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知故园本无春 作者:栀子通宝【完结】(5)

2019-05-13  作者|标签:栀子通宝

众军突围后新得手了平江畔一座小城,季霆命人将祭神胙r_ou_分给一众将士,转眼却不见了沈明丹踪影。

那时节东风过境,春已经很深了,季霆虽夺了城,却不想扰民,只扎营在了城外平野。平野傍水,水上落了满江的桃花,满得水色都看不太清了,只剩了花色,粉潋潋一片,好似云蒸霞蔚。

他拨开一片深深春Cao,最后才在江畔寻见了对方。

夜色深深春Cao深深处,春水亦流得深深。

原来人家在江边掬水洗脸。

月是上弦月,沈明丹卸了甲,只着一身颜色凝练的白衣,白衣白裳地叫那月色一照,仿若月下凝出的一道冷烟。他洗干净了脸便临水洗剑,水中有月影落花随逝波东去,亦倒映着沈明丹毫不起波澜的眉眼。水中的眉自然还是那对眉,眼也还是那双眼,很漂亮,漂亮到寻不出一丝瑕疵,只是于细微处静静地透出股陌生——那股陌生自季霆瞧见他神色极静地剑起剑落时便有了,一个初回上阵的十八九岁少年,怎么会有那式神情?

好似生死已从他身上辗转过许多遍,剑进、剑出,带起一片血r_ou_不过是件寻常小事。

季霆犹疑着要不要问他真是初回上阵么,正犹豫呢,那头沈明丹已在水中望见了他走近的倒影。

“陛下,我、我今日不是有意要违抗您的指令……”只见那少年霍地站起,面上那股“陌生”霎时不见了影,又变回平日那个同他说话总有些磕绊的沈明丹。

季霆闻言一笑,道:“无事,你杀敌有功,该奖的。”

他望着沈明丹面上那点慌张,又静静将心中疑云抹去,只当自己望错眼。

于是二三年过去,沈明丹变作了沈将军,季霆也一直没将那一问道出口。

正当他如今又忽地想起二三年前平江一役时,却有一人撩开军帐走了进来。

来人是他麾下一名重将,姓王名舟。王舟与他乃多年相识,十一二的年纪便玩上了,从十一二时一道踘蹴上树到十七八时一齐骑马s_h_è 猎,再到如今共赴戎机,掐指一算也有十多年矣。

“陛下,臣有一私事想与您说。”

季霆搁下手中朱笔,回道:“何事?”

只见那王舟从怀中捧出一枚五彩女红:“家妹绣了一荷包,托臣送给您……”

这荷包绣得实在秀气,东绣只瑞Cao云鹤,西绣头翠池狮子,章采鲜艳,一望便知是新绣的,一针一线都蓄着许多情意。小小一只捧在手中,透出股檀香味道。

季霆见了这小荷包才忽地想起,王舟确实有一妹妹。可他只见过那姑娘二三回,一回是他到王府上办事,一回是他在岸边垂柳下偶遇王家兄妹游湖。那二三次打照面,头一回隔着珠帘,后一回隔着烟波,他努力地去忆,忆起来的影子却都零零散散,只蒙蒙地想起人家髻上半朵珠花和面上那点红霞。

如今一只荷包递过来,意味再明显不过了,这小香包那头系着一个姑娘脉脉的情意。从北到南,途经许多山水与长亭短亭,经了她兄长的手辗转交与他的。

季霆咳了半下,缓缓道:“扬舲,令妹的心意,我心领了。”

王舟一顿,眼见他无那意思,便赶紧接过话来:“她也是糊涂,如今国事如山,竟还惦着这些个儿女情长……”

“同国事无关,只是我——早已有了心仪的人。”

他这话一道出来,立马惊住了对面的王将军。

季霆那时二十多,每回亲征总能收割下数座城池,小国都叫他鲸吞遍了,吴国也同他斗得伤筋动骨,懂望气的来端详他,个个都赌定他有帝王气象。泼天的权势再配上那幅气宇轩昂的好容貌,多少人向他递香帕、荐枕席,数也数不清了——只要他轻轻一撷,要什么浓郁鲜艳的风月没有?可说来也奇,他这般本该莺燕云绕的角色,竟从未对谁有过意。

季霆正室没有,姬妾没有,通房丫头云云一并没有。

兜兜转转好一番,原来他风月不沾并非是无情,只是早便有了意中人。

王舟口直,又因着那层与他亦臣亦友的关系,当下便问出了口:“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这么好运气?”

