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随记得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辩驳,听陆璟,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愤怒中将许多话都讲尽,然后懂了,他从来只是把自己当做他的附属,他势在必得的玩物。
陆璟最终平息了怒火,说道:“我给你两条路,要么整个陶家,满门抄斩。要么,你永世不出畅清苑,我可以随便给陶睿安个罪,流放荒境,此事不再追究。”
“除了陶睿,整个南国,你再找不到一个肯为你死的将军!”陶随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刻,自己还关心着他的江山。
“朕知道,但是这件案子不只是朕一个人办的,所有与本案有关的官员,朕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你无需多说,只要告诉朕你的选择。”
当天晚上,作为太傅的陶随就死了,活着的是畅清苑小楼上,帝王的禁脔陶德艳。
他自知愧对顾侧羽,愧对陶家老小,甚至愧对陶睿,但是眼下是无法摆脱这样耻辱的境地了,心中积郁,病更重了。一边任意摧残着身体,一边获命将功补过的顾侧羽悉心治疗。
“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倒不如……倒不如…………”口中随意而喃喃地唱着,却唱不下去,倒是该羡慕杜十娘了,到如今他连了此残生都不能。
这时楼下突然起了s_ao动,陶随从上面很清晰地看到亲卫营的首领将一个宫人打扮的人一下子按在了地上,那人不服,边挣扎边哭号着什么,离得远听不分明,其他侍卫一下子将那人围作一团,严阵以待。
陶随不由疑惑,对门外道:“外头是什么人?”
小全子匆匆忙忙地进了门来,答应了一声,就向楼下去打听。
不消片刻他重新又上来,道:“外头的人是礼部尚书钱华之子,钱憾文。他买通了宫人,想混进来见您。”
陶随疑惑更重,他与此人只是在殿试之前的酒席上有一面之缘,他怎么会来找自己:“他来做什么?”说罢起身要到楼下去看看,小全子马上上来扶着要劝,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道:“你只管让别人先到下面要李统领别把人带走了。”
好容易,到了下面,亲卫军的人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陶随!”钱憾文一眼就看到下楼来的陶随,像是见了救命稻Cao一眼,挣脱了统领的钳制,冲到他面前,紧紧拉着他的手跪下去,“你一定要救救我爹,救救他?”
“他怎么了?”陶随一心想把他拉起来,却有心无力,最终只得蹲身下来,听他诉说。
“皇帝要杀我爹,我,我现在走投无路,只好来求你!”他说的凄切。“这一个月,崔明乐开城投降,阑国兵节节进逼,我爹连夜上表进谏,惹恼了皇上,现在押监,明日就要斩首了。”
陶随一怔,没有想到信誓旦旦说要死守的崔明乐,竟然开城投降,至于钱华,陶随在朝的时日不多,但在野时候也颇仰望钱华,因此明白他的秉x_ing,他必然一次不成又上表进谏男宠祸国之事,定是以时事艰险来显示自己的高瞻远瞩,究起底来不过是牢s_ao言语,但是在陆璟本身是极其自负的人,又是在整个国家危在旦夕之时,难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起了杀心。“我整日在这楼上,外面竟然已是这么危难。”
“父亲一生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平日我同姬府的人走得近一些,他都要冷嘲热讽一番,就是在朝上,他和姬乾是最不能相容的,因此我只好来求你,你就算不为我们着想,也要为这天下着想,为皇帝着想,我爹是天下文人领袖,皇帝罢免兵部尚书李岩,流放陶睿,赐死崔姓一家,已寒了天下将帅之心,要是连我爹也杀了,他就真的失尽人心,众叛亲离了!”
他这一番话,说尽了当今之形势,就算是陶随不问世事,从他的话中也知道这江山已到了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的地步。只隔一月,已是末世之局,陶随凄凉一叹,没有想到,陆璟竟然做出了这么多事,而崔明乐在敌军之中,知道自己的亲人尽数死在皇帝手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对这几乎是涕泗横流的钱憾文,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只觉得谧园春昼,深宫永夏,烟河秋月种种过往情景匆匆从眼前掠过,以颓唐之形势俱在眼前消散,无法把握,转瞬云烟。
或者这当头烈日,满园绿尽,也都不过是海市蜃楼罢。
陶随一阵晕眩,钱憾文再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了,他只能勉强定了定神,说道:“你先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说服皇帝。”说完,他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要是明日一早,皇帝还没有改诏书,你只管换了平民衣服离开京城,当今之局,只怕谁的x_ing命都难保,能活一人,是一人。”
钱憾文没有想到竟然能得到他这么郑重的答复,不由一楞,更没想到的是,他自身难保之时,竟心善如此,劝自己离开是非之地。但他自知也无法多说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大恩不言谢,子郁就此别过。”
然后他走到亲卫军统领的身旁,任他们的人再次把他制住。
“李统领,他也是救父心切,别为难他,放他走吧。”陶随被小全子扶着站起来。
“是,公子。”对方恭恭敬敬地答道。
陶随刚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阑国军现在打到哪里了,新任的水军都督是谁?”
