看着它,犹像是在看着自家的孩子。
阿庚端着个茶壶,急匆匆冲进来,“不好啦,少爷,后院梧桐树给人砍……”还没说完,就一脚踩在了一团树枝上,一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地。
待站稳,就见原本规规矩矩的书房早已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了,满地木屑树皮,枝桠满地,甚至还有个鸟窝,一脚踏进来,就像走进了乌烟瘴气的野人窝。
而谢云泉就安安稳稳的坐在野人窝的中心,周围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木屑,安静的围个圈,中间的人恍若神衹。
阿庚觉得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谢云泉似乎这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你来得正好,叫几个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犹是有些不敢相信,“少爷,你把树砍了?”
“呃,这不很明显吗?”
“可是那是长了近八十年的上好桐树!”阿庚说着,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仿佛在滴血,想来有种感觉叫心疼。
“是啊,琴行老师傅说至少要百年桐木才最好,这棵才八十年,材质一般,但是我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谢云泉说着,露出惋惜的神色。
“……”
半晌无语,再转已是阿庚夺门而出,扯着嗓子在院中发出悲鸣似的咆哮。
谢云泉仍是抱着那块木头,眼中已变为细细的审视。都说桐木至坚至密,拿来做琴身会使弹奏时的琴音更加通透澄澈,是极好的材料。这么想着,嘴角又不禁微微上扬。
想来,他应该会喜欢。
又忽然觉得这么一块光秃秃的木头太过单调,应该刻点什么上去。刻什么呢?芙蓉香Cao太过俗气,梅兰竹菊太过平庸,谢云泉闭上眼,脑中毫无预感的便浮现出那人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心下便有了主意,伸手朝书桌上摸来了一把刻刀,却听见啪嗒一声,似乎是一同带掉了什么东西,他瞧去,就看见一封信正好落了下来,想来里面有什么重物,也一并摔了下来,那信封上只CaoCao的写了个谢字,他从未见过,或许是谢桐的,门房送错了也有可能。
拿起刻刀正欲下笔,眼角余光却无意瞥见了什么东西,躺在枯枝杂叶中,泛着漆黑冰冷的光。
看着,愣了愣,却是再也没有刻画的心情了。
翌日,早朝时的金銮大殿。
太阳早已高挂山头,倾泻华光万里。殿内依旧一片寂静。
想来今日和平时并无不同。
众臣默然,就见陪侍的小太监慢悠悠的走上殿,说皇上今日不适,不上早朝了。
听完,有些大臣似早已按捺不住,转身就走。
谢云泉官居五品,是为堂下官,上不得朝,便就在政事堂前站着,才刚站会,就见众大臣都陆陆续续的走出大殿,三三两两散了。
他那么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感觉有人拍了自己的肩一下,转头,就见翰林院的袁坤拿着把折扇挡住了半张脸,“还看呢,走了!”
谢云泉和袁坤是同期的进士,那年春试的探花和榜眼,却一个去刑部当了郎中,一个进了翰林院当了编修,虽官职相差甚远,也是朝中难得和谢云泉关系还不错的人。
“又没上早朝。”谢云泉愣愣的开口。
“呵,”袁坤轻笑一声,“那位自登基以来何时上过朝?”语气尽是轻蔑,想来用折扇就是为了挡住自己的不屑神情。
谢云泉慢慢走,袁坤扯着他走的快了些,他才发现袁坤穿着一件湖绿的水杉,束着头发,像足了去喝花酒的公子哥,“你没穿朝服?”他皱眉。
“嘿,谢老二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袁坤啪的一声把折扇收了,“今天上朝了吗?没有。没有,为什么要穿朝服?”
谢云泉也不再说什么,皱着眉,看着这些文武大臣,谢桐不在,众武将皆是不在,高大人,严大人不在,整个内阁基本都不在,只余几个六部官员。
皆是沉闷,或是低头谈论着什么,压抑的如同禁宫内冰冷的轩柱。
天,不知何时暗淡了下去,恍惚间,已是乌云压城。
朱载玉站在王府房门旁送走了今天的最后一位大夫,大雨已倾盆而至。
屋内猛地传出咳嗽声,他闻声赶紧跑了进去。
朱侯浣半卧在床榻上,身体因为咳嗽剧烈的颤动起来,朱载玉立刻在旁边倒了碗水递过去,“父王。”
见是朱载玉,嘴角扯出了一个笑,病态的脸上方才了又有了些许生气,“大夫怎么说?”
朱载玉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风寒。”
“是吗?”朱侯浣伸出了枯槁如树枝的手在枕头下摸出了一只短笛,“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要重谱广陵散吗?”
“记得。”朱载玉从衣袖里也掏出了一只短笛。
两只短笛样子相去甚远,却皆已是陈旧斑驳。
“当初我做了两只,一只秀气小巧些,一只古朴大气些,我想着把前一只送给你娘,但她偏生要那个看着丑些的,”忆起亡妻,朱侯浣浑浊的双眼似乎变得清亮起来,“后来,我说要娶她,她说‘好啊,聘礼就是这只笛了’。”
“是吗?”朱载玉喃喃,随即浅笑,似是忆起了很久没有去触碰的那段时光。
“再后来有了你,她身体就开始不好,她把这只笛给你,是希望你活得随x_ing,不用拘泥于任何人任何事。”
朱侯浣犹是说着,“只可惜,只可惜,”他叹,已是泪光动容,深吸一口气,强复平静,“我和你娘这些都没有做到……”
“父王,别说了……”朱载玉心头颤动,似是看到多年前在同张床榻前嚎啕大哭的自己,他心里清楚朱侯浣的身体状况,他不忍,也不想再去接受,“会,会好的……”才惊觉喉头已哽咽。
朱侯浣笑笑,看着窗外,“一别已多年了……海棠开了很多次了……”他目光转向朱载玉,探出手,亦如多年前,弥留之际的王妃轻抚着他的面庞,“玉儿,你知道吗,我和你父王有三愿……”
“我知,我知……”他急切道,似是想要急迫的留住,叫住那不经意便会逝去的生命。
“替我们完成好吗?”王妃看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最后一刻的慈爱凝结在了消瘦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