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备了一肚子话而来,每一句都在腹中演到烂熟了才敢撩开帐门,谁想这临阵关头,竟还是一句话里打出好几个结巴。可到底、到底,到底是说出来了。
然而人家虽满脸惊愕,亦停了手中朱笔,却没有来应他。
这一静就静了许久,好不尴尬。
“罢了,陛下就当臣今日神志不清,痴心妄想罢。这等断袖之情,本便为人所不齿……”沈明丹见季霆迟迟不应,终于垂眉敛目、收回那荷包,话亦说得愈来愈低声,“臣是今日经您帐边过时,无意间听到您与王将军那番谈话,这才忍不住来……”
他本还有些话欲言又止,可下一瞬却通通叫人半途截断——
“倒也不至于为人不齿吧?邈光你这般说法,可是要连我一齐骂进去了。”
季霆说完一笑,短短二三句话间已乱石崩云,惊涛拍岸。
沈明丹不可置信地问出口:“陛下……您喜欢男人?”
“这有何奇?”季霆从案台后站起身来,负手道,“不过是与邈光你一样罢了。”
沈明丹闻言,面上又是好一阵大起大落。他听了那话,一双眉本是舒开了,可下一瞬却又忽地蹙起,跟咽了口黄连一般,隔了好长一段静才从喉里挤出一句来:“那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如此有才行,竟能得陛下青睐?”
季霆长叹口气,苦笑:“是个什么都不愿与我说的公子。”
沈明丹手中紧紧攥着那小荷包,声颤颤地道:“那这位公子这未免也太自恃了,多少人想望陛下一眼都不敢去望。”
“他不止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家世亦有些模糊,我至今还不知他籍贯何处。”
“这般自命清高又来路不明的人,陛下您为何还要、还要——”
季霆却摆摆手,只拿出一句来将他后头的十几句悉数折断:“不过这位公子虽什么都不愿同我说,却愿意学女儿家一般缝个香包赠与我,到底是十分可爱的。”
于是沈明丹喉里那十几句未出口的“您为何要喜欢这种人”、“这种人哪里配得您眷顾”一下哽住,顷刻夭折。
他“我我”、“你你”了好半日,这才理出句齐整的来。
只见他一句话里碰出了千百道磕绊:“陛下,您、您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当真听不懂?”季霆眉下覆着一层飘摇烛影,一步步踱来他眼前,一下便与他靠得极近,那副在卫国上京中出了名的英俊面孔险些要透出股摄魂夺魄的气势了,“那这么说你懂了么——我青睐的便是你。”
季霆的话自然是说一半留一半,他那番话简到只剩二三句,把观沈明丹舞剑时由观剑到观人的日日夜夜通通略去。
在由观剑渡到观人的时节里,他曾极详尽地想过待吴国降后要新起一座御苑,起座西园一般的。可那园中不必有芙蓉池,也不必有铜雀台,只手植上几株遮挽东风的桃花李花,有花弄影,花间搭条响廊供沈明丹舞剑便好。这许多、那许多,他全用一个“青睐”给说了。
可他话虽简,话意却笔酣墨饱,那个“青睐”似团绵绵的雾,一下便罩来了沈明丹头顶,直叫人脚底打滑,差点便要一个不稳跌倒下去。
灯火奄奄,灯芯噼噼啪啪噼噼,明明暗暗暗暗明明,颤落下一细簇灯花。
从前沈明丹也常在这样的灯下,发着些源头荒唐的白日梦。那些梦的源头正是季霆——季霆望他一望、夸他一夸,他全可以拿来在朦朦的灯色下偷偷梦一遍。梦怯怯地晕开,又怯怯地聚起,滚烫烫,好几次烫得他耳根子直冒烟。