“已经打到烟河以西,刚刚拿下苍州。他们尽走官道大路,才会如此迅速,怕是早查实过地形。新的水军都督是皇帝从管带中提拔出来的,叫厉风。”说完这些话他就被带出了小门去。
小全子见公子低头沉思,并不上楼,恐皇帝来了知道要责怪他,便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着那个厉风,听说在士兵中很有威望,煽动过他手下的人反对过叶师古。不知这人是什么事什么底细。”
“哎呀,公子你就别想了,您整日在这小楼里,能做什么,只把病养好了是正经。”
22
22、贰拾贰。视死如归 ...
傍晚,照例有宫里来人通知先准备着皇帝要来的事宜,将房间里为了方便的药炉抬出,重新摆上些富丽堂皇的器具——陶随平日看不惯,一律让人撤出的。
陶随被人领着去沐浴更衣,真是有如后宫的妃子般,他每次都要恼,总是劝自己忍着,而忍耐让耻辱加倍深刻,这些日子向y-in暗s-hi地中的爬虫,缓缓地贴着他的骨头在爬,真实而让人恶心。
沐浴更衣完了之后,他坐在擦洗装饰一新的室内,照例,在心中会会闪过一些往事,或许因为当下的苦闷,往日的一些小事竟然让他感到一些温暖,犹如羽毛抚过手指的轻微飞扬和愉悦,仿佛能照亮他的心似的,让他略微鼓起一些勇气,或许今天来的皇帝,会变回原来那个样子。
门咿呀地开了,照例是没有人通传,陶随回过神来,看见陆璟在门边笑的一如当初的温煦谦和——这是他一个多月来惯常的样子,总是以一副他们初见事的温和有礼的名士的样子出来,和他谈话。然后等到最后将他抱上床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凶狠,决断杀伐的君主之势。
“怎么,今日倒看起张翩的书来了,这灵石堂姚刻的本子倒是罕见,你怎么得来的?”陆璟在陶随身边坐下,随手翻看他手边摊开的一本集子。
陶随不知如何跟他说,这是崔明乐当年送他的。于是闭口不答。
“来这里一个月,你都没有弹过琴,整日写字作画,也没人跟你下棋,肯定闷坏了,我特地给你找了把好琴来,定能配你绝世琴音。”
一旁的小德子忙将琴奉上,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陶随看那把古琴,灵机式,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发小蛇腹断纹,琴背的篆书,琴足的名人墨迹都彰显这一把是何等好琴。
“这是‘挑隐’?你如何得来。”
“近日抄没了一个人家,呈上的东西里,有这把琴,我想你喜欢,就留了下来,特特来送给你。”
“那家人家,可是钱府?”陶随抚摸着琴背池上篆书刻着的“挑隐”二字,想起之前确实听说钱华藏着这张琴,便压抑着质问的口气,问道。
陆璟明显有些装不下去了,仍旧是笑着,道:“我知道今日钱憾文求你来了,怎么,你准备说情?”
陶随苦笑,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琴音清灵透彻,他道:“我若是劝你会听,我便劝。”
“那要看你怎么说,”陆璟说着将他弹琴的那双纤细的手指捉到手中,他的手是拿刀剑,决断杀伐的,自然宽厚,正好将陶随妙生生的一双手包裹覆盖。
陶随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这种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可以好好地商量他的国家大事,至少陶随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为他分担些忧愁,防止他作出一些错误的决定,谁知道陆璟的眼神,那种欲望,甚至凶狠,让他马上想起自己卑微的身份来。
“陆璟,”陶随将手从他掌中挣脱,站了起来,又一次大不敬地直呼其名,“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严刑峻法,猜疑心重,毫无容人之度,你将你身边那一班臣子都杀了,你有什么好处呢,是,你自然有原因,李岩办事不力,连连败绩,你可以责他戴罪立功,崔家老小毕竟没犯事,何故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你若派崔台上阵杀敌,对上崔明乐,即使不能定胜,也能扰乱他们的兵心。你做任何事都做到绝处,都逼得人毫无退路,你既这么有办法,为何不直接对付姬乾,他不是通敌吗?你大可去抄他的家,为何要迁怒其他人?真正的,你怕了他在京城的势力和禁卫军中的人马,不由得你不承认!在我面前倒是从来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