“等人有一日应承了我再与你说罢,”季霆知他会问,却仅是笑笑,“不过只怕我喜欢人家,人还不定喜欢我。”

王舟闻言,只当是他过谦了,于是也笑起来:“怎么会,陛下仪表不凡,多少姑娘日思夜想地梦着您哪。”

二人三句五句揭过了这茬,王舟微叹口气,无声地将妹妹的荷包收回怀中,又同季霆道起了波翻浪滚的国事——传闻吴王萧氏近日迷信怪力乱神,还在京城东郊修了座宝塔养术士。那术士自山中来,此番出世似是在找什么宝物,有风声絮絮,说他大约是在寻什么古时九鼎、天上龙鳞一类为萧氏造些称帝噱头的物事。

季霆只觉得好笑,前朝天子不也是广造浮屠道观,供了一打又一打的法王佛子国师么?想人日日焚香抄经,也不见得那国运有多绵长,现如今还不是落得个亡国下场。

他二人谈了小半时辰,王舟便转身退去。

只是他告退后,季霆好似又模糊地听见他在帐外与一人攀谈了二句。


“沈将军,你在这站了多久了?若也有事要禀怎的不进去?”

“不,我无事要禀。”

答话的那个语调极僵硬,好似刚历了一场晴天霹雳一般。


(四)

前边沈明丹还说他“无事要禀”,这才隔了一二时辰,便披着夜色,携一“禀告”进来了。

可他心事不轻地进来了,却也心事不轻地立在帐门处立了许久,立得跟尊像似的,大半日都未敢启齿。

到头来还是季霆先去问他:“有什么事么?”

只见那头沈明丹仍心事不轻地立着,听人问了方猛地惊醒,继而嗫嚅其词、左闪右避,小半刻了才终于道出一句已演练过许多遍的表白——

“臣也有一荷包……想给您!”

季霆闻言便是一笑:“邈光你在宫中长大,哪来的女眷?宫娥们托你给的么?”

“邈光”是沈明丹表字,“邈”作超越之意,他弱冠那年季霆取给他的。这表字他都听人唤了三年有余了,早该听惯,却唯有季霆这般来唤他时,他仍要面红耳赤、睫羽颤颤,心律不齐上好半日。

今夜月斜钩,露极浓,沈明丹双睫扑闪,好似军帐灯影下一对蝶翼。

他稳住声线,低低道:“不是,是臣自个想送给您的。”

只见他静静摊开左手,手心处托着一枚白布香包。

白布红线,花色清淡,味道也清淡,样式章采都争不过那王家女儿。

且这荷包并非新缝,望上去颇具些年月了,只怕是打他十七八始,便已悄悄缝好。

他的情史是卯足了年月的,笔直一条,一路通到底了都向着季霆而去。可对着这漫漫的情史,他却要遮遮掩掩,生怕吐露个半分,只敢在梦中偷逸出淡淡的几缕。他连伺机而动都不敢,只将那叠心事一遮再遮、一掩再掩,一路遮遮掩掩到今日。可也正是在今日,他经季霆帐边过时无意听到那么一遭晴天霹雳,这才终于破戒,将所有升又退去、退又涨潮的心事化作只小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一股脑托出——

“臣自陛下在御苑中施恩救臣一命时,就已经、已经……”

“陛下对臣有恩,臣却对您有、有情!”

他温温吞吞地将那叠藏得极密的心事断续托出,温温吞吞完便收声了,只轻轻抬头来望着季霆。悄悄来望,望着望着耳根子处便晕开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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