终于,沈明丹极力站稳了,深深屏一口气,这才敢一边面红红一边磕磕绊绊地来同季霆诉那一腹的衷肠。长一句,短一句,急一声,缓一声,把所有百转千回都铺直开了去。
打从那晚之后,季霆腰间便系上了一枚小荷包。
(五)
吴卫之争的往事太长太纷纭,其中便出过这样一桩怪闻。往事太久,许多人事都已代远年湮,关于那怪闻,后世只在一众吚吚呀呀的坊间传说中遗下几片稀薄的影,忽明忽暗、难辨真假。明明灭灭的几句话,勾出桩颇具志怪颜色的传闻——
传闻,传闻。传闻打那吴王揽了个术士过来了后,吴兵中便多了一群非人非鬼的东西。“他们”眼耳口鼻似画般一动不动,流出的血中掺着股朱砂味儿,钢筋铁骨一般,挨了多少刀劈多少剑剐都能爬起来重上阵……
季霆头一回见着那群非人非鬼的吴兵时也着实吃了一惊,这等阵仗,他只在十五六七时看的那堆志怪鬼古中领略过。那书里的异士一纸黄符、一笔朱砂,轻轻巧巧便从九泉下召出一众y-in魂。重返阳间的亡魂亡魄,便是如那群吴兵一般“眼耳口鼻一动不动”、“不怕刀劈不怕剑剐”。
可到底是有一点不太像,y-in魂缺了朱砂味的血。
唯有用白垩、黑炭、丹砂、青雘制出的傀儡,方能流出那般不带一丝人味的“血”。
“臣前几日也遇着了那些个怪物,个个骁勇异常,跟杂Cao一般,简直是野火烧不尽了,挨了多少刀都还能再站起来,”沈明丹将一酒壶子从红泥小炉上取下,倒出烫酒一盏,二三缕酒香如春蚕吐丝般绵绵逸出,霎地便将季霆的神思拢了回来,“不过他们也非全无弱处,斩下首级便无法动弹了。”
季霆接过酒盏,道:“可萧氏也不傻,那群怪物颈上系了把钢锁,这下要斩首级可不易了。”
“不易么?不过是轻轻一削的事情……”
沈明丹抬头来望了季霆一眼,似是全不觉出斩断一圈钢锁有何难一般。
“不是人人都像邈光你一样手中剑削铁如泥,近日军中可是怕极了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季霆饮了口热酒,顿了片刻,缓缓道,“我猜那术士使的大约是傀儡之术,前些日我在马上同那些东西近处交战过,他们个个面貌僵硬,神色诡异,虽有人形,却不太像人。”
沈明丹闻言,正欲寻个几句来答,可那厢季霆却又忽地调转了话头。只见他搁下酒盏,笑道:“先不提这事了,我一直有些话想来问你。”
他一边手轻轻握住沈明丹,手心处一片方才酒盏余下的薄薄热意:“邈光你籍贯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还记得么?”
“臣、臣……臣只记得家父姓沈,其他的都记不太住了。”
他的记忆没几片是清的,全都只有一圈不明不白的轮廓,充贡品用的“芍药”那个名字似一团朦朦的雾般兜头罩下,那便是他所有捞得上来的身世。关于“芍药”之前的事儿,再勉力去忆也只忆上来一些零敲碎打的光景,一扇画屏、几缕香云,影影绰绰间似有一人在交代什么,几个下人喏喏地去应,称画屏后的男人作“沈先生”。再多的,便隔鸿沟一道,怎么记都记不起来了。至于那位面貌模糊的“沈先生”,他总觉得是位与他牵连颇多的人物,一股直觉告诉他是血缘上的牵连。
“记不清了也无妨,”季霆牵起他的手来递到唇边亲了一下,“便像如今这般留在卫国不也挺好的么。”
沈明丹平日里虽无甚大表情,一张面皮却十分的薄,往常季霆逗他个几句便能脸红,一声也不吭,便那么静静地脸红上大半日。这下可好,季霆唇上动作比口头逗弄更甚,沈明丹耳根子处霎地烧起一团霞,耳廓上一圈的红,破春冰一般一路漫到双颊上去,红得都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