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老道便时常差那店家,为他提供那些个吃食与酒品。如今这城西的工地不说离那稻香楼,便是连那客栈都差着十万八千里,而这城西人迹罕至倒不至于,但周围的商铺,不是些木匠店就是些个打铁铺子,这附近偏生连些个杂货店都不见踪影。正是上茅房没纸都没处买,吃食没了只得拿铁钉当米吃。
也难怪这陆修老道闷闷不乐,谁要是如此,由天宫一跤跌入地府里受难,都不会觉得好受。待到这居所落成的第二日,那几个小道童将那些原本驮材料的异兽牵来,把各人的行李拴在其上,这陆修老道眼看这大势已去,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自己的那一盒窄小书匣子丢在坐骑上,然后慢悠悠地步行去那别院了。
狗娃儿站在陆修老道身旁,少年今日穿了件粗布的白色短衫,头顶囫囵用了根发绳绑了个马尾,年岁日长,少年也出落得颇为俊朗。狗娃儿看着陆修老道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伸手拍了拍这位被派来“监察天下来往洞庭仙客”的善事处院长的肩膀,后者则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挥手便将少年的腕子打了下去,少年挽了挽那只手,将上面的护腕往上拉上些许,笑着说:“小子今日便要恭喜陆道长乔迁新居了。”说罢,还装模作样地一抱拳。
看着这心情实在不佳的老道长也是忍俊不禁。这小老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羽扇,对着自己摇了摇说道:“沈家小子你这好意,老道我是心领了。只是贫道我思忖着,这甘州城里,尚有这纵火妖道未捉,这天上毒日也是甚是不寻常,平民百姓饱受这大旱之苦,吾心甚痛,痛煞我也,实在是没什么心思去庆祝什么乔迁之喜了。”
这老头摇头晃脑,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胸怀天下的模样,倒是颇有一派入世高人的气概所在,狗娃儿身后的那些个帮佣,看着这个看似依然年过半百的老神仙,在这日子里依然为他们着想,心头大为感动,一时之间,这“老神仙,老神仙”、“菩萨心肠”之类的词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厢狗娃儿反倒是听的好笑,不过要是没有与这贫乏老道相处颇深,也许狗娃儿也会着了这老道的招儿。狗娃儿又想起自家爹爹就算见多了这陆修老道的惰怠表现,依然对这老道毕恭毕敬,心下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却听得那老道摇头晃脑之际,将脑袋伸到狗娃儿耳侧说道:“不瞒沈家小哥你说,老哥我近些日子花那公家的钱财出入那稻香楼,又在那悦来客栈之中,随意花销,这事儿已是被那灵英小道童一纸飞剑传书送到那灵虚殿里头去咯,咱们那代掌教景明子端的是大发雷霆,次日便用那圆光镜对着老道我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不仅如此还把老哥我的钱袋子也一并收回,交由这小道士保管了,老哥这心头苦啊,以后要是老道我酒瘾犯了,万万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这老道也是有所苦衷啊。”狗娃儿斜过头正巧看到这老头对着自己一阵挤眉弄眼,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但不知是年老体衰也罢,还是本身便缺乏些难过的表情,这老儿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反倒是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像极了那民间艺人耍猴戏时候,那在地上翻腾打转的马猴儿德行。狗娃儿听完这些话,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对着这老儿说道:“咱们虽然小家小户,但这几顿烧酒还是请得起的,但老道你好赖是这道观观主,这说话的样子是不是该改改,真的不成什么样子,我也见了不少你们道门中人,还真的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检点的道士哩!”
这老道士一听这后山人家对他广开方便之门,便喜上眉梢,至于狗娃儿后面所说他有没有听到,便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咯。
就这样,一行由异兽、道人还有等着取工钱的帮佣组成的搬迁大队,便在又是喜气洋洋又是忧国忧民的氛围里,顺利地抵达了这善事处别院。不讲这人仰马翻,尘埃落定的搬迁过程与后续的布置事宜。
自从这善事处在甘州城内落成之后,这狗娃儿便俨然成了此处的常客,这看门值班的道童换了一轮又一轮,这少年三日便要来上一回,早已混的精熟。而这沈家少年也是极为上道,不说是给这陆修老道带上些自家做的烧酒一解这老儿的酒瘾,寻常时候便还带些个狍子山j-i给这些个小道士饱饱口福。
这修行人并不禁这口舌之欲,但稍有成就的修道人对于这些个油腻的物件,却也是忌讳颇深,避之不及,唯恐误了自个儿的修行。
但这陆修老道反倒是一副市井老饕的模样。狗娃儿这一回带着秋肥的山j-i上门拜访,远远便瞅见这陆修老道正备了一只红泥碳炉,上面放了只瓷杯,狗娃儿暗暗走过去一阵细看,只见这老道取了一把破蒲扇,坐在摇椅上正给那碳炉扇风加火,一副认真的模样,要是不知这老道底细,还倒是以为他正读那一卷《黄庭》有所领悟哩。
“陆老您老人家正是好雅兴啊。”狗娃儿悄悄走到这老头儿的身后,突然出声,吓得那摇椅上的老者,差点一下便扑倒在火炉上。少年见势不妙,忙一脚踩住摇椅,方才没有让这老儿做些个火中取栗的事儿,姑且说这些个道人都有那水火不入的本事,但终究要是烧了衣冠,也甚是不雅。
“好你个沈家小子,老道真是差点给你这一声喊,吓出些毛病来。”这老道不停地抚着自个儿的胸口,但两眼还直勾勾地望着那瓷碗,一副好赖没事的模样。
狗娃儿心下好奇便问:“陆老你这是煮的什么玩意儿?看你似乎宝贝得紧。”接着还把手中的山j-i在陆修老道眼前晃了一晃,“喏,正好的长了秋膘的山j-i,一顶一的好东西。隔壁张老爹打了三只,我给拿了一只过来,你看看着东西你是要炖了,还是烤了。”
陆修老道似是怕那狗娃儿觊觎一般,将个身子一挡,说道:“是那隔壁求福祸的张大娘送来的一筐梨子,分给下头小的们,一人俩只,便剩下这一只,我瞅着这三俩天都没个正经的吃食,便将院子里晒着的红枣枸杞拌了些冰糖,炖在炉上,东西太少,可禁不住你这牛胃三两口,这回吃的可便没你什么事儿了,把这山j-i留下,一边去去去。”
狗娃儿心下听的好笑,这个老道士活到这把年纪却仍旧是一副孩童心x_ing,吃独食的模样丝毫没有以往所见的道士所有的胸襟,反倒是前阵子狗娃儿与那发小吃野猪r_ou_时候,斤斤计较的有德一般无二。
这老道看了看狗娃儿手上提着的这一只山j-i,嘴上已经啧啧个不停,站起身来,绕着那山j-i来回踱了几步,那眼神仿佛已然把那山j-i剥了羽毛去了内脏,放入高汤的锅里滚了又滚。
“这秋令山j-i,正适合做个炖汤,我这儿还有之前你拿来的野蘑菇与三七,待我明日亲自下厨,做上一锅野j-i炖汤,到时候,狗娃儿你可也要赏脸来我这别院之中,吃上一顿。”这老道说起吃的便是滔滔不绝。
要说这前几日还和狗娃儿说道,他在那西樵山之时,便时常溜下山去,找那些个佃户要些个山产,带回到他那山崖之上,细加烹饪,这灵山大川之中,这些个野味也是香味四溢,不与那些个凡品类也。待得他随门中长辈习得这御剑千里之术,便时常御剑去那五湖四海,各家酒肆出入其中,这天底下凡是说的出名的,叫得出号的,他一应去过。
正当这个老道士沉迷于自己的过往,那些个美食珍馐似乎又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却听得面前一声扑通,待到他回过神去,正看到那个手提山j-i的少年,已经跪到在他的面前,他还不待反应,便听得少年说道:“沈家狗娃儿,恳请陆老收我为徒。小子仰慕仙途已久,每每想到乘四时之气,伴六龙游乎于海内,此等壮举每每念时,心旷神怡。若仙长收录则个于道门,必勤修宝典,上体天心,不辱我灵虚宫于道门内外之声名!”
少年之声,铿锵有力,亦可谓是掷地有声。那老者也停下手边的物件,止住自己那唾沫横飞的演说,取过放置一旁的杯盏,将壶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小子之意,我已明了,但老朽一戴罪之身,此等收徒大事,不可为之。不过我看少年郎你与我道门之中甚有机缘,终有一日,应是此间之人,只是这机缘应在别地,而不在我处。”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老道士,此间居然有了几分鹤发童颜的神人模样。只是这老者后半句便把之前所营造的形象一下子打破了:“哎哟,光顾着说话了,我这炖了一个时辰的梨头啊……”
狗娃儿抖了抖衣袖,从这地上站了起来,拍拍下摆黏上的尘土,遂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一边还说道:“老道你是不是在这西樵山犯了什么事儿啊,才被赶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不然我看外面那些个小道童一看就是门里的刚入门不久的小屁孩,可不比我大个多少咧。”
“嘁,竖子不足与谋,何知耳?我丹羽道人自年少成名,独步道林,如今来这甘州城,乃是自己请愿,为广开我道门方便之门,成就这不世之功德。若要说这有什么罪责,我道门中人自踏入探究天道之路时候,便具是背负逆天改命之罪,你想这与天夺时挣命可不是最大的罪责了?”这老道口若悬河,嘴里倒是一句真话都没有,狗娃早儿听惯了这人的大道理,也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只会引得自己耳朵生茧,为了防这轮篇说教,便告了声罪,早早离开了善事处。
自从前几日回到家中,狗娃儿便在细细思索自己的未来。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狗娃儿自七八岁的时候,便帮家里料理山货,到得十一二岁,还去那稻香楼中当伙计,这稻香楼里的客人南来北往,说的事情也是多如牛毛,小到家长里短,大到皇子皇孙军阀割据,狗娃儿便在其中稍加聆听,便可以说是看尽了人间冷暖。
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狗娃儿还进了私塾。于是这个少年便开始了自己,不停地在县城与山中奔走,也在贩夫走卒与一届书生之间来来回回的生涯。
狗娃儿有时候,多想回到那个未曾识字念书的时候,那样他尚且可以用双手蒙着双眼假装看不到这大千世界,但金先生也好,那些个乘风而来,御剑而去的道士也好,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少年的世界里。
狗娃儿知道了,除了一辈子在山间汲汲营营,还可以在县城之中,上京内里,做个学富五车的夫子,既可以荣耀乡里也可以清谈玄幽;也可以做一个道子转入到这道门之中,早起餐风饮露,观北海之冰消融,览九天广寒千里楚楚。而目下这贩夫走卒的生活过的何其艰辛,有些人少小离家,再未归去;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重复着上一代的故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生世世麻鞋布衣。